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靖从草地上捡起刚才打斗中扔下的提灯,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着了灯,过来查看令狐玉腰间的伤势,却见虽然看上去血肉模糊,但到底只是擦伤腰间皮肉,没什么大碍,上个药,修养几天就没事儿了。不过又看令狐玉一脸呲牙咧嘴,又不由得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内伤。
“内伤?”
“不是,我怕疼。”
下山的时候,倒是比来路容易得多。虽然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一来两人上山的时候傍晚天还没全黑。此时节月正中天,大约也就二更天还不到一些,倒算不得太晚。再则秋高气爽,一轮明月当空,照见山路也是好走。上山的时候是令狐玉走在前面探路,下山则是杜小靖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不过风势有些急,就怕日出之前要来场雨。
一路忽略了令狐玉嘴里哼哼唧唧要杜小靖背他下山的嘀咕,两人总算是回到驿站门前。令狐玉又嚷嚷着一身臭汗,要洗澡换衣服,催着杜小靖打发店里伙计打热水来,索性他虽然磨叽,倒也大方,拿了锭足色的银子来,不然差点要被已经歇息的驿丞和睡眼惺忪的店伙计赶出门去。
“洗澡是别想了,毕竟是人客店里,可没有大澡堂给你,而且腰里伤口还要处理一下,拿热水擦一擦吧。”说罢,把一盆热水放在床前,又给他递过一条毛巾,就头也不回走了。
“喂喂,说好的有事弟子服其劳呢?”
把腰间伤口血污擦洗一下,又简单包扎之后,令狐玉却是有些睡不着。便又拿起红衣伥鬼递过来的那块兽皮,一卷写在兽皮上的书信。
看这块兽皮,摸起来倒是柔软的很,背面的花纹看不出是从什么异兽上剥下来的,切割得也不算太整齐,倒是透着一股粗粝的感觉。不过内里被打磨得平整雪白,倒是工工整整两行小字,令狐玉看着倒像是哪家深闺小姐,和这粗粝的兽皮倒是不般配得很: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东二条小院,花草繁盛,风景甚好,明晚二更,一杯清茶,静候府台大人。”
“唔……这姑娘字挺好看,国文怕不是马术老师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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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靖很是遗憾,准备了一个大包袱,马背后褡裢里又塞满了吃的、用的、一把小弓箭、二十支羽箭,又从宁春风的收藏里牵了皮最好看,一丝儿杂毛都没有的雪白骏马来,结果只用了几条绷带,一丁点儿金创药,然后第二天才吃过午饭就被令狐玉拉着打道回府了。
“令狐玉,我还想着出来秋日游玩一番……你还说去北大营,结果半个蛮子都没见着。”
“嘛,还有机会,再过几天我去给小六迎亲的时候,带上你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啊!”
“我是府尹大人嘛,不会说谎的。”
“府尹大人,就是管云安府的对吧?”
“嗯嗯,我也算是云安知府还有万安云平两县知县的上司呀,京畿地区最高行政长官就是我了。”
“你是不是挺无能的?”?“怎么说你老师呐!”令狐玉气的想拿马鞭抽他。
“可你治下京畿地区的治安,都已经这么差了吗?”两人驻马停下,就看杜小靖拿马鞭指着前面。
却见一伙十几人土匪打扮的汉子就拦在路中央,又搬了几棵粗大的树干倒在路上,拦着两人。令狐玉倒是觉得这番景象实在有些眼熟。
“唔,这治下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几天之内碰到两起拦路抢劫的,这离着北大营才六十里地,周围可都是禁军前军的防线呐。”令狐玉总觉得看着眼前这几个土匪,脑子里却是闪过一些想法,灵感来得有些飘渺,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倒也不是因为他看其中几人的脸又些眼熟,好像就没三五天前,打断了其中几个的腿。
令狐玉看了看场中几个拦路匪徒又开始惯常的“此路是我开”台词,颇有些无聊,打了个哈欠,也不理对面大汉凶恶深色,就对杜小靖说道:“交给你了好吧?”?“欸?”
