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觉得自己自从认识令狐玉之后,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倒不是说老被这个没什么实权,顶着个没什么大用但是麻烦一堆的荣衔官员指挥来指挥去。更像是自打从小认识令狐玉之后,这个喜好白日散步逛四九城,晚上坐在街边脏摊儿吃烤串子的浪荡剑豪,就不知不觉的影响了我们的六王爷,也不喜欢摆齐仪仗车马出行,就连吃口也因为多次穿着正式大朝会的全套礼服去东市口吃辣肉拌面,而被御史台多次投诉。
当年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跟着梁师傅学会了喝酒,跟着令狐玉学会了吃脏摊儿,就连小和尚清介都被令狐玉唬着酒肉穿肠过之类的奇怪理论,而爱上吃烤提灯串儿。
至于提灯串儿是什么,算了,大伙儿不要细究这个令狐玉爱好非凡的食物是什么了。
然后就是在朱继真发现大伙儿又被令狐玉带着喝着小酒以及吃了路边集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后,把所有人臭骂一顿。
“嘛,明明继真姐做的饭这么好吃,可就是喜欢跟玉哥儿逃夜呀。”所为逃夜,也是令狐玉发明出来的奇怪刺耳,大意就是“夜里逃出家去吃喝喝但是千万不能让继真姐姐知道不然第二天就会很糟糕的”的意思了。而那时候的白华,这个将门贵女,一杆钢枪万人敌,一把短刀水泼不进的帅府奇女子,每当和大伙儿一块儿跟着令狐玉逃夜或者一块儿被朱继真念叨臭骂的时候,只会傻呼呼看着令狐玉笑。
“小白姐姐,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啊…”
总之,在李湛眼中的令狐玉,是一个不怎么喜欢讲规矩的惫懒浪荡子,但又身具一种很难让你拒绝的魅力。
然后,然后他们就不知不觉走过了小半个云安京城,出现在朱雀大道另一侧,一座看上去很华贵,但毫无疑问无论是属于前朝的建筑风格,还是时不时从房檐上掉下的几片破烂旧瓦,都告诉来人,这地儿,可是很古老。
金亭馆驿,这是此地的官方称呼。功能,是供来云安京的外国使节居住。虽然卫国公主和大队人马都还在北大营,半是居住,半是受禁军监管。但先遣入京朝觐皇帝陛下和进行和亲谈判的使节,已经住在此处了。
而最能体现令狐玉这个浪荡不靠谱剑豪的部分,一是腰间别着的木剑,而是胸前的油渍,来自于路过禾其栈一家小铺卖的牛肉煎包的汁儿,许是腌制肉馅儿的香料里加了姜黄的关系,总之,令狐玉的灰白袍子前胸,这会儿沾着很是明显的一块黄色油渍。
不摆车驾,没有仪仗,不着礼服,身上油腻一块,手里还拿着半个包子。
李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就冒冒失失跟着令狐玉跑来卫国先遣使节的驻地所在了。
按说由于大荒原国主奉上公主向北朝皇帝陛下求取和亲,公主嫁入国朝的对象,就是此时尴尬地站在令狐玉身侧的李湛啦。所以,新郎官本身跑来使节团驻地,事先也未知会礼部和鸿胪寺,也没有提前告知使节团,也没有带亲王仪仗,总之,是很失礼的吧?
不过令狐玉却大大咧咧地来了,走着来,一边吃牛肉煎包一边走着来。
“小六,我给你讲个我家乡关于煎包的故事吧。”也不管李湛反不反对,就要开口,“从前啊,有个人肩上背着包手里吃着煎包走在路上,有个巡逻的兵丁值守路口,对他说肩包检查一下…”
“玉哥儿,我们来卫国使团驻地,是干什么的呢?”李湛叹口气,说道。
“唔,天气好,出来晒太阳?”
李湛继续无奈,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抬起头,恶狠狠地劈手夺过令狐玉手里还有一个没来得及吃的牛肉煎包,大口往嘴里塞。
“当心…”令狐玉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啊!”
“烫…”
两人相视而笑,李湛的衣服前襟上,也是点点油渍了。
“湛,”令狐玉笑完了,却是一脸有些严肃地开口道。
李湛却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没有回答他。
“卫国奉公主入朝和亲,不仅如此,卫国国主愿意缔结协约,奉国朝为兄弟之邦,以父兄之力侍之,在他看来,这是一统天下,四海升平的功绩。朝内的大人们也可以对已经紧张的国朝财政状况,稍稍放宽心一些。对前线将士而言,少打几年仗,多活几个袍泽。对普通百姓而言,亲人可以团聚,来年还能少交一些税金。除了主战派和军部高级大臣们可能稍微要惆怅一下削减的军费开支以及可能要一天不如一天的话语权和地位,没有人不欢迎和平。”
“是啊,谁不喜欢和平呢?”
“湛,但我还想问问你。这个婚,你真的愿意结吗?”
“和亲之后,皇兄就能轻松很多。北境的百姓也能轻松很多吧。就算蛮族并非诚心臣服,至少也能争取几年安生时光。”
“我问的是你。”令狐玉转过身来,看着李湛。
“我?”
