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称谓经常出现此类非正常现象,给人以错位感,乱了规矩似的:下级直呼上级的名字,上级尊称下级的官谓。拿老头子来说,很少听到他称呼下级官谓的,但凡你听到他道出“啥长,啥主任”时,那后文就剩下满口脏话了:再这样下去,你给老子引咎辞职!当然这可能跟老头子爱给人起绰号有关,包括市委书记,他的文明用语是“书生”。最出格的一次,是他在公众场合里直呼一位北京来的部长大名,连姓也没省略。萧大秘以为老头子喝多了,便凑过去小声提醒市长,让市长明白自己的位置,那可是到市里视察工作的北京部长,省长亲自作陪的。没想到老头子充耳不闻,拍着部长肩膀跟省长说:这家伙当初在党校学习时就住在我隔壁宿舍,那时候跟我一般大,芝麻粒的官儿,眨眼间咋就蹦达到部长位置了?XXX,到今天我还没弄明白,经常往你宿舍钻的那个女人咱瞧着很眼熟啊,到底姓啥呀?
所以,官场也一样,不同的关系能派生出多重称谓来,关系一贴近,时常叫人乱了家法朝刚乃至伦理,忘却了固有的位置。
我戏谑道:“牛主任,以前咱称老储是区长、书记什么的,其实就是个叫法。位置不一样了嘛,你现在可是纪委领导,我的顶头上司,咱得尊敬领导不是?”
“得,明白你余师傅的意思了,合着你给纪委书记开车比起市长来,那是跌价了。敢情市府那边都不怎么待看咱纪委?”“牛鬼”嗡声嗡气地说。
“牛鬼”说的没错,老陈把持纪委时,纪委形象一直罩在市府的影子里,扳倒一个小科级干部,还得跟市长先通气。这确实是官场少见的现象,因为纪委首先得跟党委保持梯队。老陈最大的手笔不过是将A县的纪委书记撂倒了,原因很简单,那家伙在耕种“经济环境”试验田时,竟敢隐瞒上级机关,擅自将“三颗星”私自卖给了一家私营矿主。纪委书记撂倒“本家堂主”,是动用家法,事先没跟市长通气,事后老头子冲老陈树起大拇指感叹道:家贼难防啊!
深秋的午后容易叫人倦怠,飘落的梧桐叶子被风卷起,随后又碾碎在滚滚车轮下,风尘里的城市是浮动的画面,懒洋洋的,又脏兮兮的,好似大街拐角处斜躺着身子的流浪汉,昏昏欲睡中梦见了雪花飘飘,禁不住打起了寒战……
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再爬上一座古老的石桥,前面不远处就是“水楼”了。这地方过于偏僻,四周都是老城区残留下的砖瓦平房,活像是旧城改造后故意遗留下的天然博物馆,从中可寻觅到城市改造时一路走过的经脉。据说桥下那条古老的护城河在元末明初年间,漂浮着成千上万具白莲教教徒的尸首,算是本地史册上最惨烈的大屠杀,朱大和尚带兵赶走元军后,曾整治过那条腐尸烂骨汇成的护城河,河道疏通了,但臭气始终驱之不散,臭水沟由此而得名。好的风水是天公造物,不吉利的风水却是人为造就的,正因为这样,那帮由推土机开道的房产大鳄们在面对“白莲教”的亡灵时,也望而怯步了。
在贫民窟似的建筑物夹缝间,这座四层“水楼”可以用矗立来形容,其实早像卧床不起的老人了,剥离的墙面堆积了岁月的沟壑,灰白中夹杂着斑斑点点,院内的教学楼拆得只剩下空架子,皮包骨头;院墙是由水泥砖垒成的,能有一米多高,上面爬满了青苔和野草;一个双扇大铁门倒是半陈新,旁边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有“敬老院”的字样。
在我按响喇叭时,有人过来开了门,是纪检一室的办案人员,见到“牛鬼”叫皱着眉头说:“主任,午饭又没吃,他该不是想玩绝食吧?”
“牛鬼”没搭理手下,回头对我说:“余师傅,等会我还要上A县,你也别回单位了,上去找个房间先休息会儿。”
我下车朝四周望了望,点上烟摇头说:“得,我就在车里猫着吧。”这破地方还不如看守所,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这吴同学未免太小气了点,将人放进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水楼”里,不失眠才怪。我不免从内心对老储产生了怜悯,养尊处优惯了,若再玩绝食的把戏,这不是还没等到组织给自己下定义就提前向马克思报到了,背负有历史问题不是?
