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辰末巳时至酉上日落,珊珊来迟的乌云后的太阳也走完了日月共悬后剩下的路程。
从凝滞的云间漏出的橘红色夕阳一点一点沉入重叠的山峦之下,庆沖城的城墙也恢复了属于它的青灰。
那是比水合巷黑白交杂的火墟更自然的颜色。
“余梁那只老疯狗,为了搜捕黎先生您,竟烧毁了整个水合巷,更烧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
“他已经被自各方而来的压力逼得不择手段了。”
玉蓉昕走出地道,推开小院落积满灰尘的木门,将目光投向几座小小山丘相隔的城墙,用几句言语表示自己的惋惜和愤恨。
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别人听。
“当初你在圈子之内,但如今圈子破裂,余梁有了入圈之相,他不着急,谁着急?”
黎远跟在玉蓉昕身后走出小院,却已经不再将面容露在外面,而是戴上了那黑布的斗笠。
他戴着的目的已经从当初只是单纯不想徒增叨扰和意外,变成了喜欢。他已经喜欢上了将自己的真容,掩盖在斗笠之下的感觉。
戴着斗笠的黎远,即使在纷杂的尘世之上,在岁月时空的变幻之下,在神与人的交织之中,也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经历、去见证发生或未发生的一切。
“玉蟾冰心诀,这一册灵修之术,所有与它相关联的人,都在圈子的边缘立着,谁若不慎,都会跌进去,变成被围观的那一个。”
“而那些被牵连的百姓之死,以及之前之后所有围绕它而死而伤的人的因果,都会落在与圈子有关的人身上。”
“若他是疯狗,那么所有人,都是疯狗。”
“黎先生——”
玉蓉昕脸上戴着属于子时红灯使的暗红色面具,如水的眸子中现出欲言又止的意思。
“不用请罪,我的意思很清楚,”黎远微微抬起头,眸子微红,直视玉蓉昕的双眼,“我也是疯狗。”
“黎先生说笑了,”玉蓉昕拽起绣着红灯笼的袍子一角,向黎远行礼,“您是灵修,天地的宠儿,高于武者的灵修。”
“你可真是个妙人儿,”黎远略微提高了语调,“不过玉姑娘说错了,这片天地从来没有什么宠儿。”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走吧,去找你父亲。”
黎远的语气倏忽间变得轻快,就像越过山峰,正行走在去往山脚之路上的行人。
“为你父亲,解解思念之愁。”
黎远转过身,背对着庆沖城和玉蓉昕,走上坎坷不平的土路,脚步交错间,腾起一道浅浅的土路,土路蜿蜒而去,钻入稀疏的低矮树林。
玉蓉昕跟在黎远身后,垂着的臻首蛾眉下,眼波流转。
……
“就是这里了,”黎远停在河岸边,看着淙淙流水上破碎的模糊月影,“昨天子时,我便是在这里遇到你父亲的。”
“这里?”
玉蓉昕驻足岸边,环视四周,努力按捺下急切的心情和迫不及待的渴望。
但视野之中除了天上黯淡的群星和被乌云半遮半掩的弯月,便只剩下对岸那茂密的树林了。
河面上光秃秃的,没有蓬船,没有蓑衣人,没有灯笼,更没有幼时记忆中那张熟悉的严苛却慈祥的脸。
“是这里。”
黎远轻摆袖袍,脑海中那颗代表水的恒星微微转动,法力自此界法则的缝隙间涌出,在岸边的草地上,由无到有,生出一座精致的冰凳。
世界的限制比起黎远刚来此界时已经松动了许多,这松动来自于黎远按照此界修炼方法升华自我的适应,也同样来源于对鼠身人面雕像领域的解读和仙门碎裂、世界锁链断裂的冲击。
而且后者的影响,远远大于前两者。
“才至戌时而已,”黎远坐到这雕刻着帕尔哈提记忆中真理之柱模样浮雕的冰凳上,摘下腰间的长剑,又掏出一块玉蓉昕送给自己的娟布,好整以暇地擦拭起来,“也许你父亲,真的要到子时才会出现呢。”
玉蓉昕强迫着自己将目光从凭空出现的冰凳上挪开,将这灵修手段压在心底,重新看向波澜不惊的河面。
玉蓉昕走到河边,轻轻荡漾的河水濡湿了她的鞋尖,河水倒映着她戴面具着黑袍的身影,一轮弯月的轮廓挂在她的影子上,活像一只从林中走出的鬼魅。
“父亲,您在吗?”
玉蓉昕喃喃自语,语气之轻,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
“女儿来了。”
她的目光掠过水面,直到河道在月光之下可见的尽头,好像可以凭此看到那失去的十二年。
她摘下脸上的面具,看着河面,恬淡的脸上没有表情,却有泪珠自眼角滑落。
“若您看到,请原谅女儿,在没有您的这些年里,女儿已经不会笑了。”
“女儿希望您出现,希望您能教女儿再笑一次,就像十二年前那些日子里,在母亲留下的花圃里一样。”
“您听到了吗?”
这一刻武者的追求远去,这一刻灵修的强大远去,这一刻所有阴谋所有算计远去,这一刻所有身不由己远去。
这一刻无比纯粹,纯粹得只剩下一个等待父亲的女儿。
黎远擦拭长剑的动作戛然而止,超凡的耳力让他听到了玉蓉昕所有的自语,也听到了属于一个女儿对亲人的思念。
她的思念再次勾起了黎远记忆中自己父母的影子,勾起了记忆中父母的音容笑貌。
“我没有白来,对吗?”
人相黎远同样自语着,不过他的自语除了这天地,只有自己可以听到。
“我帮助她是对的,对吗?”
“不,不对,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有什么关系?”
鬼相黎远嬉笑着,“我是我!我只是为了完成自己一个有趣的想法罢了,我没有那么高尚!”
“我自私,我贪婪,我冷血,仅此而已!”
黎远停顿的动作再次开始,那块娟布一下一下地擦拭着长剑,剑身上倒映的斗笠头颅也越来越清晰。
“他来了。”
黎远出声,惊醒驻足岸边的玉蓉昕。
“什么?”
少女语气平淡,没有哽咽,没有起伏,丝毫不像一个思念死去的父亲十二年,并以此为中心,在阴影中活了十二年的人。
“你父亲来了。”
黎远坐在冰凳上,看着河岸四周悄然出现的白雾将视野所及的一切笼罩。
“他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