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继真也走了。
这个善良、强势且炒菜好吃的姑娘,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南派剑圣给出了那样的评语。
令狐玉的剑术,看似招招致命,哪怕用扇子打架,都能叫人血肉模糊、缺胳膊断腿儿的。可朱继真知道,他的剑,有情。
朱继真想着什么,令狐玉是不会知道了。
而月上中天,谯楼上鼓打二更的时候,令狐玉的客人也来了。
“唔,都这么不爱走正门吗?”
令狐玉抬头看了看,后廊屋檐下,挂着一个小小的风铃,黄铜的铃铛已经有些发暗,铃铛下又垂了条细线,一条红符纸飘在下头。符纸似乎随着吹来的微微秋风飘荡着,却不知怎的,吹不起铃铛,风铃就这么安安静静垂在廊下,也不动,不响。
令狐玉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顺便右手握着杜小靖新买来的竹扇子,倒转扇子头,点了一下铃铛。
“叮铃——”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吹起院儿里树叶沙沙响,点点桂花吹落在池塘里,又是泛起一阵花儿香。
风停,树静,客人也来了。
或者说一直都在。
小院儿的正中间,一株红枫槭树的边上,站立着一个女子。
令狐玉看了看客人,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倒也不讲究形象,右手反握着扇子倒竖在地上,左手托着一只秘色开片的青瓷茶盏,不像是喝茶,倒像是喝酒。
至于今晚的客人,可就有些狼狈了。
令狐玉房前屋后,被他用了极为隐秘的手段,借着这院儿里的花花草草,依着暗八卦,布下阴阳阵,又融入了鉴星阁已经无人能解析的太虚幻境,至于这阵势,其实也简单,生门就按在小院儿临街的门口,凡是正正经经走前门的客人,基本上都不会被太虚幻境捕获。
而太虚幻境…那是一个以入阵者自身思想和梦境为养料的幻境,周围阵法所给予的,只是一个链接现实的锚,真正恐怖的,是太虚幻境从闯阵者的记忆和梦境中吸取力量,并幻化出他所恐惧的事物,甚至是他自身,来与闯阵之人对敌,若是闯阵者迟迟无法寻到出口,那除了思维,肉身也终将被太虚幻境吞下。
至于眼前这位选择了翻墙的客人……
尽管令狐玉提早解开了阵法,但我们的客人这会儿似乎不太好受,颇不顾忌形象的扶着身边的树干弯腰大口喘气。一身夜行衣靠能明显看到多处有刀割的破口,也有火烧水浸的痕迹。不过让令狐玉在意的,倒是这夜访的女飞贼用一双颇为好看的马靴配着一身夜行衣靠,腰间别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刀,也不用黑巾蒙面,却是戴了一副面具,白底,用几笔红线勾出嘴唇和眼眸的位置,便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了,稍稍带了一点点褐黄的黑发拢在脑后扎起,也没有梳辫子,就这么像是马尾一样垂至腰间。
令狐玉不禁有些怀疑,“唔,发梢上是不是扎一个红色蝴蝶结会挺好看的。”
没有给令狐玉什么胡思乱想的机会,我们的客人开口了。
“狡猾!”
“欸?”
“卑鄙!”
“是说我吗?”
“呼!”
“姑娘你的衣服可真好看。”
穿着夜行衣的女子就在这么站在院子里,令狐玉觉得如果拿下面具,那双愤怒的小眼睛,说不定正要对着自己瞪出火来。
“这位客人。”令狐玉抿了口茶,也不等对面人搭话,“深夜跑进别人家里,还穿打扮得藏头蒙面,一身夜行衣,翻墙入院,被主人家逮住了就骂主人家狡猾卑鄙,这样的孩子,很不懂礼貌的哦。”
“你就是卑鄙无耻!”
唔,这姑娘声音倒是挺好听。
“一般这样的,要么是偷东西的毛贼,要么是采花的淫贼,无论如何,是个贼。”
“你!”手已然搭在刀柄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叫令狐玉血溅当场。
姑娘显然是有些气急的,长这么大可没遇到过这么对她不客气的男子。在家的时候哪个不是对她毕恭毕敬,家里的长辈和老人只把她当宝贝捧在手心里,就连那个桀骜的哥哥,也少有对她严肃或者发脾气的。
“坐吧,喝茶。”令狐玉收起一脸揶揄的笑,“你来,是有话要对我说,不是吗?”
隔着令狐玉左手边的小矮桌,对面是个驼色的坐垫,看上去软软呼呼的。姑娘在跟前坐下,就看到小矮桌上,摆着那张兽皮,上面的信,是她的笔迹。
令狐玉拿起桌上的陶壶,又拿过一个红泥的陶杯来,给姑娘倒了杯茶。
“喝吧,天冷了,喝点茶驱驱寒气,喝了茶早点把正事儿说了,一会儿就回北大营了吧?”
姑娘正要伸手接令狐玉递过来的茶杯,这手伸到一半,听到令狐玉嘴里”北大营“三个字刚落,就愣住了,手停半空中,也没接过那杯茶。
“你……”
“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也大概猜到你是谁,我估计你也有要紧的事情要跟我讲。但是你深夜偷摸进我的院子是不对的,下次你走正门就好了。”
“哦……”
“那么,说说这封信吧。”令狐玉把茶杯放到姑娘面前,又给自己续上一杯。
“我有跟你约过……”姑娘指着信说道。
“东二条小院,是我家,没有在别人家里恭候别人大驾的讲法,这很不礼貌,像强盗一样。”
“我不是强盗!”姑娘似乎对贼偷和强盗这类的名词特别敏感一些些。
“还有啊,”令狐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这种话,是无良渣浪公子用来撩拨怀春少女的。”
“啊!”
