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云安京,令狐玉又开始感觉到秋意渐浓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冷起来了。
上次回来,是打南边入城。这次离京,却是要走北门。
不过云安京左近有黑岩山麓挡住来自大荒原的烈风,有未远川蒸腾的水汽,因此秋冬的寒意,总是要来得稍稍晚那么些许。此时节刚好是秋风卷来一阵火红,道边密林的叶子如傍晚霞光。天气不凉不热,除了云安京之后,令狐玉反倒有一种把烦躁抛在身后的感觉。
令狐玉骑着一匹棕毛的老马,马是早上从李湛府里顺来的,也没跟亲王大人打招呼,就从门房里随意牵了。杜小靖倒是骑了匹好马,周身雪白,一丝杂毛都没有,倒是跟令狐玉面前耀武扬威了一会儿。
“呐,令狐玉。”
“要叫老师。”令狐玉手里把玩着杜小靖早上给他带来的新扇子,这小子,嘴上没什么礼貌,倒是从寄墨斋买了把好扇子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还热乎的肉包,唔,没想到花满楼大师傅们包包子的手艺也不错呐。
“那个,云安府尹算是个大官儿吧?”
“嗯,云安府尹是北朝大都,皇帝陛下所居之处,京畿地区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按爵衔来说,由于一般是由储君或帝师兼任,所以位从亲王,按三公那个级别领俸禄。”
“三公或者亲王,一般排场都不小吧?”
“唔,一般都是禁军或者龙骧卫开道,府衙兵丁护卫,还要提前净街,扫清闲人,锣鼓齐鸣,吹吹打打,各种仪仗举在前头。出行动辄上百人那种吧。”
“那你是不是太穷酸了一点?”杜小靖揶揄道。
“我们今天是去干什么来着?”?“呃,打老虎?”
“不不不,我们去北大营看六王爷的新媳妇,哪有偷看人新娘是大张旗鼓的呀?”
“令狐玉你果然!”
有时候杜小靖简直要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央着这个惫懒的浪荡剑客学剑,但是又想起宁春风的话,说什么天下若有人能助他复仇,非令狐玉不可,说什么剑若有情则朽钝,但令狐玉的剑有情,却能天下无双。
中午的时候,两人走走停停,已经到了泸阳驿。说是驿站,已经是围绕着驿站有着一家家农舍,还有两三家酒楼,远处还建着几座大货栈。泸阳驿紧靠着泸水,这是未远川的一条支流,不算什么大河,也就几丈宽,小河上架着一座石桥,泸阳驿就在石桥边上,紧靠河北岸。
令狐玉和杜小靖下了马,由着驿站出来的伙计把马牵去马棚。进了店之后,从包袱里翻出官身凭证,交给丞验了,又吩咐今晚住宿,要了两间客房,点了几个小菜,先吃过中午饭再说。
杜小靖有些不明所以,便问道:“北大营虽说距离云安京不远,但好歹骑上快马,马不停蹄也至少要一天一夜的功夫。如果按平日里走走停停,也要个两三天。怎么你才走半天功夫不到就打尖儿住店?”