“异国的公主,从未谋面的姑娘,突如其来的婚姻,莫名其妙压在身上的家国压力,和间接或者直接杀死你父兄的家族联姻。这一切种种,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自己吗……”良久的沉默后,李湛笑了笑。
“李湛,没有人生来应该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可我,毕竟顶着一个亲王的名号,按宗法顺序,似乎也是皇位第一继承人的样子…”
“你并非没有选择。”
“呵…”有时候,李湛觉得自己才是年长的那方,不会那么任性,说着一些异想天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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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事先并未被安排过的拜访。国朝最尊贵的亲王殿下,以及陪同他的京畿地区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令狐玉大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出现在金亭馆驿的院子里,负责馆驿庶务的鸿胪寺官员着实吓了一跳,一边打发着手下的书记胥吏去礼部请示上峰,一边整冠戴袍在院儿里下跪请安。
“唔,免礼请起吧,康王殿下体恤客人一路远来不易,特地带来些许云安京特色小吃慰问使节团,喏,你且收着。”开口的自然是令狐玉了,他也不怕尴尬。
尴尬的是金亭馆驿的驿丞,这个姓罗的下级官员已经年近六十,将将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虽然也没有如高官显宦一般见过什么特别大的场面,但是三四十年守着专门招待外国使节的馆驿,他是头一次见到亲王和高级大臣亲自来慰问使节团的,用的还是一个大竹篮里头用油纸包裹着的三四十个油煎牛肉包子。
至于为什么知道是牛肉的,他自然也是被令狐玉督促着尝了一个。
唔,云安京中特色小吃,这分明是禾其栈买的牛肉煎包,大荒原上流传过来的小吃才对吧!
另一边,听到消息的使节团已经迎了出来。
进入云安京的先遣使节团当中,负责谈判的正使此时正带领一班卫国可汗的高级幕僚们在礼部和各部大人商谈着关于和亲的最后细节。而在驻地中的,则是副使兼护卫团长的一名武将。
和大多数大荒原上的蛮族武士不同,眼前这个姓金的武将,身量并不算高大,甚至和尚算修长身型的令狐玉相比,都要矮上半个头。
不仅身形不像大荒原蛮族人,这个汉子除了身上服色、腰间弯刀、脚下的牛皮靴子,身上处处看上去,反倒像是个北朝居民。这金性的武将,也没有如大荒原上的蛮族男子一般常见的,在脑后梳拢一个细细的发髻,反倒是密密的头发散乱披着。若是被令狐玉评价,说不定要说几句颇有艺术气息的评语来。脸上刀削斧刻一般,被大荒原的风沙吹出道道皱纹,一双手也是粗粝的很,若是近看虎口,就知道是使朴刀的好手。走路的时候倒也不急不慢,不知是否是习惯使然,行路之时总要时不时的回头看向后方和左右两侧,就连躬身像李湛和令狐玉行李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把腰背拱起,抬头看前,就好像……
“好像随时都能退后半步然后出刀的样子呢。”令狐玉心中暗自评价,似乎又在验证着某种心中的猜测。
“末将金毕蓝,见过康王殿下千岁,见过府台令狐大人。”这位使节团的副使兼护军右将军说起北朝官话来,倒可能比那位在礼部官厅里谈判的正使还要标准许多。
虽说无论北朝南国,对大荒原上的卫国一律认为是蛮夷之地的化外之民,甚至有极端一些的南国士族会傲慢地把所有大江以北之人都称作蛮子。
但令狐玉赶到奇怪的,是所谓的蛮族之邦的大荒原上的卫国,除了基于生活习惯和荒原上的狂野环境,荒原蛮人看上去粗粝一些,其他倒也不见得多么的“野蛮”。甚至除了散居各地的部族都有着自己的土语外,大荒原上的王族及至各部族间通用的语言,也是和国朝官话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双方交谈并不存在太大差异,无非是发音上有些微区别。
“也没什么差异吧,除了荒原上的人爱吃肉,不怎么爱洗澡,风吹日晒脸有点黑……”这是令狐玉私底下的揶揄。
此时这卫国使团领头的武官行礼之后,李湛和令狐玉,以及对面的金毕蓝分宾主在馆驿的中厅落座。
或是雨后还有些潮闷,也或是已经是秋凉的时节了,老驿丞从外间带人在厅堂门口点起一个炭炉来,驱走了一丝凉意,也让这个老旧的厅堂显得没那么闷湿。
李湛坐在主位上,抬头看着顶上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前后屋的横梁上倒是挂着一排排的匾额,只是年代久远,也没什么人维护,有不少已经漆色发暗,辨不清字形。烤了火的厅堂有一些暖洋洋的,倒是让李湛有些瞌睡。
“啊,都快跟玉哥儿一样,越来越像是个养老的糟老头子了。”
倒不是他故作深沉,他自己也没搞明白令狐玉今儿拖着他来馆驿到底准备怎么解开高升街的谜题。
倒是令狐玉喝了两杯茶之后,在沉默中先开口了。
“金将军。”
对面那卫国汉子站起身来,赶紧行了个礼,口称不敢。
“府台大人称呼在下全名就好,末将只是左贤王的家奴,算不得什么将军。”
“左贤王手下的人,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李湛心中也是暗暗有些惊讶。
“金将军代表卫国出使国朝,一身所系自是代表大荒原主人的荣辱,称阁下一声将军,也是名副其实。”令狐玉回答道。
“是。”即是如此,金毕蓝也就不客气,坐会自己的位置,只是样子,多多少少有些拘谨。
“金将军原来是客,本府到了这个馆驿,也是想起家乡的一个笑话来。”
“呃?”不光是对面的金毕蓝,连李湛脸上都有写挂不住,这个时候又要讲什么奇怪的家乡故事了吗?
