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井里看到天空很近，我伸手想把天空拉下来。第一次没有成功，但是后来我再一次向天空伸出手时，天空真的被我扯下来了，就像扯一块布的布条。我不断的扯，想用天空被扯下的部分填满这个深井，想用这种方式走出这个深井。可是从天空上扯下来的丝条全都被吸入了深井的墙壁。
宋成玦走过来对我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扯天空的动作好像是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
对，这就是我和宋成玦的相遇。我在试图改变小说的情节，初见成效。
突然天空的蓝色方块砸下来，就像冰雹砸下来，我们蹲在地上抱着头。这不是我预料到的故事情节。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受伤，因为林夏至和温姬雨抱着我，帮我挡住那些蓝色的方块。
“为什么？”我问她们。
“因为我们和你只是走失了，一定会相逢的，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朋友。”林夏至说。
“对。”温姬雨说。
然后我的其他的朋友也一一过来和我寒暄，我们只是好久不见的朋友和亲人。
可是我的小说越来越陷入绝境，我不知道怎样走出深井，不知道这样和他们相遇是不是对的。我感觉我和我的小说之间沉默的空气在凝结，等它凝结的密度更深，就像一个球一样沉入地下。等这个球沉下就爆发出更深的天空。我想我是一个没有天分的作家，所以才会在虚拟与现实中徘徊。
“可是我们在绝望中相遇……”我对宋成玦说。
“没关系，这个深井束缚的只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还会再天空飞翔。”宋成玦说。
他说完，然后深深地吻我。突然他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他，超出了他承受的范围。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无比痛苦。我知道，他想起来了。而我突然想起小说里的情节，大部分我都想起来了。我明白只有在这样的深渊才能照见自己。林夏至他们也纷纷认出了自己的朋友和亲人。
当一切都平息了之后，宋成玦问我，怎么走出这个深渊？你在小说里是怎么设置的？我们怎么出去？在《蝙蝠侠》里，有一个小孩逃出了深井，后来男主角也逃出了深井。看电影的时候，看到他们逃出深井，我只是觉得光明只是一刹那，只要不被现实主宰意志，只要肉体和意志都是强大的，才能逃出深井。
“其实我们踩着的不是大地，而是星空，所以根本没有什么逃不逃出去的说法，我们最后会自然坠落到地上，等一会儿，这个深井就要旋转，这是我为这部小说设置的情节。”我说。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脚下果然都是璀璨的星辰。我们被那些星辰抬举着，最后又坠落，落在了地上。
“这一次是真的的深井，你的小说应该没有这些情节。”宋成玦坠落在地上之后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看，头顶是星空，我们刚才确实是踩着星空，但是后来我们又落入了深井。”宋成玦说。
“《蝙蝠侠》里的深井只有两个人逃得出去，而我们的深井只有一个人逃得出去，那就是你，因为你是小说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创作者，所以只有你能出去。”林夏至说。
“我们大家都要出去。”我说。
有人曾对我说，如果我拿出自己的心脏就能救更多的人，后来我真的用匕首取出自己的心脏，然后像温姬雨一样，用玫瑰花瓣填满心脏。后来的后来，因为我取出心脏，所以我被一只鲸鱼托举着，来到了深井的上面。鲸鱼说，它只能救我，因为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而救你的的代价是，你的亲人和朋友必须死。然后，我看到了这个深井突然轰塌，他们都被埋在里面。
“那我的小说不是应该结束了吗？”我流着泪对鲸鱼说。
“不会结束，只要你活着，你还可以和另一群人发生故事，只有你存在了这个世界才会存在。”鲸鱼说。
“不，没有人会这么冷血，他们是我的至亲至爱，我一定要让她们活过来。”
我看到深井被埋的地方有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些深红色的玫瑰还有天空。我收起那幅画，因为我觉得那是通向深井的一条路或者一把钥匙。只有它能打开那个深井，再救出我的至亲至爱。
