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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爸爸就是个笨蛋

弗雷德第一次收到雄狮私募基金公司的工作邀约时,简直喜出望外。

他当时已经绝望了,觉得再没有机会弥补自己毕业时的错误决策——到旧金山湾区一家大型跨国企业集团工作,再也无法回到金融界。这都怪哈佛,往他脑子里塞了那么多案例,似乎成为公司高管是稀松平常的事;那些高管只有在开会讨论时才会出现,抛出高屋建瓴的见地。那些高管(都是男性,只有人力资源主管偶尔会是女性)通常都显得高深莫测,可是一开口,就暴露出他们的见识也没什么了不起。弗雷德以为这些业界的大佬们和他没什么区别,只是比他年长几岁,更加幸运罢了。他坚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并不因为他是弗雷德·黄,有何过人之处,只是因为其他人也不过如此。

直到弗雷德在这家企业集团工作了整整两年,在各种岗位上经历过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的这种想法有多么愚蠢。他进入的是一种轮训岗位——新毕业生进入公司的头三年,每四个月换一次岗位,为公司领导层提供新鲜血液,这是直通高管的快速通道。每一年公司只招收20名国内顶尖的MBA毕业生,假以时日,他们最终可以享受高管的丰厚待遇。

然而,弗雷德和同伴们很快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那就是每年平均只有两名高管空缺,20:2,这个比值太高了。如果没有足够的中风或怀孕等突发事件的话,现有管理层的空缺是无法达到期望值的。真相很快浮出了水面——在美国著名大公司中成为高管,即公司的精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任何机会。

起初,弗雷德拒绝接受这种命运,毕竟他来自哈佛商学院,是那一年进公司的唯一一个哈佛毕业生。公司现任首席执行官就是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之前的首席执行官、董事会主席和首席财务官也是。这一点让他相较于同时进入公司的其他人——有两位只不过毕业于凯洛格商学院,更不用说那些毕业于更差一些的商学院的毕业生了——有了很大的优势。他的GMAT(研究生管理科学入学考试)可是考了满分800分,公司聘请摩根士丹利分拆电器业务时,他还担任过首席分析师。就分析统计数据而言,弗雷德的水平远超其他人,可他还是表现得很谦逊。他认为,自己就像参加选美比赛的大美女一样,优势显而易见,就像那对突出的完美乳房,但在比赛中却要内敛低调,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弗雷德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那么突出,尤其是面对玛莎·埃普勒这样的竞争对手。玛莎·埃普勒毕业于凯洛格商学院,居然还获得过土木工程学士学位。在公司内部,女性工程师堪称凤毛麟角,人力资源部因此将她视若珍宝,优先遴选她赴上海轮值。尽管弗雷德的中文更为流畅,他还主动向总经理(一位哈佛商学院校友)主动争取过这个机会。弗雷德本不该对公司的这项决定感到意外。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玛莎四个月后返回总部时,获得了一片赞誉之声。她不仅出色地完成了执行副总的任内职责,还在上海分部开设了一间瑜伽训练室。这一名为“中国延展”的创举,在公司内网上获得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并配有特别报道,还配发了照片:自信满满的玛莎在最前面,带领着身后一大群亚洲人,开心地做着瑜伽柔韧的新月体式。

“我们可以从不同文化中学到很多东西,”报道中引用了她的原话,“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全球化的世界。”

这些开心的面孔后来被曝光只是一个假象——上海分部一直等到玛莎回到位于加州芒廷维尤的总部之后,才表达了愤怒,他们对玛莎的履职评价非常差。他们抱怨玛莎非常粗鲁,令人难以忍受,一点儿也不了解文化差异。玛莎总是在会上发脾气,毫不留情地批评人,让人很没面子。有一次玛莎和一位重要的客户共进晚餐,客户只是出于客气提出买单,没想到玛莎竟信以为真了。玛莎的这次上海之行完全是失败的,对她的反馈评价是亚洲分部有史以来最差的。

在下一轮公司领导人任命中,玛莎晋升为主管,而弗雷德则被排挤到濒死的打印机部门。一周后,公司举行了MBA毕业生与高管的见面问询会,一位印度理工学院的顶尖毕业生举起了他的手。“贵公司是否没有故意限制亚裔和印裔的雇用,以符合员工多元化的标准?”他问道。这让弗雷德打了一个激灵,也让那个紧张兮兮的人力资源部主管乔伊脸色大变,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淡定。