令狐玉却是自顾自接着讲道:
“传说有这么一家新开的客栈,东家请认识的教书先生题字,讨个吉祥。那教书先生便在门口提了两行楹联,挂在正堂两侧。上联写了个‘客似云来’。”令狐玉顿了顿,“金将军,你觉得这四个字好不好?”
“四方客人如云而来,自然是好的。”
“那教书先生又写了个下联,叫作‘万里无云’。”
“噗。”李湛差点崩不住,把一口茶喷出来。
却见对面金毕蓝是面无表情,不过看眼神,应该是颇为无奈和尴尬的。
“这个笑话其实挺老套的,金将军不好笑自是平常,不如本府再讲一个小孩儿说话鼻子要变长的故事可好?”令狐玉倒是老神在在,木剑早就被他从腰间取下,靠着旁边茶几架在地上。扇子也不在他手里,只是摆在茶几台面上。两手手指交叉摆在身前,看着对面金毕蓝的眼神,倒有一些狭促。
“末将只是一介武夫,一个卑微的家奴,康王殿下和府台大人都是最贵无比的大人物,特意来馆驿是有何公干吗?正使大人不在馆驿中,这会儿应当在贵国礼部,若是需要,末将自当差人去请回来给两位大人请安。”
“嘛,金将军莫要紧张。”令狐玉向后靠坐在椅背上,从茶几上摆着的青瓷小碟里拿了几粒花生米,“本府和康王殿下,不是来找那个正使的。”
“那不知?”
令狐玉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说道:“金将军,小东门那里有一家涮肉的老店,用熟铜打得锅子,中间掏空出一个小烟囱,里头烧了热炭,锅里热水烧开,放了葱段和姜片,再把切成薄片的羊肉拿进去涮,味道很是鲜美别致。”
金毕蓝摸不准眼前这个男人讲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只得答道:“这听上去,像是大荒原上衍生出来的吃法。”
“的确,涮羊肉这种事情,是大荒原上的蛮族人的吃法。只是在配上花生芝麻酱里点上腐**儿和韭菜花的蘸酱,却是国朝独创了,不过,”令狐玉喝了口茶,停了停继续说道,“这会儿已经入秋,倒还真不是吃羊肉最好的季节了。”
“秋风起,吃些羊肉温补,不好么?”
“温补虽是温补,可毕竟入秋了,羊儿吃的是秋天的枯草。春夏的羊儿不肥,可吃的是嫩草,自然是吃嫩草的羊儿,更好吃一些。”
“末将受教了。”
令狐玉却是放下茶杯,又拿起扇子,身体继续向后靠在椅背上,却是更懒了一些,拿着扇子头抵在额前,又接着说道:“金将军那日晚上杀了谢安平之后,有去小东门吃铜锅涮羊肉么?”
“这倒没有,末将不爱吃花生芝麻酱。”
“哦!”令狐玉笑了笑道:“这倒是,不过他们家的烤羊腿也是一绝。”
“末将下次一定去尝一尝。”
“那你下次准备杀谁呢?”
“末将……”金毕蓝却突然腾地站起身来,“你诓我!”
“是呀,我就是在诓你呀。”
“你!”
“金将军,可别生气呀,如果惊到埋伏在厅堂四围的武士们冲进来,把王爷给磕了碰了的,那可就不好了哟。”令狐玉依旧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又似乎是为了故意激怒金毕蓝一样,把头歪了歪。
“假设,末将只是说假设,假设末将真的杀了那谢安平,令狐大人和六王爷,又当如何?”金毕蓝却是重新坐定,突然变得冷静,“就像令狐大人说的,看上去要变成事故了呢。”
“呀,”令狐玉却是站起身来,“那金将军,假设,本府时说假设,假设金将军杀了谢安平,可金将军是怎么学会金刚臂的呢?”
主位上的李湛似乎想到什么,也是一笑说道:“金刚臂虽说不是什么太高深的武功,但是这门外家功夫修炼却是不易,原是西青州蒋家堡的独门功夫,据说最后一个传人当年在龙骧军服役的时候,跟着已故武定王死在大荒原上了。”
武定王,便是十年前率军援护先帝路上被伏击而死的李湛的那位大皇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