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令狐玉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就被召进太极宫去了。
除了要为这一日子离公主的正式朝觐做准备,也要就两位中枢辅臣被杀一案奏对。
虽然在令狐玉看来,一案两死,其实还有第三个吴伯涛大人的命案牵连在内。
但是在今天的奏对之前,三法司据称已经根据金毕蓝的口供,定下本案结论。阖夜之间,中枢重地,两阁辅臣,连伤二命,已经被这个“混入使节团”的逃兵,妄图复仇,残杀大臣,这样的说辞,就这么结案了。
不过崇仁皇帝还是耐心地听完了令狐玉的报告。
尽管故事的全貌,还有许多枝节尚在迷雾之中,但是令狐玉却已经将案情和背后的机关理了个大概:
“杀害夏器通和谢安平的,应该是两拨人…”
“金毕蓝是金刚臂的传人,而谢安平死于金刚臂,应当是可以确定…”
“夏器通更像是死于妖物之手,鉴星阁的报告中也提到在现场提取到了残留的妖力…”
“两位被杀,或许和其持有的立场相关,若从这个角度出发,背后各自的杀手,应当分别有着推进和亲与破坏和亲两种立场……”
“这么看来,谢安平积极宣扬和亲有害,被左贤王手下所杀,如果这个思路是正确的,说明左贤王甚至卫国国主一派对和亲的期望颇深,或许还有其他考量也说不准……”
“但谢安平和吴伯涛都是在初期对和亲持支持态度的人,态度转变是始于一次出访北大营之后,合理的解释是谢大人在北大营看到了什么东西,而后遭灭口。而吴伯涛是最先遣派往北大营的礼部官员,我怀疑他掌握了一些关键信息,从而被……被某些人暗中杀害……”
“至于夏器通,对方的目的应当是夺取他书房中的文档机要而来,他书房中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尽管现场曾被清理过,但依然看得出夏器通身前遭受拷问。面前的桌子上也有摆放过书信或文档的痕迹血印,只是后来却被人拿走。到后来场面失控,才有性命之虞。”
“夏器通属于主和派的领袖,这几年虽然大权被削弱,但毕竟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力主通过接纳和亲公主促成两国和平的,有他很大一把力。从动机上说,袭击他的人,看上去是主战一派。但同朝为官,不至于这么没脑子,而且就算要做,也至少把现场伪装成蛮族人动得手。现在看来,应当是第三方,估计可能查知了夏器通暗中进行的某些计划,如果结合吴伯涛的事情,我怀疑吴伯涛的死是夏器通暗中指使的可能性很大……”
这天云安京里一反连日来的阴湿,出了个大太阳天,穿过书房的栅格窗棂照进书房里。崇仁皇帝站在书桌后,和令狐玉相对而立。除非是殿中朝会,他从不会坐着与人对话,哪怕是低级官吏或是平头百姓,他也会站起身听取汇报和提问。一如多年以来的习惯,从不因身份地位而忽视对任何人的尊重。
有些大臣们称赞陛下亲民与温良恭谨的态度,但是令狐玉知道,这种李家骨子里待人亲切的态度,体现在兄弟几人身上,是全然不同的。在崇仁身上,更多的是一种身为皇族的高傲,高傲地坚持着与世俗所不同、甚至不合潮流的礼节与态度。
而在李湛身上,却更多出自想要为对方考虑的温柔心情。
“结论呢?”崇仁问道。
“和亲,恐有诈。”令狐玉长叹一口气,平视对面的皇帝陛下。
虽然崇仁习惯亲民,但估计没有多少朝中大臣敢这么随意地和皇帝陛下对视。国朝规矩“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虽不至于真的凭此把大臣们“拖出午门斩首”,但却是可以算君前失仪。
令狐玉看着面无表情的崇仁皇帝,继续以平和的语调说道:“卫国人匆忙要把公主嫁入朝中,为此不惜杀害反对的枢密高官。主和派的官员被袭击,透露出主和派似乎另有目的。”
“那你的建议?”