说起来杜小靖自早上就想问他。昨天听他说要去北大营,连夜回了花满楼之后,就收拾行囊,又问宁春风借了马匹,想着秋风萧瑟,又多备了两件厚衣服。又恐路途遥远,为了赶时间可能要露营在外,带了不少干粮。总之零零总总,背了一个老大的包袱,马背的褡裢里也装了不少东西,还有一张小弓,配了二十支箭,想着也许露营的时候还能打上一些野味。
可再一看令狐玉,除了往马背上搁了那把路边便宜淘来的破铁剑,就啥也没带。早上一边说着什么“有事弟子服其劳”,一边还抱怨着杜小靖带来的早饭里头的豆腐脑儿是甜口的。
令狐玉听他这么问,倒也少见地不打谜语,一边从对面碗里老起一大片红烧炖的已经有些软烂的把子肉,就对他讲:“说是去北大营,只是一个方向,出城来,倒是想找找看线索。不论是那晚吴伯涛家里,还是夏器通亡命的现场,我觉得应该是有妖族在场。可这城里,九城兵马司没有察觉,鉴星阁在城内值守的阴阳师也没发现异常,守城的大阵都没有反应,就很奇怪了。”
彼时的天下,虽说对于普通而言,妖怪们只是睡前给孩子讲的传奇故事,是前门楼子附近说书艺人嘴里的神鬼妖狐和夜雨书生之间不得不说的那些事儿。但是对于像令狐玉这样的江湖人,以及对鉴星阁以及天下各个流派的阴阳师们而言,妖怪并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纸面角色,而是真实存在的非人族群。
妖怪们有的尚未化形,甚至灵智未开,生存在山野之间,尽管一身气力已是非凡,呼啸山林而不可敌。但到底未开灵智,不得修炼,于是一身皮毛血肉,尽皆沦为阴阳师的猎物,最后化作各种珍贵的施法材料或用来锻造法器和符阵。
而有的,则早早开了灵智,化作人形,乃至修炼经年。有的隐于人间,也许你早上去市场买菜,常去光顾的卖番茄的老丈,就是某个山精所化,云安府里有多少成精的老妖怪,令狐玉也数不上来,但是有名气的几个,也都是在官方在册登记,鉴星阁的存在保证了这些具有非人力量的妖族在云安京奉公守法、友爱邻居。也有化形后的妖怪们聚居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令狐玉甚至去做其中一座妖族大城,总之,他们吃饭的口味,让令狐玉不敢恭维。
只见令狐玉像是要解释杜小靖的疑问一般,又继续说道:“但如果这妖族并没有在鉴星阁登记过,即便能仰仗某些密法在城内活动而不被察觉,也必不长久。云安京的大阵,针对妖族有很强的压制效果,在城内施法,对妖力的消耗,要远远强过平时,甚至哪怕只是维持人形在城内走路,都是一种负担。若是晚间,月花升起,倒还好。但是白天,也是大阵效能最强的时候,没有登记在册妖族,很难在城内生存。所以我出城,最主要是来找妖怪。”
“那北大营?”杜小靖觉得自己准备了这么大一包袱,可不能白准备了。
“就我昨天看到的卷宗而言,死掉的夏器通,是力主欢迎卫国公主入朝的。谢安平,则是奋力想证明此次卫国进贡公主和亲,另有所图。而我们的吴伯涛大人,则刚好是直接主管外事,负责和卫国先头使节对接迎亲事宜的礼部郎官,不出意外的话,礼部负责和我一起去北大营迎接卫国公主的也是他。你说我一回云安京,就在我眼前死了三个朝廷命官,而且都和这次卫国入朝有些关系,我又是他钦点的,毫无朝中根基的迎亲使,这说明什么?”
“呃……令狐玉……老师,说明你灾星高照,靠近你的人,都要死绝的?”杜小靖愣了愣,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拿起手中鸡腿指着令狐玉,“啊,人都是你杀的?”
听罢,令狐玉也是一阵气结。这孩子,剑还没跟他学,这毒舌功夫已经学去七七八八了。
“一种直觉而已,北大营里可能藏着一些答案,但一是时间来不及我们专程跑一趟,迎亲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夏器通和谢安平都是高级辅臣,皇帝近人,也是朝中各自派别的领袖人物,死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不能限期查明案情,恐怕朝野上下对是否还要继续迎亲的风向,就要转变。二是我有感觉,那只来去无踪,视云安京大阵如无物的妖怪,就在去往北大营的方向上,甚至不用走太远,就能找到他。如果真的找不到什么线索,那只能把马留在这里,我亲自跑一趟北大营。”
按令狐玉的脚力,作为天下一等一的剑豪,提起轻身,从云安京跑去北大营,还真用不了大半天功夫就能打个来回。
“妖怪在北大营?有证据吗?”