说罢,令狐玉又从马背上解下铁剑,抛给杜小靖,看着他手忙脚乱接住,“反正也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家伙,杀了也没关系,抓个活口扔给云安知府,晚上来家里找我。”
“喂,我还不会剑法啊。”
“昨天和今早不都教过你了吗?”?继前一日按着令狐玉所言挥剑一千次进步下劈,还是附带着增重符文负重训练之后,杜小靖今天早上刚刚日出,就被令狐玉拖了起来。也不管他前一日已经训练到浑身力气全无,还半夜里陪着他满山遍野提心吊胆的,又教他练习一式双手举剑前刺,同样在剑上刻印了符文,一千次前刺之后又是一千次挥剑下劈。虽然双臂酸痛在令狐玉灵力过穴之后全然消除,但是体能上到底有些吃不消。
“嘛,你轻工不错,老宁家的马也算是匹宝马良驹,打不过可以逃嘛。”
说罢,令狐玉也不理杜小靖,径自一夹马腹,快马一鞭冲过劫道土匪的人群,就往云安京方向疾驰而去,留下一众发呆的土匪和杜小靖。
杜小靖能不能打赢这是几个小劫匪,令狐玉其实不怎么担心,就像他说的,这小子轻功提纵的功夫早就登堂入室,虽然手底下功夫差一些,但是打不过可以逃嘛。况且自己教他剑法,虽然只是从基本功入手,但是到底是走打敖力气的硬功夫,办法是笨了些,但是只要身法到位,手底下已经熟练,一把铁剑或是劈向人脑袋,或是刺向心口,都是能杀人又免于受伤的。
“唔,忘了跟他说,这把剑质地不好,最好不是硬砍人骨头这种太硬的地方,砍没几下,说不定要豁刃变形之类的。”令狐玉突然想起这事儿还停重要的,“嘛,反正打不过还可以逃嘛。”
怎么说呢,真是个挺不负责任的老师的。
回了城的令狐玉,先把马送回了李湛的王府,倒是正好碰见门房,李湛似乎知道令狐玉去不了北大营那么远,今天就能回来一般,留下口信让门房转达说,康王殿下今天去他家小院儿了。
又慢慢踱步走回外咸瓜街东二条,走到自家门口,却是看到果然自家小院儿的门也开着,却不见妖狼崽子小灰和肥猫小关出来迎接他。
绕了半圈到后院池塘边,却见廊下坐着两人,还有两团毛球。
一人自是李湛,另一个,却是朱继真。李湛盘腿坐着靠在廊下柱子上,腿上却是趴着小关,打着呼噜已经是睡着了。秋衣渐凉的时候,这肥猫咪就爱着暖和的地方睡懒觉。而朱继真则是正坐在一张软垫上喝着茶,小灰正趴着她的肩膀,想分一口她手里的豆沙果子。
这小狼,不光身体长得快,胃口也不小啊。
两人见他走来,起先也只是冲他笑笑,朱继真先对他打的招呼:
“你回来啦?小灰……”
话还没说完,却是看到他腰间的伤口。他出门也没带换洗的衣服,这会儿腰间破了个洞,看得见里头胡乱裹上的绷带,还有渗出的血水。
“唔,擦破了点皮。”
“赶紧坐下,把衣服脱了。”朱继真又转头进了屋子里头,着铜盆打了一盆净水来,又出来摆在廊下,对着李湛说道:“小六,把睡烧热咯。”
“欸?都说了阴阳术不是干这个的!”李湛嘴上闹着脾气,手底下却不慢,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又把手伸向水盆,握着盆沿,没多大功夫,水盆里的水却是烧热,已经冒着水蒸气了。
朱继真则是背对着李湛,面向令狐玉坐好,挡开了李湛的视线,再等令狐玉解开上衣,她知道他不想让李湛和其他人知晓他胸口那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又解了那胡乱包覆的绷带,用热水给他清理了伤口,见确实只是些许皮肉擦伤,便稍稍安心一些。但手底下没停,凝心静气,手掌贴向伤口,却见她掌心见亮起一阵柔弱的灵光,而令狐玉的伤口,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再一抬头看了眼令狐玉胸口的拿到伤,却是皱了皱眉头,当下也没多说,只是帮令狐玉又披好上衣。
“看你这伤,碰上什么了?”问话的是李湛。
