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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七(其二)

查尔斯的拒绝仅仅是在这个刹那给予了他心灵的平静,而在暑假的进行中则成为时不时的清泉抚慰他疲倦的心灵。因为梦娜并不在乎他的回答,也不在意他的选择究竟是何,对她而言,自己有青睐之人,且他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便已经足够。早已经在头脑中完成了无数未来分支的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如若查尔斯始终洁身自好,同她保持距离,那么她就可以怀抱着幻想终了此生。反之,查尔斯只要每迈出一步,那么对她而言便是无可言喻的幸福。

暑假最初开始时,本以为自己会品味到自由的查尔斯却只尝到了孤身一人的酸涩。自己的三位友人中已然失却了温蒂。米罗则因为优异的实践成绩进入了分流班级,在这个暑假努力地补习自己的文化课成绩。成绩稍差的马克也通过家庭的关系勉强进入了预备班级,接下来奋力朝着自己的未来追赶。换言之,除了查尔斯,每个人都踏实地朝着自己的未来前进。

“温蒂寄来了信件。”当查尔斯阅读完了自己堆放在书架上用于消磨时间的所有书籍后,无助地感受着无处安放的茫然越堆越多,阿道夫拾起桌上的文件,递给了查尔斯,“大概是说她要在艺术学院寄宿到毕业的事情吧。”

“是的。”查尔斯带着最后的期望展开了信件,上面几乎是用公文性质的单调言语讲述了温蒂已经利用奖学金以及这些年她的画作贩卖得来的金钱支付了学费以及住宿的费用,且基本不再回到家中。同时已经构思好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查尔斯在心痛的同时明白自己已经落后太多。确定信件中并无多余内容的他将其叠好后重新放回桌上。阿道夫简单阅读后也感叹,这些孩子们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洪流,且分散到各处。

就像剑术的训练,除了查尔斯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的孩子再度到来。甚至连查尔斯本身只是为了不让寂寞和空虚的暑假冲垮自己而选择增加了每天训练剑术的时间。如若不是如此,在完成固定的暑假作业,读完书籍后的他几乎会被乏味折磨到发狂。平时按照自己计划完成任务的迅速在如今反而成为了一种痛苦。仅仅一个早上就能完成一天的所有任务。其余时间便像是被关在监狱当中的囚犯那样疯狂锻炼身体,前往图书馆继续阅读书籍消磨时间。

相逢的路途中,查尔斯忍耐着不向每天都能邂逅的梦娜交谈,他明白青睐自己的梦娜会接受很大范围的话题,接纳他所有的倾诉,且耐心地听讲,用爱慕的目光看着他使他得到内心的满足。可这并非是健康的互相成长,反而是一味地向对方去索取。在一次次仅限于问候的时光流逝,天气逐渐转凉的时光内,沉默练习剑术的他技巧与日俱增,按照爷爷的说法,这几个月的坚持已经超过了当时温蒂和马克他们掌握的所有内容。同时惋惜感叹所有具有天赋才华的人往往不具备最基本的耐心。

除却持续半天的练剑,查尔斯身在图书馆几乎一天一本的阅读速度,以及休憩时分坐在长椅上倾听各大教授讨论让他积累下来的知识大大地超出了同龄人。即便这一点无法体现在文化课的成绩和烹饪的实践操作中。沉浸于古典书籍,哲学名著,体会那些哲思的他在一次次反省和内心纠葛中开始学习用更为宽容和温和的目光去看待周遭的事物,且养成了沉寂于心灵深处自我剖析的习惯。在这个十六岁的夏日,查尔斯的身心开始急速蜕变,每天的锻炼使得羸弱的身体上涌现起还算健康的肌肉,但因为大量体力消耗又开始补充诸多食物的查尔斯在不小心调配错了食材后罹患了咽喉的疾病。这使得他在经过诊断后彻底杜绝了酗酒以及抽烟的不良习惯,除非他想因为一时的欢愉失却几周的说话权利。

夏去秋来,以糟糕的成绩进入双元学校第三学年的查尔斯并未为之而失望或是伤心,他早就已经悲观地思索好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以烹饪为谋生,写作为兴趣这样生活下去。经过一个假期的调整,他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写作有着一小部分是想要获得他人的认可和赞扬,这一点同自己几年前从未听到一句赞扬,目睹的均是自己友人的成功事迹有关。而现如今,他尽可能地将这种情绪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为了自己而写作,可能是作为内心的疗愈,或是纯粹发泄生活中的不满,亦或者是想要去表达所见所闻的什么。尽管作品还是不被书店老板所认可,但至少伤痛的成分中不再会夹杂想要获得他人认可的矛盾,残存的仅仅的是对于文学的追求和自我的表达了。