“准确的说,是和北大营里暂留的卫国使团有关。”令狐玉顿了顿,把菜汤倒了些到碗里,拌着米饭吃了两口,“没有证据,就是猜的。”
吃罢了饭,又把那柄破铁剑丢给杜小靖,“走,吃完了,就去后院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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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后院,其实就是驿站后靠着河边的一片空场,另一头紧邻着马棚,现在里头只有杜小靖起来的雪白宝马,还有令狐玉从王府顺手牵来的年老驽马。不过一匹神骏非凡,另一匹口歪嘴斜,俩在一块儿倒是挺友好,这会儿正敲着令狐玉带杜小靖练剑。
“你会什么?”这是令狐玉问。
“剑法的话,我……”
还没等他说完,令狐玉却说道:“我不管你会什么,总之,先忘了。”
“呃……”真到了令狐玉要教他练剑,杜小靖倒少见的没有对他毒舌恶语,只是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世人都说令狐玉有一路家传的剑法,得自山中仙人的传授,这套剑法令狐玉祖上多少辈儿都没几个人练会,但是令狐玉练会了。”
“你要教我那个?”杜小靖听说是山中仙人所授,令狐玉的看家本领,一下子倒有些扭捏起来。而山中仙人,则是历代相传,帮助前朝明皇夺取天下的地上仙人一族,云安府鉴星阁一脉的祖师,也出自山中仙人的调教。有人说他们是隐士不出的阴阳师门派,不过令狐玉前两天倒是知道,山中仙人就是太平岭上的一群不着调的妖怪,还托了一只长得像狗,吃饭像狗,叫起来像狗的狼妖崽子在他家,出门前又被令狐玉甩手托给了朱继真照管两天。
“没有,那套剑法我看过,看不懂,后来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啊?那可是山中仙人……”
“再厉害的剑法,也是好几百年前的老东西了,世间体术、剑法、锻造之术几百年来又不是完全没有进步,老抱着几百年前的老东西,学不出什么新花样。”
“哦……”杜小靖还是觉着有些可惜,“那我学什么?”
“基本功。”
“欸?”
“看好。”就见令狐玉在空场中站定,右脚向前跨出半步,拔出铁剑,右手握在前,左手托住剑柄尾端,双手握持,交在胸前。凝神静气,再下一瞬,就见他双手举剑向上,左脚发力,右脚向前再滑出一步,左脚再跟进点地的时候,双手举剑下劈,再一眨眼,人已经站回原地。
杜小靖只见他举剑下劈,却看不出什么太深奥的名堂。但他站在令狐玉对面,却觉得这简简单单一劈,却是直来直往,虽然毫无花哨,却似乎是逼得对面不得不举剑相迎,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你来。”说罢把剑交到杜小靖手里。他学武也有些年头,虽则手上功夫稀松,只是精于身法,但到底有些底子,只学了两下,便把这简单一劈学会了,令狐玉又出手矫正了他一些细微姿势,便说道:
“剑法啊,招式啊,都是假的,先把最基础的劈刺格挡步法练精,对敌之时就能得心应手。至于更高深的心法内功,练气还是聚灵,却不着急。明白了吗?”令狐玉又用扇子点了点他的腰眼,示意他抬头挺胸,放松肩膀。
“明白了。”
“明白了,今天就先挥剑一千下。”
“欸?”
“哦对了,”说着,他又把剑拿过去,又对杜小靖说道:“不许告诉别人啊!”
“什么?”
却见令狐玉左手倒握剑柄,双眼微闭,右手双指捏了个剑诀,口中念了什么,就见他右手指尖聚起一点灵光,又抬手在剑身正反两面用这一点灵力写写画画一番。再一伸手,把剑递回给杜小靖。
这一递,杜小靖差点没接住。本来,这剑,杜小靖刚上手,就知道是街边铁匠铺应付文人公子哥装饰用的劣质长剑,材质不纯,头重脚轻,挥剑之时也颇多滞涩感觉。但再一握,头重脚轻的感觉是没有了,可凭空却觉得这剑沉了三倍不止。
“唔,别告诉别人我还会阴阳术啊,”令狐玉冲他笑笑,这个符是我刚练剑那会儿自己琢磨出来的,没什么别的用途,就是给剑身增加配重,练剑的时候也能多打熬些许力气。你好好练习,我且先睡个午觉。记得吩咐驿丞早点准备晚饭,我们今晚还要上山。
他说的却是旁边黑岩山麓的余脉,距离驿站也就二里地的一座小山,没什么名气,当地人就叫它小山,倒是树木繁盛,秋天一来漫山遍野的红叶,也挺好看。
“上山干什么?”?“你忘啦?上山打老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