“唔,碰上一只大老虎。”
“大老虎?你这功夫,还能让大老虎伤着?还解开一重封印了?”朱继真有些没好气的问道。
令狐玉不仅是手脚四肢,还有胸前背后,被他自己用灵力刻下了三道封印。那封印有一部分功能,和他刻印在铁剑上灵符有些相似,类似于增加负重。也有一部分,是压制他本身的真气和灵力乃至体力。而这么做,则是始于三年前。李湛,还有梁师傅和小和尚也都知道他用封印压制自己的事情,而当时,还只有一道,三年过去,一道已经变成三道。众人只是听他说,用封印压制自己的真气灵力乃至体力,是为了打敖气力,在高度负重下重新习练武艺,自己创造逆境从头磨练剑术,寻求突破。
这或许是令狐玉一方面的考量,但更多的,朱继真却知道,这是他们两人想出来的,唯一能够压制胸口诅咒之力所造成的那道伤口的办法。
三年前的那一晚,云安京中被令狐玉的连环计谋搅动得风雨不宁,暗中的角力,明面上的杀伐,就要在那一夜决出胜负。但也是在当时还是皇子的今上崇仁陛下,在变节的龙骧军卫士帮助之下,突入太极中宫,登临御阶之时,白华出现在令狐玉的面前,就在令狐玉见到她止不住地微笑起来的时候,眼睁睁地用一把诡谲非常的匕首,正中刺入令狐玉的胸口。
这道蕴含后来被令狐玉称之为诅咒的力量的伤口,将以令狐玉的真气和灵力为养料,逐渐壮大,腐化令狐玉的血肉。即使他尝试散去全身真气和灵力,以散去一身功力,从此成为普通人的代价想要祛除这道伤口,却见这伤口也在真灵激荡之下,开始快速成长,险些危及性命。
性命攸关之下,朱继真却是帮他想出一个办法,即是对自身功力进行封印,但却不是完全封闭切断,而是以负重的方式,压制自身功力到极低的水平,也将自身真灵对这道诅咒伤口的供养压到最低,另一方面也是借此磨练己身,寻求突破,而每当在负重之下,令狐玉的功力能突破至封印前的水平之时,就再下一道封印,如此反复之下,让令狐玉尝试在封印中修炼至更高的水平,以其有朝一日,解开全部封印之后,能一举拔除诅咒。
而之所以曾经名动天下的剑豪,这几年来尽管也是遍游天下,却名声不显,则是因为他一路游历,一路重新练剑,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每上一道新的封印,他连走路都像是在背负千斤,难以站直身体。但是一旦习惯之后,重新将功力修到封印前的水平,尽管真灵依然被压制,令狐玉对于剑道体会却是更为深刻,而光是肉身的气力,就已经非同寻常。就连隐居不出的南派剑圣,一身武道超凡入圣,也和解开三道封印的他,在一炷香的功夫力,打了个平手。
只是这三年来也让令狐玉知道,只是三道封印,其封镇之下的自身真实实力,是不足以一举斩断这道诅咒的,反而会因为旺盛的真灵和生命力,让这道诅咒得到更美味的供养。
所以对令狐玉而言,前一日打开一重封印,着实伴随着不小的风险。
“嘛,长着翅膀的大老虎嘛,你也知道现在妖怪都挺厉害,我也想着捉个活口,但是不解开封印,又很难在制压那个大家伙的时候不杀伤它,所以……”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凶狠起来的朱继真,令狐玉那张见人说鬼话,见鬼说胡话,见狐狸就念经的臭嘴,也不好意思再打嘟噜。
李湛见两人都不说话,但又听令狐玉这么说,却是沉吟道:“活口?那晚的妖怪?”
“嗯,吴伯涛家那只伥鬼,我本以为是虎妖役使的,但见面这来,这恐怕不是个小小虎妖了,还记得尚书省衙役的供词吗?”
“长翅膀的老虎?”
“老虎长了翅膀,可就不叫老虎了。”令狐玉说着,去看向朱继真。
“不会吧?”朱继真想了想,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从典籍中看来的记载,“那种凶兽,不都只是传说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