我将“牛鬼”的香烟拿在手上,凑进鼻孔闻了闻,然后不屑地丢出了窗外,自己点上软中华,放倒座椅,放松四肢,悠然地抽起来。
一袋烟的工夫,楼上忽然有人在叫我,伸出头一看,刚才开门的办案员向我招手说牛常委让我上楼。
看来“牛鬼”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我只好下车上了“水楼”。
底层空荡荡的,每个房间虽然有门把手,但都敞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楼梯口也有一个小铁门,没有上锁,顺着台阶到了第二层。二楼比底层干净多了,房门都上了锁,楼廊天花板上拉了一根尼龙绳,拴在楼廊两端,上面挂了少许衣服和衣架,大概是办案人员休息的地方。第三层比较特别,楼廊全部装上了防盗网,好似鸟笼;墙面装饰一新,刷成了白涂料,房门是按宾馆规格新装的,嵌有房号,深褐色木板显得凝重而厚实,跟这里的气氛相吻合。通向四楼的小铁门被锁住了,从楼上的布局看,显然是防备“房客”跳楼自杀的。这种方式的“轨道”,非自杀者的温床,横下一颗心便碾成肉泥,一了百了。搭上这种轨道的旅客,一般是走着进来,夹着出去的,没坦白问题,想死都不给机会的。逃离这轨道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先知灼见,跑在“火车头”之前闯栏杆,溜出境外;一种就是换个死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杀”,将所有肮脏的交易埋葬进土里,当然啦,自杀者的上线自此被抹去了,活者总会给死者一个交代的。
“牛鬼”走出中间的一间房,在楼廊上向我招手说:“余师傅,你来劝劝老储,不吃饭咋行,身体要紧。”
我没动步子,问道:“合适吗?”
“你也是咱同事嘛,怎么不合适了?再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场,我陪着。”
“牛鬼”还是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毕竟我和老储过去都是老头子的嫡系,在这种场合下见面,按办案规定该回避才是。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推却了,自己心里其实也很想见老储一面。
三十七
“我能有什么问题呀?老领导是最了解我的。”跟老储一见面,他就冲我大声叫道,显然是说给“牛鬼”听的。
别看“水楼”外面陈旧不堪,里面的设备超越三星级宾馆待遇了。房子很大,面积能有30多平方,三张宽大的木床,白刷刷的床单,茶几和沙发都是新的,电视机也是纯平的。老储斜靠在中间的床上,床头柜的烟灰缸塞满了烟蒂,茶杯里冒着热气,他一边喝茶一边抽着烟,电视画面恰好是京剧片段——智取威虎山里的对白:
怎么又黄啦?
防冻涂的蜡!
我的到来出乎他意料,猛然从床上弹起,好似揪到了一根救命草,死命一拽。因为激动,他手里的烟灰抖落到床上,“牛鬼”忙伸手拭去灰烬,说道:“余师傅听说你胃口不好,是顺道过来看看你的。”
老储的眼神即刻熄灭了刚才冒腾出的火花,好象才想起,眼前这位余“书记”早把小车开进了纪委。
老储恢复了刚才的姿势,朝我扔过一根烟去,调侃道:“牛主任贿赂我的枪把子,你将就着点火药吧。”
“牛鬼”一脸关切之意,和气地问了句:“胃药吃了吗?我已向吴书记请示过,明天就送你上医院检查。”
“有你这样看望病人的吗?鲜花就免了,至少得拎上水果,两手空空倒像是探监。”老储干咳几声没搭理对方,冲我挖苦道。我发现他说话时目光一直投掷到“牛鬼”身上,我只是他传话的载体。
我这才回道:“储书记,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咋行?得,我车上还有一条香烟,呆会拿给你。”
老储坐直身子,亮起嗓门问:“叫啥?储书记?!老余,看来你真把这当病房了。唉,外面走廊上的防盗网你瞧见没,比病房还要差劲,简直是疯人院,蹲坑都有人盯着。”
老储现在说话也粗俗了,不像过去文绉绉的,报告式发言。
他忽然跳到我跟前,眼光终于停落到我脸上,一字一字地说:“我现在只对牛主任的香烟感兴趣,精神食粮在拯救一个垂死挣扎的蛀虫,山珍海味都他娘的成垃圾了,消化不了!”
“请你说话注意分寸,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些天你还没意识到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牛鬼”忽然换了副面孔,厉声呵斥。
老储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白胖胖的脸虽然失去了光泽,可那横肉彰显出官威依然不减,好象已习惯了纪委同志的软硬兼施,居然端起了架子,反问道:“这些天我不是一直在坦白自己的问题吗?不该跟人家唱反调,更不该站错队伍,等等等等,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拉泡尿都能憋出屎味,谁敢说自己是童子尿液能当药引喝呀?你敢说吗?我的大主任?问题实在太多,严不严重还不是背后指点你们的人说了算,我时刻等待着检察官的召见。告诉你说,也只有检察官能撬开我的嘴巴,我每掉一颗牙齿,一大帮人要捂起腮帮子叫痛,信不?”