“我们公司致力于——致力于人人平等这一原则。”她结结巴巴地说。

“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那个毕业生拉杰什接了一句,耸了耸肩膀,扫视着沉默的会场,弗雷德没敢和他对视。那天晚上,弗雷德便开始准备简历了。

在准备到台湾雄狮公司旗下的私募基金公司工作的前一个周末,沙琳在旧金山北滩一家口碑很好的亚洲料理店预订了晚餐。虽然是为了庆贺弗雷德找到新工作,但邀请的却都是沙琳的朋友;弗雷德那时也确实没什么朋友,事业不顺,诸事不顺。人到齐后,弗雷德和一位叫西蒙·巴恩斯的人很谈得来。西蒙满脸雀斑,一头红发,该剪剪头发了。西蒙的妻子桑娅·金是沙琳在斯坦福大学的同学,原来在波士顿咨询公司工作,现在主持一个地方台的早间烹饪节目;桑娅小有名气,又是几位朋友中最早有孩子的,她既是沙琳的闺密,又是友敌。

“桑娅只和白人约会,”一次,沙琳不屑一顾地评论着这位朋友,“倒不要求他们得多么优秀。她大学毕业后的男朋友只是个DJ,后来又交了一个,她还准备嫁给他呢,只不过是个卖保险的。”

弗雷德坐在位子上,西蒙拍了拍他的后背,问他是否了解台湾雄狮公司。

“了解得不多,”弗雷德坦白道,“只知道他们是台湾一家很大的技术制造公司,我的父母其实比我更了解这家公司。”

西蒙鼻子轻哼了一声,“那个姓王的家伙是个厉害角色。”

这位“姓王的家伙”,指的是利兰·王,是台湾雄狮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白手起家。他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每天在玩具厂工作12个小时,攒下了24000美元。就靠着这笔钱,他建立起了这家科技巨头公司。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总是围绕着利兰的传奇和他一贯的节俭:他出差时如何喜欢经济舱(配有利兰在中国航空公司飞机上竖着大拇指的照片);他是如何在餐厅吃饭时多拿酱料包和塑料餐具;他至少每星期到工厂里巡视一圈,还经常乔装打扮,监督是否有生产浪费。过节时,利兰会把青岛啤酒赠送的扑克牌转赠给其他同事,同时却接受邀请,成为苏富比拍卖行亚洲咨询委员会会员——只有最顶级的收藏家才会获此殊荣,美其名曰“具有原则和奉献精神”。

“他像人们说的那样吗?”

“我从没见过他。”

“啊!”西蒙热切地点了点头,似乎弗雷德刚刚在说他和利兰是密友一般,“你要从事风险投资了,对吗?雄狮旗下的私募基金?好地方。听说X公司的投资规模要翻倍呢。”

弗雷德没想到西蒙对金融界这么内行。他从来没和西蒙谈过工作方面的话题,听沙琳说,西蒙的收入不高——聊工作,只会凸显他们职位之间的差异,让人难堪。

“你现在在哪儿?”弗雷德问道。

“是说工作方面吗?还在华平投资。一切都是老样子,只不过我越来越老啦。”

美国华平投资集团?沙琳一向对朋友和熟人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这次居然没告诉他西蒙在私募投资机构工作。弗雷德打量了一下西蒙的穿着。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北面夹克衫,袖口或胸前也没有公司和大学的标记,衣服旧得都起球儿了。

“华平在旧金山有分公司吗?”

“哦,规模很小,他们把不想要的人发配过来。”西蒙又吃了一份蒸鳕鱼,汤汁溅到了脚上那双不起眼的运动鞋(耐克经典款)上,“这鱼真好吃,是吧?怪不得桑娅总点呢。可我从来没吃过,每次她都吃个精光。”

弗雷德想,他一定是客服或者在不重要的部门,“你具体做什么?”

“投资,”西蒙说,他停顿了一下,“和你一样,无聊至极。在雄狮,你一定非常兴奋吧?”