第三学年比之前经历的更为乏味,成绩优异者早早修完了这一年所有的新科目,已经拿到新学院录取通知书的他们开始度过闲散的生活。成天玩乐于自己乐衷的事物之中,与之相似的还有查尔斯这样成绩糟糕的人。被分流进了最差班级的他们除非在一年中出现奇迹才有可能离开并进入自己想要的学校。诚然,在双元学校成立的历史当中不乏这样的事迹,但对自己了解清晰的查尔斯明白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于是选择了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写作一道之上。

如若是其他冲刺的班级,老师在第三学年即便厌倦那些早就复习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功课,但还是会认真地给予讲解。可查尔斯所在的班级,每天上课所能够看到的景象便是空旷的教室,倦怠的教师,以及一脸麻木坐在角落里咀嚼肉干或是靠着墙壁睡觉的学生。唯有查尔斯一人坐在教室的最前方阅读书籍等待上课。这并非是他认真,或是想要在这早就崩坏的班级当中维持无用的形象。仅仅是因为在学习时间进入图书馆的学生会被赶出去,回到家中的他也势必会被爷爷驱逐,而教室就成为了最佳的避难场所。当然,如果他看累了书籍,或是学校的图书馆当中并无崭新的书籍到达之际,他就会堂而皇之地离开双元学校来到灯塔,去阅读那里面古老的藏书,与看守者交谈,眺望远方被阳光映照地刺眼的水面,亦或是对那些即将远航的水手告别。若是天气炽热,聚光的灯塔变得不惬意之际,他就会在纳处鲁城市四周游荡,看一看小时候和朋友玩耍但如今已经被拆建成驿站的小木屋。重新粉刷装修过的基础学校,散发着熟悉味道的酒馆,前去过两次的贵族区,还有从未涉足过的教会区。

查尔斯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对于宗教并无信仰和兴趣,诚然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酒馆做工之际均能够看到无比虔诚之人,他们会在烹饪宰杀前祷告,吃下食物之前祈祷,甚至于是在犯错之际还会特意握着胸口的挂坠亦或者是千里迢迢来到神像之前忏悔。多年耳濡目染下来,他对于这些行为充满了好奇心,疑惑在背后的动力究竟为何。带着这样的疑惑,查尔斯在思虑一番后,跟随着那些身着长袍的人进入了教会区。小心谨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力图不被当成异类。因为凡是越过地面上那条白色石子铺就线路的人都显得那么的亲切,他们仿佛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一般熟稔,交谈的内容均是互相倾诉苦衷后又相互安慰。便是在这样一幅融洽的氛围之中,查尔斯顺着人流来到教堂的大厅,借着拥挤坐在了角落,开始端详此处的艺术装饰:高耸的天顶令人不得不仰头凝望,其上描绘的艺术作品无一例外动人心弦,更不用说管风琴适时的演奏,透过彩绘玻璃的光线散射在摆放在特定角度的雕像上,加之周围人的闭眼祈祷的虔诚目光,以及看到生人的自己显露出的祥和以及温柔,没有一点不让查尔斯感觉到动容,内心涌起自己也想要加入其中的念头。

然而下一秒,自卑的查尔斯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好意,也没有无目的的行为,这是自己曾阅读过的书籍之中多次所强调的。快速冷静下来后,他承认在纳处鲁城遭受海啸或是台风或是火灾等险情时,的确宗教人士捐出了许多的金钱。但在许多时候要修缮教堂,或是组织活动时,也有无数商人慷慨解囊。更不用说,每日剖析自我心灵的查尔斯明白,精神上的满足有些时候会比肉体和现实性的富足更让人上瘾。

众人的起立以及柔和音乐的突然中止打断了查尔斯的思索,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也顺从地站立了起来。在讲坛上的神父开始宣布布道开始之前,要众人歌颂一曲以让虔诚的信仰直达神明的耳中。随即,轻柔的乐曲响彻教堂的每一处,万人高低不平的嗓音在音乐的黏连下变得悦耳,男女、老少、擅长者不擅长者之间的差距和冲突被抹平了,不同声部在碰撞间得以升华,仿佛这些声响真的是在管风琴的引导之中,于指挥的手指之中盘旋在教堂的每一处,带着人们的情绪开始不断升腾。