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过去自诩为知识分子的文官嘴巴里,倒腾出世俗泼赖的诡辩之术。老储可是一名堂堂正正的政治学研究生,货真价实的法学硕士,在本市官场学历中含金量最高。当初老头子在党校学习时的论文基本被他和老萧承包,省行政学院时常请他上讲台培训年轻干部。省委一位老领导亲自到场听过他的理论课,曾对这位特殊“教员”下过评语:有理论,有实践,人才难得。所以,在老头子的梯队里,真正充当扶手的不是爱在报刊挖“豆腐块”的萧大秘书,而是在行政“讲台”上拿教鞭的“储秀才”。一个靠笔杆子,一个动嘴皮子,所以当初老头子对老储盯住宣传部长的宝座不放,打击过老储,认为搞宣传萧大秘最合适。
“现在不谈这些,不管怎么说,饭得一口口吃,余师傅在这,你俩随便聊。”“牛鬼”坐到一边翻看报纸,不再说话。
我坐到老储的床前,递过一根软中华,他凑近鼻孔闻了闻说:“纪委同志们抽的可都是低档烟,老余你是书记的‘方向盘’,可不能搞特殊哟——”
我忙说:“从一个朋友那里捞来的,留给你提神吧。”
老储接过烟盒,扔给“牛鬼”一根说:“你们陪着我熬夜该吃点细粮啦,老余,不是说车上还有一条吗?赶紧拿上来,啥牌子?骆驼吗?”
“牛鬼”在旁哼叽了两声,像是“骆驼”踢了一脚。
我说:“‘骆驼’太大,熊猫才可爱。”
两人都笑了,“牛鬼”插话说:“老储你哪是胃痛,是烟土不服嘛,这样吧,你按时进食,香烟的事我回头想办法,老抽我的‘红塔山’确实粗糙了点,不好消化。”
我跟上一句:“是啊,储书记,咱可不能拿烟当饭团吞,身体是革命本钱。”
“娘的,老子革命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可好,让组织给肃反了,六月飞雪哪——”老储将烟头狠命摁进灰缸里,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饭盒狼吞虎咽起来。
“牛鬼”忙走到跟前,问道:“凉了吧?放进微波炉热一下。”
“主任同志,要学会节育用电。”老储说话时喷出一口饭来,惊得“牛鬼”倒退两步去。
不一会儿工夫,饭盒见底了,老储剔着牙齿跟我说:“回去让我老婆带点茶叶交给办案组,我只喝碧螺春。”
说着用茶水漱口,又吐回到杯子里。
“牛鬼”看不下去了,扯着嗓子叫道:“说你腐败你还不承认,这茶叶可是我们纪委专门用来招待上级领导的,上等的龙井。”
老储眼睛一瞪说:“啧啧,老余你听听,纪委招待上级用上等龙井,至少得百元论两吧,到底谁腐败呀?我家的碧螺春才几十元一盒。”
“牛鬼”被他呛得红了脸,向我下了逐客令:“好了,让他休息会儿,等会继续谈话。”
在我出门时,老储提醒道:“留下‘熊猫’,这动物园就缺珍惜动物了。”
官场上道貌岸然的一级“讲师”蜕变成了油嘴滑舌的二流子,老储给我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他把“水楼”比作成动物园倒也生动形象,但凡进了这栅栏里,再凶猛的野兽也会被驯服的,最终被拖到被告席上,败露出贪婪的画面:草食绵羊腐化成了肉食老虎。
等我开车送“牛鬼”抵达A县时,天色已晚。县纪委书记能有五十出头,谢顶,粗墩墩的,在县招待所大门前见到“牛鬼”,低头哈腰作出迎候姿势,肚子太沉,显得有些费力。
“人在哪?”“牛鬼”下车来也没客套,直入主题。
“青山宾馆,下午萧书记亲自向他宣布双规的。”
“牛鬼”交代同车来的两个办案人员先随纪委书记上宾馆,他自己先去见萧书记。办案人员上了纪委书记的车,马不停蹄地出了县府大院。
一路上他们聊的话题都在老储身上,抱怨这刺头太难对付,说话滴水不漏,居然装起病来玩绝食。至于匆忙赶来A县的目的,我一无所知,但我能猜出八九不离十的。
“谁又‘入轨’了?惊动县纪委书记的大驾?”跟在“牛鬼”后面,我随口问道。
“牛鬼”瞥了我一眼,好象在怪责我问了不该问的。
“要想套住老狼,得先进狼窝抓狼崽当‘狼质’。”我慢条斯理地说。
他鼻子“哼”了声说:“陪我一道去见老萧。”
“得,咱还是靠边吧,以防交警拖车。”我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