“你在华平的哪个部门?有名片吗?”弗雷德知道自己这样显得非常八卦,可是好奇心让他忍不住追根问底。

西蒙一边继续舀鱼吃,一边答道:“医疗。”见到弗雷德没说话,他打了个饱嗝儿,放下了手中的餐具,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旧的途明牌钱包),递过来一张名片。

名片上“经理”两个字映入了弗雷德的眼帘,仿佛两个镀金的红色大字那样醒目。“我纽约、旧金山两边跑。”不等弗雷德追问,西蒙就主动解释说。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沙琳已经睡着了,弗雷德意识到西蒙今天的表现就是自己努力想要扮演的角色——成功、豁达。回想一下自己的职业生涯,一阵懊恼涌上心头。在投资银行的拼死拼活、为了进哈佛商学院的步步为营、为了逃离跨国集团的处心积虑——这一切就为了那样一个让人可怜的角色!接着,他一点一点清除了这些心路历程,第二天早上他已经成功地忘记了这一切。在他离婚之前,他又见了桑娅·金两次,可再也没见过她丈夫。

然而,西蒙·巴恩斯却闪现在他脑海中,还有那张满面红光的脸和那张吓人的名片。

弗雷德坐在台湾雄狮旗下的私募基金公司的总经理格里芬·基尔斯对面,告诉他自己受邀参加创始人年会。

“创始人年会!”格里芬用自己那英式纽卡斯尔口音重复道,弗雷德一直认为格里芬能当上总经理,就是受益于他的口音。利兰·王一直觉得自己发财发得太晚了,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自己的子女就读英国的哈罗公学和切尔滕纳姆女子中学,学会那种地道的欧洲口音——那种上流阶层的标志。尽管采取了很多补救措施,两个孩子接受了很多次瑞士礼仪学校的培训,但据说还是用不好刀叉。

格里芬靠在白色的艾龙办公椅上,利兰在办公家具上还稍微舍得花点儿钱,因为他希望员工可以长时间高效地工作。“我去过一次,你可能还记得,在数据仓库公开募股之前,那年是在毛伊岛。”

“当然!”弗雷德怎么能够忘记呢。数据仓库是他的客户,本可以为他赢得董事会的席位。那一年创始人年会的邀请奇迹般出现在弗雷德的公司邮箱,邀请一位雄狮公司代表参加。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千载难逢的好事儿,可格里芬仗着自己级别高,硬是把机会抢走了。格里芬参加年会的那个星期,弗雷德窝在家里生闷气,他没想到格里芬会这么无耻。

现在,他完全看透了格里芬的表情。格里芬绷紧了干瘦的嘴唇,想要掩盖他的惊讶,脑子飞快地算盘着,不好意思问,又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获得的邀请?”

众所周知,创始人年会——莫特利投资公司每年在不同热带旅游胜地举行的为期一周的狂欢节——发出的邀请信少得可怜。在收到杰克的邮件后,弗雷德为如何才能获得创始人年会的邀请信苦恼了好几个星期。即使是打着雄狮公司的旗号,也不可能仅仅通过一封简单的电子邮件就获得莫特利公司的邀请。在全公司,唯一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获得邀请的是利兰本人,当然还有利兰的儿子,一个龅牙的蠢蛋、利兰着力培养的接班人,弗雷德可不想冒险把这个想法植入那个老家伙的脑袋里。

莫特利投资公司的创始人和董事长叫唐·威尔克斯,算是弗雷德哈佛商学院的校友,如果说利用这层关系来获取邀请信,显然是非常尴尬的。旧金山湾区有成千上万的哈佛商学院毕业生,但只有一个威尔克斯。第一次网络泡沫时期,威尔克斯曾以70亿美元的价格将自己的在线游戏初创公司镜流卖给了英特尔。打出哈佛商学院校友这张牌,连和威尔克斯喝杯咖啡都不太可能,更别提获邀前往人称“科技太阳谷”的创始人年会,与各位公司大佬们指点江山、寻欢作乐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弗雷德才只好给杰克写了封信,坦率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窘境。没想到不到一天,杰克就回信了,并寄来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邀请信。

“一个熟人邀请我做他的客人,”弗雷德回答,“杰克·胡。”

格里芬的手不自觉搭成塔尖的形状,问道:“这非比寻常。去参加创始人年会,你是代表雄狮公司呢,还是以……个人名义参加?”

