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文昆知道这位市长又喝多了,那张颇有几分明星相的脸上红里透紫,眼神也游离不定。要说对自己的忠心,匡彬称得上死心塌地,但哈文昆最看不好的就是他的贪杯嗜饮,当年在基层做办公室主任时,他就曾因酒后戏弄服务员而闹得满城风雨;准备提拔到市里工作时,他被派到省委党校参加后备干部培训班学习,这种节骨眼上,他竟然也能喝得酩酊大醉而躺在校内草坪上出尽洋相,险些被党校除名。好在有哈文昆庇护着,他才没因为这些出乖丢丑的事影响仕途。当上地市领导后,在哈文昆的敲打下,他在酒桌上收敛不少,一般场合尽量回避白酒,实在躲不过去就拿杯啤酒应付差事。像今天这样喝得失态,哈文昆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了。他知道这家伙心里肯定窝着一把火,而且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把火来自何处。
本来今天是休息日,可是一大早程可帷就到了市委,打电话问匡市长方便不方便,能不能过去坐一坐,有些事要商量。市委书记亲自打来电话,那就无所谓方便不方便了,方便了要过去,不方便也得过去。本来匡彬约好中午与几个小兄弟在一起聚一聚,接到电话,他也只能尽快赶到市委。说是书记市长各管一摊,但人家是书记,自己只是副书记还是挂名的,话语权在人家那里,官级虽然相同,主次却分得清楚,他只能被人家所左右。
心里不痛快,谈起话来便不投机。程可帷开门见山,对听涛苑8号楼倒塌事故的调查进展和外贸公司转制工作的操作程序提出意见,话虽委婉,批评的意味却很明显。匡彬既惊讶于程可帷对情况的熟悉程度,又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语气上便不那么恭敬。程可帷针对塌楼事故提出十多条具体疑问,特别是对事故性质认定、责任归属、当事人去向、业主损失补偿等关键问题问得很细,搞得匡彬措手不及,只能推托说这事是由副市长姜大明负责。程可帷说,这么重大的事故,可以说史无前例,中外罕见,怎么能这般马马虎虎地对待?既然匡市长忙不过来,那我就亲自过问吧!
谈到外贸公司改制问题,程可帷提出要召开一次市委常委会专题进行研究,不能让这件事引起更大的社会不稳定。匡彬说这项工作因为事关重大,从一开始就是由哈书记亲自抓的,市政府常务会议完全是按哈书记指示操作的,从法律和程序层面看,不存在什么问题。少数不明真相的群众借机滋事,应该批评教育,不能迁就落后势力。程可帷严肃地说,动不动就把群众说成“不明真相”,这本身就不是共产党员应有的立场和态度,为什么不能让每个相关人员甚至全市人民都了解真相呢?他提出,要重新审查转制招标竞拍的全过程,并将每个环节向社会公布,真正做到公开透明。
大星期天被叫去挨了一通训,匡彬心里的火气可想而知。加上中午酒桌上,那些小兄弟又火上浇油,更刺激得他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于是出了饭店就摇摇晃晃地叫司机把自己送到哈文昆这里来。
“老毛病又犯了?”哈文昆削了一个黄元帅苹果,递给匡彬。
“哈书记……”
哈文昆制止他:“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市委是程书记,不再有哈书记!”
“他算个老几?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我的书记,我的哈书记!”匡彬毫无顾忌地骂道,“妈的,忙忙活活的八年抗战,结果他从峨眉山下来摘桃子了,这上哪儿讲理去!”
“匡彬同志!”哈文昆厉声喝道,“你这话可超出原则底线了!怎么?在你看来,这市委书记只能你匡彬干是不是?谁给你规定了,市长一定要转任市委书记?你我都是老共产党员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得听党的训导,这是党性!我由市委书记改任人大主任,说实话,完全可以推脱不干,可是我能那样做吗?入党四十年,这样的觉悟还应该有吧?你也是老同志了,怎么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匡彬狠狠咬了口苹果,不再吭声。他明白,哈文昆说得也不完全是心里话,要说接班,哈文昆比任何人都希望由他匡彬来继任市委书记,而且他也确实是这样向省委推荐的。本来匡彬自己也认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暗地里做好了当新市委第一任市委书记的准备,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省委竟然从不相干的另一个城市平调来一位新书记,令他痛感煮得半熟的鸭子又飞了。
看匡彬一肚子抑郁,哈文昆放缓口气,仔细打听程可帷上午谈的意见。他听得很认真,不时还点点头,似乎很赞同,这令匡彬有些不解,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关于8号楼处置和外贸公司拍卖都是按哈文昆划的框框进行的。他总不至于自己否定自己吧!