“但是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呀。不过,”令狐玉将折扇展开一些,又合上,“你总该介绍一下自己。”
“哼!”对面的姑娘险些要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我叫,我叫阿离。”
“唔,阿狸吗?”令狐玉似乎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那么,阿狸姑娘,深夜造访本大侠,是有什么事情吗?”
“卫国奉公主和亲,你是迎亲使,对吧?”
“是。”
“你是云安府尹,是国朝的大官,对吗?”
“对。”
“有多大?”
“好像,挺大的吧……”
“很大很大?”
“唔,大概很大很大吧。”
“你去劝你们皇帝,不要接受和亲。”说到这里,令狐玉就看到眼前的阿狸姑娘双手撑着台面,坐直了身体。
“好啊。”
“我跟你说,两国和亲,不会有好处,只会……欸,你同意了?”一袭夜行衣的姑娘显然没料到对面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居然会一口答应,一肚子用来说服他的说辞都噎在嘴里。
“事实上,我已经劝过‘我们’的皇帝陛下不要接受和亲,但是他不答应呀。这是关系两国至少未来一段时间国运交缠的决定,不是几句话就能劝动他的。”
“可是……”少女面具下,是一脸焦急。
“所以,你要告诉我,是为了什么,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让你和你的同伴从北大营悄悄溜出来,冒着被大阵绞杀的风险潜入云安京,还在中枢要地杀了首席辅臣。”
名为阿狸的少女沉默不语。
“那只大老虎,是你的同伴,对吗?”
“是……”
“他受伤了,对吗?”
“对……”
“他也不光是老虎,或者老虎成精,你明白的吧?”
“我,我不知道,我捡到小虎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
“这样啊……”显然少女关于长着翅膀的老虎的回答,稍稍有些让令狐玉惊讶了一些。
又接着问道:
“为什么要杀夏器通呢?”
沉默。
“杀夏器通,和保护吴伯涛,都是你们做的,对吧?”
还是沉默。
“是为了破坏和亲吧?”
又是沉默。
“你们……”
“我们没想杀他。”少女说话声音很低沉,有些听不见。
“什么?”
“你说的那个夏器通,我们没有想过杀他,我们只是去问一些事情,只要从他手从拿到一样东西……总之,我们没有想过杀他,小虎,小虎他……”
少女顿了顿。
“那个大人,我们本来只是在盘问他,突然间小虎一下子就失控了……我用了很大功夫才将他安抚好。”少女解开绑缚袖口的绷带,拉起左手的袖子,却见到袖子下是一排整齐伤口,野兽的咬痕。
“然后你把这个…呃,小虎是吧?暂时安顿在泸阳驿旁的小山歇息,后来就碰上我了?”
“是。”
“没有长翅膀会飞行的小虎,你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回北大营呢?”一问一答之间,故事的前后渐渐在令狐玉眼前展开,似乎只缺少最后和最开始的一些拼图了。
“我还有父亲留下的一些符咒,足够我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么,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要破坏和亲呢?”
沉默,还是沉默。
令狐玉有些烦闷。
他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池塘,水面上还漂浮着桂花沫子,偶尔还有水里养肥了的鱼儿上来透口气,吃下桂花沫儿去。初看风吹桂花落,也吹皱一池秋水,好像是很诗意的事情。
但是也弄得院子里好脏好乱,等落叶落花腐烂之后看上去还有一些些恶心呐。这是令狐玉对这一院子花花草草的吐槽,倒是忘了这全是多年前自己的布置。
“我觉得,有一件事情,其实挺残忍的。”
少女抬起头,看不到面具下是什么神色,但见她看向令狐玉。
“大荒原的主人把妹子送来和亲,你又要破坏这和亲,国朝的皇帝陛下要通过和亲一统天下,朝内的主和派也希望借此机会获得更高的权力地位,主战派希望阻止和亲以保留更多军权,可是呀……”
少女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令狐玉的侧影,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的侧影很好看,很悲伤,也很好看的那种好看。
“可是,你们都没有问过这场婚姻中的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吧?明明是关于这两个人的婚事,可好像他们的感受,就这么被为国为民的大人们遗忘了吧?”
又见他转过身面向少女,眼神锐利,仿佛剑光。
“你呢?是为了什么?可说起来,你也不全为了你自己,对吧。”
“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令狐玉端起茶来,“正因为我知道你是谁,我才认为你要破坏和亲,可你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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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蓝色的啊。”
阿狸走的时候,令狐玉看到了,长长的马尾头发尾端,系着一个蝴蝶结,不是红色,是蓝色。
“那么,谜底好像已经解开一大半了。”
令狐玉背靠地板,躺在廊下,头朝着院儿里,稍稍一仰脸,就能看见漫天的星空。
“唔,银河的彼端,也不一定是家乡吧…”
明天又要忙了哟。
头又仰起来,视线再往前一些,是一池秋水。
“算啦,还不到时候。”
又想起姑娘走之前。
“喝口茶再走吧。”令狐玉看对面杯子里一口未喝的茶已经凉了,就泼了又重新倒了杯热的,“我家乡有一句老话,女孩子如果身体不舒服,多喝热水就好了。”
沉默。
姑娘简直不愿意搭理他,只是拿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具。
“哎呀,别这么冷淡嘛,我就是想着也许你一个不注意就把面具摘了喝水呢。”
这惫懒样子真的是国朝京畿地区最高行政长官吗?
“我叫阿离,离离原上草的离。”
“欸?”
“不是狸猫的狸,总觉得你在想奇怪的事情。”
唔,明明狸猫更可爱一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