“代表雄狮公司,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交流机会,况且我们母公司就在台湾,而这次年会是在巴厘岛举行,杰克在亚洲也很有影响。”这样的话,参会的费用就可以在公司报销了。当然,公司只会支付经济舱的费用,要坐商务舱的话弗雷德得自掏腰包。艾瑞卡在萨克斯店里最好的朋友再过两个月就结婚了,她告诉他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她在床上给了弗雷德一个惊喜,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胯部,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在布达佩斯时就渴望被人爱抚的所有方式。在意乱情迷中,他脱口而出,说要带艾瑞卡去巴厘岛玩。艾瑞卡的同事订婚了,而且才认识五个月就订婚了;她同事现在才27岁;他们会乘坐德国汉莎航空头等舱飞往南非度蜜月。这些就意味着艾瑞卡不可能坐经济舱飞香港,坐在在飞机上剪指甲的老人中间——否则,在未来的几个月中,她会喋喋不休地催他结婚的。

格里芬微弱地咳嗽了一声,“你一个人去参加,不太合适吧?”

弗雷德知道格里芬在暗示,他也想获邀前往,他要是去的话,就会处处摆出他才是雄狮公司的代表,抢了弗雷德的风头,那样就糟糕透了。

“怎么不合适?你上次不就是一个人去参加的吗?”

“是的,但那是因为莫特利公司的规定,没办法。这次,获邀似乎没有那么严格,没有那么正式,对吧?要是一个人出席这样的场合,会显得形单影只吧。”

“严格来讲,我不是一个人去,我要和杰克一起出席,是他邀请我的。要是勉强他再邀请一位客人,是不是有点儿过分?我觉得这可能会损害雄狮公司的形象,不过,我会想办法问一下。”弗雷德的话让格里芬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但却被弗雷德接下来的话浇灭了。“只是希望杰克别跟利兰提起这件事,要知道他们都住在740公园附近。不过,也许他们并不认识。”

弗雷德心情愉快地离开了格里芬的办公室,穿上夹克,走到路边,等黄祥益来接自己。弗雷德提出到家里去接黄祥益,可黄祥益坚持要过来接他。

黄祥益那天早上在电话里说:“我每天要走三英里呢。我绕远路走到公园,在高速公路立交桥上快速步行,然后再绕回来。你什么时候进行过这种强度的锻炼呀?”

黄祥益选择了一家仿造美式高档酒吧的餐厅,这里可以使用买二送一的优惠券。在餐厅里,弗雷德可以好好打量一下父亲了。黄祥益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灰色圆领运动衫,弗雷德记得自己上高中时,父亲就买了这件衣服。他觉得衣服显得有点儿肥大了,可是他最近总是见到父亲,倒也看不出他身体有什么大的变化。

“你感觉怎么样?又瘦了吗?”

“我很好。”黄祥益低下头看着胳膊,撸起了运动衫的袖子,袖子显得很肥大,都没贴着皮肤。

“你看,我还是太瘦了。”

“你开始化疗了吗?”

“我在等着菲利普叔叔来看一下,听一下他的诊断。”黄祥益说得郑重其事。

菲利普叔叔实际上根本不是黄祥益的叔叔,而是他的二表弟,一个远亲的儿子,他恰好住在湾区;黄祥益叫他叔叔是因为弗雷德和凯特都这么称呼菲利普。菲利普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中心肿瘤科主任,经常参加医学会议,进行主题发言;他毕业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住在希尔斯伯勒的一座豪宅里。所有的长辈都很尊重菲利普,这些年来,弗雷德不知道菲利普叔叔接到了多少个亲戚朋友焦虑的咨询电话,要请他帮忙诊断。

“我要你帮我订的那本书到了吗?”

那是一本关于通过饮食战胜癌症的大部头畅销书,弗雷德一点开黄祥益电子邮件中的链接,就觉得很垃圾。

“还没有,我这就订。”

“不着急。”黄祥益拿起他的炸鸡,把酥脆面糊撕下来,露出了下面的肉。

“凯特已经读过了,告诉我该重点读哪些部分了!”