我回到宿舍，温姬雨和林夏至的床位上什么也没有，宿舍人员的名单上也没有她们的名字。我问同学和老师，他们都说，从来不认识什么温姬雨和林夏至。我知道了，这次又像上次温姬雨消失一样，我的亲人和朋友可能在另一个时空，他们并没有死。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把他们从另一个时空带回这个时空。
我打开电脑，发现所有的小说都不见了，但是题目还在——虚构之城，而且右下角有未完待续的字。我想我还可以与别人发生故事，但是我偏偏要以前那个故事，偏偏钟意于那些人。
我感觉这个宿舍里有多个时空在交错。我用拳头打进上次流出鲜血的墙壁，墙壁软软的，我感觉能挖出一个时空。但是打进去的时候，我愤怒，不安，迷茫，所以被弹了回来。我再一次试着打穿这面墙，但是没有用，墙壁只是软软地把我的手弹回来。
但是那幅从深井上带回来的画，竟然紧紧地贴住了那面墙壁。贴上去的时候，那幅画里的玫瑰燃烧了起来，画里的天空却很安静。等玫瑰全都燃烧了之后，出现了一群人，就是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着，没有人觉察到我在看他们。那幅画上有几个字——送我去海洋。
因此我带着那幅画就去海边，把画丢进了海洋，海洋就燃烧了起来，燃烧之后漂来很多深红色的玫瑰。
我回到学校，竟然遇见了宋成玦。我欣喜若狂，问他是怎么从深井里回来的？他说，他一直在这里，没有去过深井。
我回到宿舍，看到温姬雨和林夏至。然后我打开电脑，看到我的小说又重新回来了，所有的字都在上面。我的世界又平息了，又能安静地听自己的呼吸和别人的呼吸了。
“刚才我去了海边，我把海洋的心脏带回来了。”我对温姬雨说。
“真的吗？给我看。”温姬雨说。
然后我举出了一根鲸鱼的骨说，这就是海洋的心脏。
“你在哪里找到的？”林夏至凑过来。
“海边的一个小男孩给我的。”我说。
“那个男孩应该是小时候的宋成玦。”温姬雨说。
然后我们去车站搭车，想要去看那个小男孩，看他是不是小时候的宋成玦。可是我们到达了那里之后，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海洋是蓝色的森林，温姬雨说。
突然一座座城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包围着我们，而海洋真的变成了一片蓝色的森林，森林的尽头是美丽的落日。
我们一直在这座城堡森林里走，怎么也走不出去。我说，会不会出路在蓝色的森林那里。然后我们又走进了蓝色的森林，可是路还是没有尽头。
我们又回到城堡森林。一座城堡的大门打开，奔涌出一只只鲸鱼，它们都吐着泡沫。林夏至说，我们会不会再另一个时空？不是你创造的小说世界里。温姬雨说，那我们到底在哪里呢？我说，不，我们就在小说创作的世界里，我们就在海边，我能闻得到海洋的气息。
我一座一座城堡地撞开大门，流泻出来的都是鲸鱼，无数的鲸鱼。那些鲸鱼游出来，飞到天空上，越飞越高，像一个个气球。我们突发奇想，骑在一只鲸鱼的背上，升到天空的时候，发现整座城市一半是城堡森林一半是蓝色森林。
“我们没去过城堡的里面，说不定里面有回到我们的世界的路呢。”林夏至说。
然后我们纵身跳入地面上的鲸鱼堆里，落在地上的时候软绵绵的，没有受伤。
“这些都是我制造的最深的悲哀。”我看着鲸鱼们说。
“他们不会是你的眼泪吧？”林夏至问。
“不，它们是海洋的眼睛，所以流着泪。”我说。
“我们怎么回去？”温姬雨问。
“我们也是悲哀的，能出走那么远，远到离开那个世界，却还是想回去，回到冰冷的现实里。”林夏至说。
我们又像在那片蓝色的森林里找出路，可是我们走进去的感觉和刚才走进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们走进蓝色的森林里的时候，感觉不能呼吸，就像是呆在海底一样。不过幸好我们都会潜水，所以还是继续在那里寻找出路。
“这片森林也是你制造的悲哀吧？难道你没有写到我们怎么出去吗？”林夏至问我。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说。
一条鲸鱼却走过来说，只要我们杀死全部的鲸鱼就能回到现实世界。我们沉默了，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去伤害那些善良的动物，我们做不到。然后鲸鱼说，它们本来就臣服于我们，在这个像海洋又不是海洋的地方对于它们只是禁锢。林夏至说，但是我们也不能杀死你们，真的办不到。鲸鱼说，只要我把自己的眼泪交给它们，让它们喝下去，所有的鲸鱼都会死去。林夏至和温姬雨说，我千万不能流泪，不然鲸鱼们就死定了。我想我不会流泪，因为这里既不感伤我也没有什么觉得悲伤的。可是鲸鱼纷纷钻进我的身体，它们说我的身体里有眼泪。从我身体里出来的鲸鱼都死了。看着它们死去，我很痛苦。等到所有的鲸鱼都死去我们才回到了海边。
回到海边的时候，我知道海洋远处有一只鲸鱼，因为我看到了鲸鱼的尾巴。夜晚，我看向天空的时候，觉得天空不是天空，而是月亮流的眼泪灌满的海。现在的我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海洋哪里是森林，哪里是哪里哪里是海。