这之中,唯有查尔斯一人的情绪开始朝着反转的方向开始发展,当众人越是沉浸在虔诚美好的氛围之中时,他却愈发觉得那人们口中念诵的歌词,以及催人泪下的音乐中潜藏着令人不快的意义。即便是旋律朗朗上口在脑海中盘旋,他却始终没有张开嘴巴,倔强地思索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人们做出这样的行为。一曲终了,站得乏力的他们再度进行漫长的祷告,待神父宣告众人能够坐下休憩之际,查尔斯还没有思考出能够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自那天后,查尔斯成为了教会区的常客,但为了消化每次倾听布道时的疑惑以及厌恶的情绪,他总是将前去的时间安排在礼拜日。其余时间则早早从学校翘课,胡乱将作业的涂鸦完成后来到灯塔进行小说的阅读和书写,如果在灯塔的时间待的久,那么便用自己几年前掌握的知识引导远方航行的船只归港,或是利用崭新的机械自动驱使光满旋转,成为那些迷途者的希望。秋收节便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之中到来,全城的人们无一例外再度沉浸于年年均有的盛大活动,但第三学年的学生无需再去开设店铺,查尔斯本身也因为故友们的离去失却了对节日的兴趣,他打算按照自己的计划在灯塔度过这一个月的时光,想着能否趁这段时日书写完最近的一篇小说。

只是这并不算详尽的计划被突兀的葬礼所打断,当他远离了蔬果飘香的城市,来到灯塔多次敲打厚重的木门未开时还并未察觉到死亡的阴影盘旋在高高的塔楼。他绕过塔柱,从隐秘的树丛中来到阴暗的地下室,取出备用钥匙打开了大门。随后,他便第一次亲眼目睹老年人于睡梦中死去的模样。早就在他们身上植根且开始繁衍生息的细菌此时开始了葬礼的第一乐章,空中弥散起比过去更为浓烈的酸臭气息,原本习惯性搭在胸口的双手自由地垂落,像是被击坠的鸟儿一样靠在用于破门的木斧旁。

查尔斯通过书本中学习到的经验用颤抖的手取出床底下早就摸熟位置的镜子,小心翼翼放置在看守者的鼻腔前,等待了几十秒后哀伤地察觉上面不再有白气浮现。还未放弃的他侧过身,耳朵对准心脏的位置仔细倾听了许久后才接受了死亡已经离去,此处留下的无非是一具代表往日已逝的尸骸。从理智上,他阅读过人死后被分解成养分,重新融合与大地,这是自然循环中最为常见的道理。可是从情感上,他无法接受曾经陪伴在自己身旁,指导过自己许多的这位看守者已经不能再度言语,也无法看管他们学习,此后且一直要在回忆中默默守候着他们和这个城市。

看守者的是他见过最乏味,也最体现不出哀愁气氛的葬礼。将这件事情告知爷爷后,帮忙去汇报查询的阿道夫从政府这里了解到看守者没有任何一位亲朋好友存活于世。出于对同龄人的同情以及遥想自己死亡时的些许畏惧,阿道夫帮忙准备了简单的葬礼:挖掘了一个小小的墓穴,将尸体置入其中,等待参与葬礼的人抔起地面上的黄土覆盖于尸体之上。

参加葬礼的人只有五人,查尔斯,米罗,马克,温蒂以及年老的阿道夫。四位年轻人没想到今年他们的聚首不是在欢度节日的晚会上,也不是未来成长后在热闹欢腾的大街上擦肩,而是在这连悲伤氛围都体会不出的仪式之上,米罗充满睡意的脸庞上布满了淡淡的忧愁,放置鲜花时脚步踉跄,马克则是像个宿醉的旅人那样依靠着树木出神,送上了一盆自己培育的植物,种植在旁。温蒂是之中最为得体的,她身着黑色礼服,带着乐器到来,只有那等待时的气喘吁吁和偶尔流露出的痛苦表现出了内心的波动,当所有人撒完泥土,她便伴着海浪的拍打即兴演奏了低沉的一曲,随后站立一旁。而浑身是土四处奔波的查尔斯能做的仅仅是站立着,手里捏着那把备用钥匙。除此之外没有祷告词,没有酒水,没有曾经的光辉的事迹,只有他们四个人回想灯塔看守人曾经给予的自由和空间,或是在自己爱好上的协助指导。驻足哀悼结束后,他们铲起一旁的土,将看守者的尸体埋葬,最终看着阿道夫把订购的小小墓碑搁置泥土之上。

“要写墓志铭吗?”温蒂第一次开口询问查尔斯。

“要的。”查尔斯感觉手掌中的钥匙是那么的沉重。

“写什么?”

“他不再需要害怕火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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