“凯特有时间读真是太好了!那你都学到了什么?”弗雷德感到一阵恼火。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告诉黄祥益他最近很忙,忙着获得创始人年会的邀请信。可是黄祥益不会明白的,那只会更令人沮丧。

“太多了!我正在改变我的饮食。反式脂肪、红色肉类、糖——这些都是毒药,”黄祥益指着盘子右边那堆撕下来的鸡皮,“这些都对我的身体有害——棕榈油。”

“是的!太好了,我很高兴你知道这些!”

“我现在每天要小便30次左右。尿液含有肝脏收集的毒素,排出得越多,身体就越干净。”

“一天30次,也太频繁了吧?”

“我一小时差不多上3次厕所。含香也觉得这很好,说明加上冥想,我的身体正在痊愈。”

天哪!弗雷德感觉自己肩头一紧,仿佛长出了一个硬结,赶紧伸手去揉。“朱含香不是专业医生,她妹妹做激光美容,她就成了医生啦?她不该随便给你治疗建议,你怎么能都听她的呢?拜托,请和你的医生,或者至少是菲利普叔叔,谈谈她的建议,或者干脆别听她瞎说。”

“她的一个朋友也得了胰腺癌,比我严重多了,”黄祥益接着说,没有理会弗雷德对朱含香的挖苦,“含香的那个朋友,个子高大,也很胖。她每天在庙里和住持冥想五个小时,现在竟然痊愈了,还瘦了呢!含香上周邀请她吃午饭。她一路走到了我家,她可是住在米尔布雷。她还去爬了秘鲁的马丘比丘呢。”

“冥想,太好了。”弗雷德从法式面包上撕下面包皮,然后用面包瓤蘸干了盘子里最后剩下的肉汁。

他感到黄祥益正盯着他。

“她吃很多蔬菜,她说水果不要吃太多,水果的糖分高,面包也是。”

“嗯。”

“我们要去见庙里的住持。我已经瘦下来了,要是幸运的话,我可能会比含香的朋友痊愈得更快。她以前很胖,很不健康。你记得我告诉你要去一趟富国银行吗?我告诉过你,我今天得去一趟。”

“我记得,”弗雷德撒了个谎,“我们吃完就去。”

女服务员拿来了账单,她差不多是上大学的年纪,脸上有点儿痤疮;弗雷德一入座就觉得她长相太一般,根本没在意。

“先生们,还需要点儿什么吗?”

弗雷德伸手去拿账单,“不,我们吃饱了。”他的目光落在她饱满的胸部,名牌上写着“丹娜”。

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桌子上的鸡皮,“你不喜欢点的菜吗?想再点些别的东西吗?”

“不用,”弗雷德借口道,“他只想永远活下去。”

“当然啦!”黄祥益叫道,“我儿子说得对!我倒希望他多吃点儿蔬菜!”

“你父亲真可爱。”丹娜说。

当账单拿回来时,弗雷德看到黄祥益的主菜被划掉了,旁边写着“本店敬赠”!陌生人总是会被黄祥益那一套给迷住,这曾经让弗雷德非常恼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接受和认可了黄祥益。他知道,可以在心里恨一个人,表面上却得开心地接受对方的示好,这在某些范围内是很正常的,特别是当对方是家人时。弗雷德自己也40多岁了,他明白一个男人最好有两副面孔:一张在家里的面孔,可以发泄内心的火气;一张在公众场合的面孔,一点儿也看不出臭脾气来。以黄祥益为例,有一次竟让一个欠钱的老亲戚跪下来给他磕头道歉,但在公共场合,他却比任何人都更会装相。直到现在,弗雷德还清楚地记得那位姑奶,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发髻,跪在地板上。她是弗雷德最喜欢的保姆,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每次见到弗雷德,都把藏在口袋里的月饼给他。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过她了。

到了银行,黄祥益要到办理保险箱业务的那个窗口去,还对弗雷德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为什么?你需要我帮忙吗,还是有别的事?”弗雷德本来打算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黄祥益,顺便写几封邮件。他已经瞥见了格里芬的邮件,仅从标题“行业参与:角色和责任”,他就可以预测到内容一定会咄咄逼人。

“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宝贝,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午饭时你不还说会长命百岁吗!”