“事出反常,我建议即日起封闭九门,上三军取消全部休假入城宿卫宫城,遣锦衣夜鸮包围软禁使节团。如有必要,不,无论如何立刻将左贤王殷戊和大长老完颜金当场斩杀。召集禁军各部控制云安京附近关键要地,扫荡四围各处。”
想了想,顿了顿,令狐玉又道:“龙骧军汇合天武、龙卫,再遣一个营的侍卫左军督军法,出北大营,对蛮族形成武力威慑。让鉴星阁以传讯秘术联络西北军,从侧路进军,袭扰右贤王各部。”
天武、龙卫是八部禁军中虽然战斗力和人员排名并不靠前,但是以骑兵配置为主,机动力和进攻性都很强。侍卫左军则属于上三军,兵员来自在京勋贵和军烈遗孤,忠诚度可以放心。
皇帝陛下看了令狐玉良久,直到侧面一排窗户晒进来的阳光让令狐玉都开始有些睡意的时候,他才开口。
“小姬子,你这是蹿腾着朕去开战啊。”小姬子是崇仁皇帝对令狐玉独有的称呼,这么叫他,却是跟令狐玉家里有些渊源。
“是的,开战。”令狐玉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恐怕战争已经开始了。”
“你怀疑和亲有诈,使团是送进来的木马?”
“是。”
“证据呢?”
“没有证据,凭感觉瞎猜。”
听到这里,崇仁皇帝的脸上差点儿绷不住,要不是顾及着侧屋的书记官给他在起居档上写一句“陛下怒而殴打大臣”,他可真要动手了。
“你要是猜错了呢?”
“大荒原上的蛮族,本就是国朝死敌,就算和亲也不可能真的百年和平。三军出北大营,也就是做个姿态,表示一个威慑态度,别主动进攻蛮军主力即可。大不了编排一个令狐玉妖言惑众的罪名把我送去给卫王,反正我剑法好,杀了卫王之后再逃出来还能把大荒原上的局面搅乱,这买卖你不吃亏。”
虽然令狐玉说起这话的时候没什么正形,更像是一番玩笑话,而且一脸兴奋不已的样子,让崇仁皇帝都忍不住想骂他几句这表情太便宜。
但是他知道令狐玉的这番建议是认真的,不仅认真,也是理性的。
尽管没什么证据,但是在疑点这么多的情况下,谨慎一些总不会错。云安京秉承着前朝明皇陛下的初衷,站在抵御大荒原蛮人的最前线,这个大都并非没有被攻破过,大战起时也往往是最危机的所在。而且国朝和大荒原上蛮人组成的卫国本就是世仇,就算取消和亲、斩杀来使,也不会把关系变得更差。而就剑术而言,令狐玉的确有纵横大荒原的实力,他说的没错,这可能是最理性的建议,尽管很大胆,很荒谬,但确实是最保险的策略,只是……
“小姬子,你是个聪明人。”
“嗯嗯。”
“聪明人容易想太多,而且……”皇帝陛下接着说道,“而且你委实不太会做人。”
“这样啊……那这个迎亲使不当了好不好嘛?很累的欸。”见建言无效,令狐玉打算顺路给自己减减负。
崇仁见他放弃得这么干脆,倒是一肚子“国朝需要休养生息”、“两国难得和平”、“朕有一统海内的野心”之类的话憋了回去。
“那可不行,小六子的傧相你是当定了。”
“唔……可你们也没问过他到底要不要成这个亲呐……”当然这话他也只是小声喃喃自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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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大朝会,自然是无聊的很了。至少在令狐玉看来,左贤王上殿念了半天的朝贡礼单,大长老敬献大荒原的地理图,简直就是一个漫长而无趣的仪式。
不过这个仪式,在内务司和御史台的典仪官的监督下,群臣在殿前则是整冠带袍,一脸严肃地肃立观礼,不敢多发一言。不过站在头一排的令狐玉的确快要睡着了,不仅困,而且饿。全然忘记了今日有此安排的令狐玉是被奉御官从家门口的早餐铺子门口逮住的,才吃了两口豆浆,咬了半口油条,就被抓来跟陛下奏对。
虽然两位中枢辅臣大人身故,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大朝会“严肃又喜气洋洋”的氛围。李虢柱作为临时代班的首席中枢大臣接收了卫国的国书和地理图,呈览给陛下,这个主战派的老头虽然对卫国使节团还是一脸不苟言笑,甚至多少有些傲慢无礼,但是令狐玉总觉得看到他转身偷笑,估计是升了官儿,高兴得很。?待到礼单念完,国书和地图呈毕,令狐玉迷迷糊糊就听见宣礼官似乎喊了句什么,然后殿上就是长久的沉默。
“唔?”大殿里过分的安静反而让令狐玉有些惊讶,“什么?”