“程书记说得有道理。现在中央高度重视和谐社会建设,我们做地方工作的,当然凡事都得从稳定大局出发。稳定压倒一切,这是一条基本方针。程书记理解中央精神比我们深比我们透,咱们得跟上程书记的步伐啊!”
哈文昆用赞许的口气夸奖程可帷,接着说:“处理塌楼事故,搞好外贸公司改制,其实要害之处都是个怎样保持稳定促进和谐的问题。从这个角度考虑,你就能理解程书记担心的是什么了。市政府就应该抓住这个关键症结,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地进行公开运作,让全市人民都能看到,我们完全是按照法律规定和中央精神办事的。政府是人民公仆,政府在这些事情中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利。”
听着哈文昆慷慨激昂的表态,匡彬还是感到不得要领,怎么听这些话都像是在会上作报告,大而无当,既没有针对性,也没有可操作性。他正在揣测,哈文昆又开口了。
“程书记刚来,工作千头万绪,那么多大事需要他去考虑,怎么能让这样一起简单的事故牵扯他的精力呢?再说处理这类问题本身就是政府的职责。8号楼善后,你必须亲自去抓才是。”
匡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两件事都和腾鳌集团有关,他们应该出面收场,告诉于先鳌,别光想着赚钱,要学会回馈社会,必要的牺牲还是要做的。”
匡彬这回听明白了,但这个思路与于先鳌自己的小算盘差距太大,他担心谈不拢。于是他说:“腾鳌那边,还希望政府出面为8号楼埋单呢……”
哈文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听涛苑工程关系到上届地委和行署的形象,不能让8号楼给毁了,于先鳌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告诉他,8号楼的损失腾鳌集团必须独自承担,而且处理得越快越好!哪个是西瓜哪个是芝麻,他姓于的不会不清楚。”
今天晚上轮到尹七七值班,她在舅舅家吃罢饭,就冒雪赶回鲸鸿宾馆。
由于家眷没过来,市委接待处把程可帷安排在一号楼住,仍是原先临海行署专员白逸尘住过的201房间。天已经黑透了,宾馆大院里静悄悄的。尹七七拐到后院,走进一号楼,发现走廊里的灯都开着。这座楼不对外营业,现在楼里只住着程可帷一个人。尹七七有些着急,脚步声也重了些。按惯例,此刻她应该给程书记打理好准备就寝的一应事务,比如整理卧具,备好开水,送上盥洗用品之类的。她正要先回自己屋里换衣服,却听见201房间的门开了,出来的是程可帷的秘书刘廷新。
“哦,是小尹同志。这么晚了还没走吗?”
刘廷新和气地笑着问。
“你好,刘秘书。今天晚上我值班。”尹七七解释着,奇怪他怎么在这里。因为当初给他安排住处时,他坚持不住一号楼,而是选择住在前楼的普通标间里。
换上宾馆的工作服,尹七七拿着一应洗漱用具,提起一壶开水准备给程书记送去,出门才看见,刘秘书仍站在门口,没用尹七七往屋里送,而是自己接了过去。
201房间在二楼的顶头,一套三进,起居、会客、就寝兼用,外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半圆形阳台。尹七七的房间在对面,外面还有一张值班用的吧台。回到屋里,尹七七打开电视,眼睛看着屏幕,心里却有些不安。她说不准今天自己是不是失职。刘秘书干的活其实应该是自己来干的,但她也感觉到,刘秘书似乎不想让她进到书记的房间去。难道里面还有其他什么人吗?