黄祥益只是眨了眨眼,一直没动,等着弗雷德。弗雷德叹了口气。在狭窄的米色隔间里,他们站在一个长方形的金属抽屉旁。黄祥益滑开了盖子,露出几十个中式图案的丝绸袋子。他打开这些袋子,往手里倒出里面的珠宝和金银铸锭。“选选吧,”他说,“有没有你喜欢的,或者其他你见我戴过的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戴了,金属会破坏我身体的自然平衡。”

“我真的不知道。”整个过程让弗雷德很不舒服。他唯一记得黄祥益戴过的珠宝是一些纯金戒指,戴在他的右手上,可是自从父母离婚之后,他就没见父亲戴过。弗雷德小时候最喜欢黄祥益那个镶了红玛瑙的戒指。他记得有一次挨揍,他的右眼还被那戒指划了一个椭圆形的伤口,将近一个月才好。那次挨揍是因为他趁大人去参加婚礼,偷偷开着家里的福特稳达车出去和朋友吃饭,由于面包车体积太大,在加州比萨厨房门前倒车时他不小心撞上了电线杆。他以为没人注意到撞痕,可以逃过一劫,结果一周后的一天他刚放学,就看到黄祥益怒气冲冲地在车库里等他。

“选选吧,我可不想它们永远留在这里。”

“好吧,好吧。”弗雷德开始挑选起来。

“哦!看看这个。”黄祥益兴奋起来,他的中式口音变得更加明显了。他把一块手表从一个黑色的天鹅绒鞘里滑了出来,蓝色金属表盘,外加一个厚重的边框,不锈钢的表链。“知道这是什么吗?劳力士!我和含香在拉斯维加斯找到了一家不错的当铺,非常划算,有不少宝贝呢。”

弗雷德通常不戴手表。在他的世界里,手表代表着地位,他所处的位置仅仅相当于军备竞赛中的小岛国的地位,只有选择退出才不会丢面子。当然也可以像高盛董事长劳尔德·贝兰克梵那样戴一款便宜的手表——这位高盛的董事长居然戴了一块斯沃琪手表——但也只有高盛的董事长敢这么做,因为大家很清楚他不差钱。

弗雷德拿起手表,对了对手机上的时间,秒针也跟着转动起来,是块真的劳力士。他轻轻地放下了。

“你喜欢,对吗?”黄祥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表,问道。

弗雷德看了看他,说:“好吧,这个给我吧。”他想,他好歹可以拿它在艾瑞卡面前显摆一下,就是怕她会笑话这只是入门级的劳力士。

黄祥益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下手机说道:“你妈妈到了。”

梁玲安已经在银行的等候区了。她正挑剔地喝着免费提供的咖啡,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直到瞥见了弗雷德;除非有儿女在场,通常她都会拒绝见黄祥益。

黄祥益说:“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没空,”梁玲安使劲儿地搅着咖啡,“你立遗嘱了吗?”

“妈!”弗雷德抗议道。已经到了下午,银行大厅里人来人往,他觉得周围的人一定会听到他们的谈话,笑话他们。

“还没有,还没有,”黄祥益仍然微笑着,“今天我让弗雷德从保险箱里挑些东西,凯特下星期来,你应该也来看看。”

梁玲安摇了摇头,“黄祥益,听我说,你得立遗嘱了。现在又得了病,你怎么还不赶紧处理呢?像我们这把年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不在了。我去年刚更新了我的遗嘱。办理生前信托,这样可以避免上法庭的麻烦,你也应该这么做。”

“好的,好的。”

“想想我们的孩子。我们不在了,孩子们还在。你的孩子!”

“当然,”黄祥益转移了话题,“现在咱们去看一下保险箱吧?你可以随便拿。”

“我什么都不想要。”梁玲安干脆地说。

“求你了,”他恳求道,“就看看嘛。”

“我觉得你妻子要是知道你让我拿保险箱里的东西,她会不高兴的。”

“你是担心这个吗?”他一下子放松下来,“含香很大方的,她绝对不会在意你拿了什么,她不小气。”

梁玲安哼了一声,“大方?”她停顿了一下,“那是你的钱!”

