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没有理会车夫，和一个丫鬟下车帮忙把韦世清背上的伤口包扎好，扶起韦世清上车，车夫无奈，只得调转马头往西边岔路赶去。“听你口音，不是北方的吧？”沉默了半响，小姐开口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广西。”车厢并不大，小姐和丫鬟坐在座位上，叶崇山和韦世清蜷在车厢一角，叶崇山让韦世清靠在自己身体上舒服一些，自己的脚怕碰到两个女子，只得紧紧缩着，不一会就麻了。“很远啊，你们怎么来的？”小姐又问道。“走路，有时候坐船，有时候坐车。”“仗不是打完了吗？这里到处是日本人，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中央军丢下我们跑了，我们一个师就剩下千把个，突围突了一个多月了。”叶崇山沮丧地说。“你把脚伸一伸，没关系的。”小姐看到叶崇山蜷成一团，知道他很不舒服。“不得，我们家没结婚的女人是不给碰的。”叶崇山摇摇头。“我给你让点地方吧，他的伤怎么样？”“不晓得。”叶崇山低头看了看韦世清，韦世清时醒时睡，这时候又睡了过去，叶崇山探了探鼻息，呼吸还算顺畅。“小姐是？”叶崇山又挑起话头。
“家父原本是在北平教书，后来赋闲回家，世道不太平，也不让我继续读书，让我回老家，呆了几个月呆不住，我和青儿又跑去青岛，这不，我爹叫阿宝把我揪回来，没想到快到家了碰到你们。”小姐笑了笑说道。“呃……我……这个……”叶崇山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道歉的话，支支吾吾。“没事，若我不是女儿身，我也会跟你们一样上阵杀敌，如今兵荒马乱，生活不易，真想不出你们怎么过来的。”“习惯了，我14岁就在江边扛麻包了。”叶崇山说。“是咯，整个柳江边，你最高最有力气，就你扛得起两百斤。”韦世清又醒了过来，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炫耀一下的叶崇山辩解道：“我长得高是因为你们壮古佬长得矮……”“那么多客家佬，没见得哪个有那么高，你小时候肯定偷吃。”韦世清毫不示弱顶了回去。“你……”叶崇山本来就不会吵架，被抢白两句，被噎得直翻白眼。小姐咯咯地笑起来，劝他们说：“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你们关系这么好，是不是吵出来的啊？”“哪个跟他关系好。
”看到韦世清精神不错，叶崇山把他推起来，韦世清靠在车厢边坐好，摸了摸胸口，不觉得那么痛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们以前在江边扛麻包，经常打架。”“就是，经常挨我丢下柳江，他的游泳就是我教的。”叶崇山阴阳怪气补充一句。“你们男人真是奇怪，打架都能打出这么好的感情。”小姐觉得这两个士兵很有意思。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马车把叶崇山和韦世清送到梁庄，叶崇山和几个兵先把韦世清扶去治伤，林广禄谢过小姐一行人，马车离开了梁庄。安顿好韦世清，叶崇山去跟林广禄汇报，得知赵友光等人已经阵亡，林广禄叹了一口气：“你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等下我们就走。”叶崇山拿了一碗稀粥去给韦世清，韦世清精神还很好，喝过了粥，抹抹嘴：“哎，那个小姐好有味道啊，那个什么秀的味道，好看，真好看……”韦世清咂咂嘴，不知道是在回味米粥的清香还是回味小姐身上淡淡的香味。“大家闺秀。”叶崇山说道，“你干嘛？看上人家了？”“哪里，刚才在马车上，她看我那样子就不对，我觉得她看上我了。
”“得了吧，你？”叶崇山斜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两根卷烟，“我刚才跟打铁刘要的，抽不抽？”韦世清点燃烟，美美地吸了一口：“你讲，打完仗，我去找她，她会不会认得我？”“认得，认得，你长得那么矮，一眼就认得了。”叶崇山没好气地答道。“你莫羡慕我好不好，她家不是李庄的嘛，很好找的。”韦世清用脚踢了叶崇山一下表示抗议。“名字都不晓得，好找，好找。”叶崇山敷衍着，把注意力放在烟上，一口吸下去，烟就快烧到头了。“要找就总找得到，其实我想了，做上门女婿也没什么丢人的是不是……”“啊？上门？你不是讲打完仗跟我们去长江边扛麻包啊？”叶崇山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扛麻包也是为了赚钱娶老婆是不是？她家那么有钱，干嘛还要那么辛苦啊。”韦世清理直气壮地说。“屌丫咪，做白日梦……”叶崇山摇了摇头站起来，不想跟他讨论上门女婿的问题，“你好好养伤再想上门吧，等下子就要出发了，我去找个板车拉你。”叶崇山从老乡家找到了一辆板车，他拉着板车到韦世清的“病房”前的时候，刘光宗从里面走出来，对他摇了摇头：“韦头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叶崇山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死了。”“怎么会？刚才精神还这么好，跟我讲去找那个大户家小姐做上门女婿，怎么就走了？”叶崇山不相信，手一松，板车“哐”一下掉下来。“军医讲那是回光返照，子弹打伤内脏了，救不回来了。”“我去打醒他！”叶崇山还是不相信，推开刘光宗闯进房间，韦世清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毛巾，叶崇山扯下毛巾，揪着韦世清的衣领，几巴掌甩过去：“屌丫咪韦世清！你还讲跟我去长江扛麻包，你骗我，你刚才还讲去当大户人家上门女婿，你又骗我！你给我滚回来，老子不把你丢进柳江老子就不姓叶……”韦世清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任由叶崇山打骂，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没有和他顶嘴，再也不可能和叶崇山为了抢活打架了。“麻包叶，没得办法了。”刘光宗上前拦住叶崇山，“团长讲等下走，死的就地埋了，给韦头安安生生走吧。”“屌丫咪……韦头！从柳江走出来的麻包佬，你抬眼看一眼，还剩几个啊……你一走，哪个跟我一起去长江扛麻包！韦头，以后我都不打你了，你醒过来啊，你醒过来啊。
”叶崇山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床前嚎啕大哭，刘光宗劝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劝住。几个剩下的麻包佬知道韦世清走了，也黯然垂泪，大家默然地帮他擦洗干净身子，已经找不到新的衣服了，只得让他穿着破烂的军服上路，大家把他抬到梁庄外的荒地中，挖了一个坑，棺材是不可能置办了，只得用一床薄薄的棉被裹着，放进了墓穴。“等一下。”刘光宗阻止大家埋土，“韦头辛苦一辈子，不能两手空空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掰开韦世清的双手和嘴，让他双手攥着、嘴里含着大洋上路。“韦头，我刘光宗跟你虽然没什么交情，给你三块大洋上路吧，你下去了跟阎王爷讲，麻包佬辛苦一辈子，就赚得三块大洋，他再问你要钱，你喊他来找我。”刘光宗做完了，轻轻盖上韦世清的脸，盖上那一瞬间，韦世清似乎嘴角咧开微笑。掩埋了韦世清，叶崇山找来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下“桂军500团韦世清之墓”几个字，插在小小的坟前，麻包佬们没有香烛纸钱，只得点燃几根土烟送韦世清最后一程。“韦头！入土为安，一路走好！莫回头咯……”叶崇山按照风俗，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入土为安，一路走好！莫回头咯……”麻包佬们齐声叫着，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