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战守双方,默契的像是刚刚进行过攀谈,正要离别的老友一般,整个撤退过程中,安静的没有一丝声息。
当目送着最后一队骑卒的身影渐行远去,一名偏将实在是有些憋不住,调头试探问道:“大人,我等是否需要追击。”
李承德没有直接回答,他微微吐着气,先是一把抹去残留在胡茬上的血水,随即又将手上的马槊收拢,而后满脸疲惫的仰在马背上,将双手叠在胸前,半合上眼皮,作假寐之状,做完这些,他才一摆手,有气无力的吐声道:“穷寇莫追,且随他去吧!”
从这一番僵硬的动作来看,这一场战事,他确实是累到了极点。
算算日子,今年已经快四十五岁的他,正处于一个不惑的年龄段。
不比那些二十岁精力充沛的小伙子,连番战事下来哪还有力气,去继续追寻这股穷寇。
在他一旁,仇攸有些意犹未尽的摇了摇头,与心力憔悴的李承德不同,一场战事落幕,他却轻松的正好像才刚刚完成热身一般,平心静气,显然是仍旧留有许多余力。
不过既然李承德已经下了令,他也不会傻到当众反对,去驳他的面皮。
当下便从马袋中抽出一张抹布,两腿夹紧马腹,独自的擦拭起他的战锤来。
此时的他,如同刚从血池中沐浴而出的血人一般,浑身上下,淤积着一层厚厚的黏浆,上面散发着一股氤氲蒸气,那是热血喷洒在冰凉甲胄上流出的余温所制。
至于他手中摘星锤上的浓血,却仿佛是跗骨之虫一般,凝成了一层纤薄的油膜,紧紧贴合在上面,怎么擦也无法拭尽。
这几如当世阎王一般的凶残样子,直看的周围官兵们都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皆是甚为畏惧的退离了几步。
似乎是生怕眼前这残杀嗜血的凶人,会一个不慎,突然发狂,将他们视做仇寇一般,一同残杀。
眼看着两名主将都是这幅闲散的样子,在场的数万官兵这才不一而同的长舒了一口气,一张张原本绷紧的面皮,顿时松懈了下来,不少人也如那李承德一般,乘着现在的空档,倚靠在马背上,合着眼,抱胸安歇了起来。
“仇攸,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放任部下袭杀友军,今日,某定要在官家面前控告你一番不可。”
正当这时,一道厉喝声却陡然打断了众人刚刚沉凝的思绪。
一群人悚然惊醒,慌乱立身,一同侧头,向着发声处望去。
在那里,两名灰头土脸的将军,正带着一脸怒色,驾着马,气势汹汹地朝着这里赶了过来。
而说话的是一名身高八尺,长着一双细长眼的马脸军汉,此时的他正怒睁着双眼,眸中蕴含的目光仿佛似要吃人一般的凶狠。
而另一名膀大臂粗,身着黑甲的壮硕汉子,也同样阴沉着脸,一声不响的紧侧在他一旁。
这二人的来意十分不善,令人感到紧张刺激的是,他们话中所指的人,竟然是在场地中正自顾自擦着战锤的仇攸。
这个仅凭一身蛮力,便能独自斩杀场上百余名乌述骑卒的煞星。
这下,在场之人凡是还清醒着的,无不是就像蓦然间看到了婀娜多姿的绝美丽人一般,张大着眼目不转睛的紧盯着愈发临近的两骑,向着此处疾冲而来。
城野之上,虽然没有人敢在这时大声喧哗,但是窃窃私语声却一直不绝于耳。
而他们所谈论的话题,也无非就是两将此来目的如何,以及有无可能演发起冲突之类的。
至于当事人仇攸,在听到来者是冲着他而来时,便已经停了手上的活计,转过头,向着来人,语气不满的喝问道:“二位此来何为?因何无故控告本官?”
“哼!”
回应他的是一道不含温度的冷哼。
众人瞩目望去,发现说话正是两人中一马当先的归零卫都指挥使赖兴康,此刻,他正紧攥着缰绳,拉起马头,操纵着马匹,慢慢的驻足停下,待安顿下来后,却见他立时伸起右手,手中握着马鞭,指着仇攸,便是毫不客气的说道:“仇攸,别人怕你,可我赖兴康不怕你,你部下聚众连杀了我麾下三十余人,这个账本使定要与你算上一算。”
“你待如何?”仇攸余光轻撇,一把甩去手上的抹布,不屑的道。
这幅狂傲的姿态顿时激怒了于他对面的壮硕军汉伍洪德,只见他强忍着怒火,拔出长刀,指着不远处一队远州骑卒便是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二人此番前来,也不难你,只需将那些个偷袭同袍的孽畜交出来由我等处置便可。”
而被他指着的一众骑卒,无不是面色突变,紧忙一个个翻身下马,跑到仇攸面前单膝而下,其中为首的一名管领装束的军汉,率先垂头仰面,抱着拳,失口否认道:“我等不知何处招惹了两位都使,致使了这没来由的污蔑,还请将爷能为我等做主啊。”
话落,场上数百人,尽皆叩首,齐喝道:“还请将爷为我等做主!”
“放屁!”赖兴康一声怒喝。
嗓音之大,惹得周围众人,皆是一震。
他气急反笑:“尔等所做所为,众目之下,皆有人证在场,如何抵赖?”
“你且问问,这里有多少人目睹了尔等残杀同袍的邪恶之径?今日本使如若不搏一个公道下来,将来九泉之下,还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枉死的冤魂。”
似是猛然间遭受了雷击一般,被他所喝的数百名跪地骑卒皆是目光滞然,手足无措,一个个皆是心虚般的低下了头,唯有那领头的管领却依然处变不惊,淡定异常。
他一脸平和,只身走到二骑跟前,双手作恭,微曲背脊,假笑着回道:“都使明鉴,黑夜之中,目光昏暗,许是我等拙了眼,这才误伤了友军。”
“哈哈!”那赖兴康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了许久,他才眯着细长眼,环视着面前一个个表情或无辜或畏怯的远州骑卒,冷声道:“一人眼拙也就罢了!我二人也非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可尔等众人一个个的尽皆拙眼,莫不是视我等皆是那愚者蠢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