坐在公车上，我想就像蝴蝶恋花只有十秒，而这个世界的记忆比十秒还要短，它不会记得某一个人，却把每一个人都戏弄一遍。
“我发现一个人去创造一个有很多人或者一群人的世界是会上瘾的，可是当这个故事曲折迂回，或者出现悲伤的情节的时候又想停止创作，甚至想杀死自己，因为我有些人离开了，死去了，所以我不会原谅自己。”我对林夏至说。
“没有关系，写不写并不是你能选择的，你没有伤害任何人，所以也不要伤害自己，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好吗？”林夏至说。
“其实我觉得只有眼泪是自由的。”我说。
“为什么这样说？”温姬雨坐在我和林夏至的前面，她回过头说。
“因为眼泪暗示着悲伤，只有悲伤才肆无忌惮，才畅通无阻，才是真正的自由。每一个人都是被眼泪禁锢的，不能对抗现实，也最终无法逃离现实，不能对抗虚伪，也无法粉饰太平。”我说。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渴望深爱，可是我们却听不见彼此心灵的呼吸，看海和日落的时候明明靠得那么近，却无法理解各自身体里的寂寞，无法把这种寂寞悄悄地埋入深井，即使埋入深井，各人还是怀揣着各自的寂寞，无法让真正的寂寞消逝……”
“还有灵魂的寂寞向谁倾诉？”温姬雨说。
“怎么去了一趟海边你们都这样了？”林夏至说。
“因为虽然我们最终是被可怕的现实吞噬的，但是我们不能麻木，不能甘愿接受这种现状，虽然反抗是没有用的，但是我们一定要有反抗的姿态。”温姬雨说。
“我觉得只要活得快乐就好。”林夏至说。
这时公车经过一家音响店，里面传出陈奕迅的《失忆蝴蝶》。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提到蝴蝶恋花十秒，然后现在想起了这章的章节名字。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抓住车窗外的人们的梦和记忆。那些梦和记忆都变得小小的，像一个个泡沫。我抓住一个，就抓碎一个。我极端地想人们不必有梦和记忆。梦和记忆最终都是泡沫，我们要面对的现实。我刺穿一个个梦和记忆的泡沫，摧毁一个个人的夜晚和安宁。我一定要抓住那些梦和记忆，再把它们摧毁，这样他们就不会那么寂寞和不安了。
可是林夏至和温姬雨阻止了我。温姬雨说，每个人都有做梦和怀念过去的权利，甚至有逃避现实的权利，你不就在小说里逃避那个虚伪的现实世界吗？悲伤是没有用的，越是悲伤神越是会阻挡你。
突然我好像抓住了一个梦，那个梦里有一个母亲受伤躺在地上，胸口流着血，一个小男孩在旁边流泪。我想那个母亲应该早已离开人世了吧，而这个小男孩还在回忆着见他母亲的最后一幕。我狠狠地把那个梦的泡沫捏碎。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有人流血，然后用流血制造一种人间的悲情，所以我把它捏碎。我不喜欢这样的人间，那么多痛和痛产生的激烈震动，可是我又对对抗这种人间无能为力。然后又出现了一个梦，梦里那个小男孩和他母亲在海边堆城堡。我喜欢这样的梦，虽然平淡，可是温暖。我想小男孩在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刻。我让那个梦的泡沫飞上了天空，越高越好。
林夏至抓住我手中的那个被我捏碎的梦的泡沫，然后重新拼凑起来，让那个梦的泡沫飞起来，她说，如果人间没有悲伤那就不是人间了，小男孩必须学着接受他母亲早已不在的事实。她还说，你可以只做美的梦，但是冰冷的现实会泼醒你。你以为让美梦飞得越高，飞到月亮上面，它就会实现了？它只会变得越虚幻。
我们坐着的公车越开越快，那些梦和记忆的泡沫也跟着我们越来越快，怎么都甩不掉。林夏至说，那些泡沫也有根部，而根就在我的身上。我说，是我的意识让它们飞起来的。
突然那些梦和记忆的泡沫变黑暗，脱离了我们的公车，飞到天空上，变成天空黑暗的纹身。我看着那个纹身的时候，感觉天空很痛很痛，但是也很美很美。如果说写小说是一件庸俗的事，那毁坏小说里的世界就是一件更庸俗的事。我是一个小说创作者，我一直追着故事情节跑，那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我们回到学校，回头看公车的时候，发现有一扇黑色的巨大的门在我们和公车之间的地方关上。我们绕过那扇门，想回去找到公车，可是公车不见了。等我们抬头看夜空，发现一颗星陨落，撞在了那扇巨大的门上，而我们听到公车发动的声音。这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却又是一个可以被理解的世界。
等那颗星化成碎末，那扇门也不见了，又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又是一个沉闷又多情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