舅舅曾叮嘱过她,程书记单身一人来到这样一个陌生地方工作不容易,身边没有个人照料,生活上的事就得她这个专职的服务员负责了。舅舅要求她要像对白专员那样对待程书记,尽量满足程书记生活上的一切需要,有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事要及时向办公厅报告。舅舅还说,程书记一人安危关系到整个滨州市的命运,要对程书记的安全上心一些,平时注意观察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做到心中有数,千万不要给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制造事端的机会。
记得当时听舅舅这样说,自己心里顿时感到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想起白专员遽然发病死在房间里的可怕景象。自打白逸尘暴卒后,尹七七就不敢独自再在这座楼里住了,强逼着那个人给自己买了房搬出去。这回又安排她专门为程可帷服务,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可是舅舅的话她又不能违拗,何况在宾馆内,人人都认为这是个美差,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只有哈苏莫听了爸爸这一通谆谆教导,在一旁直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看来今天晚上有刘秘书在,不会有自己什么事了。平时这位新书记也很少指使自己,甚至用开水都是亲自去打。尹七七简单冲个澡,准备睡下,开了半天车,也够累的了,可是忽然感到口渴,便又穿上外衣到前楼的商务中心去买热奶。
和熟识的营业员闲聊几句,尹七七往回走。刚到一号楼门外,却见两个人从楼里出来,一男一女。借着橙黄色的灯光,尹七七认出,那个个头不高的小老头是市中心医院内分泌科的纪主任,上次抢救白专员时,他在场的。那个高挑身材的女人看上去和自己年纪相仿,但却有些面生。两人默不做声地并肩向前院走去。不一会儿,尹七七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上得楼来,刘秘书正好从201房间里出来,看尹七七捧着一大包热奶,不由得笑了,说:“这么晚了,还喝这高热量的东西,不怕胖啊?”
尹七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夜班连着白班,第二天尹七七回到自己的小窝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她没有食欲,百无聊赖中,打开电脑上网“偷菜”。这款游戏是她跟哈苏莫学的,不想一学就上瘾,现在如果一天不“偷”,浑身就抓心挠肝般难受。
正偷得兴致勃勃,电话响了,一看,是那个人。电话里,他说晚上要过来,叫她不要出去。
尹七七怔了一会儿,再也没有心情当小偷了,索性关了电脑。
她心里很矛盾。算来有一个月没和那个人在一起了,他太忙,尤其这段时间,政局变动,人事调整,机构增减,加上其他这样那样的麻烦事,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尹七七虽然是从农村出来的,但这十年来在舅舅家、在舅舅身边听到的看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也变得聪明起来,知道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快。那个人如果总缠着她,她有时会很烦;可时间长了他不来,她又会没来由地想他。她也说不好自己是一种什么心理。
最初被他占有的屈辱感早就淡没了。那时她才二十岁,是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年。那个噩梦般的晚上,她一度痛不欲生,以至于当那个人满足之后沉沉睡去时,她独自找来剪刀想自杀。还是他惊醒后给她包扎好了割破的手腕,并痛骂了她一通。
在家乡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一个姑娘这样失身,绝对是件比天塌了还要严重的事,这样的女人不会有人再要,为此而走上绝路的不在少数。尹七七在最初那几天里,就是沉陷在这样的观念里不能自拔,那种心灵上的剧痛比腕上的伤痕更难痊愈。那个人很会哄女人,尤其是哄像她这样不谙世事、对社会几乎一无所知的小女人。慢慢地,尹七七开始接受他了。平心而论,他对尹七七确实很好,这么多年,除了尹七七,他不曾再找过其他女人,他向尹七七这样发过誓,据尹七七观察,他也做到了。
“我们这算是什么关系呀?我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你混一辈子吧?”有时候尹七七不高兴了,会委屈地这样问他。“何况你比我大这么多。”
他会说:“宝贝儿,在我还有用的时候,你就这样陪着我好了。我会让你过上你向往的生活。等我老了,你再找个可意的人过日子。那样,我这辈子没白过,你也不吃亏。”
尹七七捶着他,娇嗔道:“怎么不吃亏?怎么不吃亏?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呢!”
他嘿嘿笑着,得意地拨着她的脸蛋儿,毫不知羞耻地承认:“是喽是喽,我这是老牛吃嫩草哩!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哟!”
说不好是一种什么心态,渐渐地,尹七七变得愈来愈关心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天冷了,惦记他是不是添衣服了;看到他脸色不好,便挂念他是不是不舒服了;她甚至买来羊绒线想亲手给他织一件毛衣,结果被他阻止。他说他什么都不需要,处在他的位置,没有什么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只要她心里真的有他就好。于是那些羊绒线最后被她给自己织了一件坎式背心。
这一个来月,那个人只是在电话里与尹七七说说体己话,有时有机会见面彼此也不方便表现得过于亲热。想到一会儿他要过来,尹七七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渴望。她知道,自己已经被他调教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然而一刹那间,哈苏莫的影子却在脑海里跳出来,尹七七不禁陷入难以排解的苦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