“玲安,你太多心了,但我知道你这是在关心我。”梁玲安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动静,黄祥益可能没听见,也可能没有理会,只是继续说,“含香自己很节俭,但对别人却特别好,特别大方,她甚至用自己的钱给我买中草药,因为她想让我赶快痊愈。那些药很贵呢,我看了价签啦!她每天早晚都进行冥想,为了赶走我的癌症。”

梁玲安摇了摇头,“你们两个去吧,这样的话,要是你妻子问起,你可以告诉她我可没靠近你的保险箱。”

黄祥益没有办法,只好叹了口气,又蹒跚着走去排队。他们刚刚离开了保险库,再进去还得重新走一遍程序。从后面看,黄祥益的裤子看起来很肥大,弗雷德这才意识到父亲病得有多严重。他不知道黄祥益是否在网上查了胰腺癌的存活率,但他自己至少查了十几次,一年的存活率不到20%,五年的存活率为10%。弗雷德认为黄祥益应该可以再活五年,他一向很幸运。弗雷德看到母亲也在看着父亲的方向,她咬着嘴唇,和她去医院探视父亲时一样。当时诊断结果刚刚出来,他在病房里守了一整夜,随时关注黄祥益的血压。

“他开始化疗了吗?”她问。

“他想先和菲利普叔叔谈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梁玲安点了点头,她觉得菲利普还是值得信任的。“你为什么逼着他赶快立遗嘱呀?”

她看起来很惊讶,“我以为你会对此感兴趣呢,不是你先问起我这件事的吗,问我是否有遗嘱的副本?”

“我是一时兴起。”弗雷德脸红了。他一直在浏览伍德赛德的房地产清单,在脑子里梦想着能拼凑出巨额的首期付款,正好这时他妈妈打电话过来。

梁玲安紧闭着嘴巴,她从不冲动。

弗雷德急急地说:“我是说,他以前提过。我和凯特,我们会得到二三百万美元,每个人。”这是笔不小的数目,特别是考虑到黄祥益不过是个普通的理财经理。好多年前,弗雷德曾建议黄祥益把大部分退休储蓄用来购买指数基金,但他不知道黄祥益是否听从了他的意见。不过,如果他的流动资产有五六百万美元的话,说明他的投资选择一定很明智;如果他还计划给朱含香再留下一点儿,加起来可能会接近六七百万美元。这位老人为自己做得很好,最终他还证明了他的勇气。要是弗雷德真的买了房子,他就可以一直住在那儿(应该是个很不错的社区)。他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爷爷是如何拼搏,才让他们拥有了这个家,这笔宝贵的遗产。

他想把内心的这些美好计划解释给梁玲安听,可是看到她的表情,他赶紧打住了话头。他清了清嗓子,“那么……好的,你觉得呢?”

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我不想评论你父亲的财产状况,我也不了解最新的情况。还有,你不是说不要再问他遗嘱的事了吗?”

“我只是不想那么催他,”弗雷德急忙说,他脸上一阵发热,“当然,”这会儿他想到了在这样的场合下该说的话,补充道,“他最好把所有钱都花了,享受一下,买辆豪车,去度度假,奢侈一下,这样最好!”

梁玲安的眼睛瞪大了,“什么?你觉得谁会和他一起去度假呢?谁会在他走后,开豪车、享用一切呢?亏你说得出口,想出这些让朱含香享受的花样,花光本应属于你的遗产!”

“可……这不是爸爸的钱吗?”

“你记住,大部分都是我给他赚的!我和他过了34年。他和朱含香才结婚几年呀?八年?九年?你觉得这样她就可以分走一半的钱?”

一半?这可是第一次听说。弗雷德没来得及掩饰,直接打了个激灵。快轮到黄祥益了,他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满脸的期待。

“他希望你多陪陪他,”弗雷德说,“你们可以多聚聚,就算朱含香不愿意,也不用理她。不管怎么说,在家还是他说了算的。还记得朱含香想让她妹妹和他们一起住,爸爸就没答应。还有,他们一结婚,爸爸就在邮局开了一个邮政信箱,用来接收账单和财务单据,朱含香对爸爸的财务状况一无所知。”

梁玲安突然站了起来,“这里的咖啡真难喝,牛奶不新鲜了,我要去麦当劳再买一杯,才25美分。”

“你觉得爸爸能够镇得住朱含香吧?”弗雷德突然迫切地想听到母亲肯定的回答,“他不会像那些软弱的中国老头,什么事都是老婆说了算吧?你知道,他骨子里就是个狠心的人。记得他是怎么长大的吗?他可以镇得住她。”

梁玲安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爸爸就是个笨蛋。”说完,她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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