就见宝座上崇仁皇帝咳嗽了几声。
一个小黄门急急忙忙从殿侧跑来令狐玉身边,低声,又有些着急地对他说道:“令狐大人,到你啦!”
“啊?”许是还没睡醒,或者对着手里的芴板正咂摸炸至酥脆的老油条滋味儿,令狐玉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啊!对!到我了!”
这才想起来,献礼完毕,就轮到令狐玉这个迎亲使代表李湛和对方的奉亲使交换婚书了。
于是难得穿上全套朝服的令狐玉,当然是从宫里临时调拨的,代表着康亲王李湛,面南正坐在大殿正中,他的身后则是同样穿绯色皇室御袍的李湛,脸上化得雪白,嘴唇中间点了一点朱红,眉根位置又用黑色点了红豆大小一点。令狐玉看着倒是有些好笑。这几年北朝习南国风俗,男子以面涂素白粉妆兼点朱唇为美,李湛就被内务司的老宫人们捣饬成这般油头粉面的模样。令狐玉简直可以想象容易心软的李湛在一帮老宫人们碎碎念叨了帮天的情况下不情不愿地被打扮成这副模样。
对面的奉亲使,则是左贤王殷戊担任。传言卫国传统,国主之下,又有左右贤王,左贤王实际是卫国皇室的旁系一脉,殷戊应当和子离公主算是叔侄的关系。相比对方的大长老完颜金,殷戊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北朝人,全然不见大荒原上蛮族人的壮硕悍勇,瘦长的身躯也不像是常在马背上奔波的样子。甚至从他干净纤细的手指,面白无须的脸颊,以及整齐梳起拢发包巾的发式来看,说是南国的贵公子,善于书画古琴,也是有人信的。
而在他身后端坐的子离公主,则是一身绯红的宫装仕女袍服,外披着月白的罩袍,衣襟上绣着祥鸟鹤鸣和潇湘紫竹的纹样。头上则盖着素白的头纱,看不清面貌。
不过令狐玉却是扭头对着李湛小小,没出声儿,但是李湛看他口型,就仿佛在说:“你的新媳妇儿,一只小狸猫呐。”
“嗯哼!”这是殿旁的宣礼官咳嗽出声提醒令狐玉端正仪态,早就听说令狐大人顽皮得很,向来自说自话不顾礼仪,难怪这么重要的典礼,礼部的同僚们居然没人和他抢这露脸的机会。
两位使臣交换了婚书,过程倒也没什么复杂。不过二人面对面交接婚书的时候,却是齐齐用手抓住对方另一侧的手腕,若是不明就里的人,或许还要以为这俩可是关系不错默契甚好的老相识了。
“殷兄好久不见!”
“这不是令狐老弟嘛!”
两人还真是老相识。
旁人不晓得的是,左贤王殷戊这几年也曾遍游北朝难过,刚好还在南方和令狐玉碰上过。不仅碰见了,还喝了许多酒,聊了许多话,引为知己。
时间久了,自然殷戊被聪明绝顶的令狐玉瞧破身份,知道这中年男子实乃卫国最强势的贤王。
时间久了,令狐玉也自然被聪明绝顶的殷戊看出这就是翻覆之间搅得云安京日夜不宁,助力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崇仁陛下登上宝座的那位关键人物。
惫懒浪荡的令狐玉自然无所谓左贤王日益蓬勃的野心以及和这野心相衬的才华。
不过殷戊却是从各种情报中得出结论,虽然不知为何令狐玉选择自我流放,但是他日归京之时,必然成为大荒原南下的最大阻碍。
于是两人喝过酒之后,便是你拔刀,我执剑,密松林里,好一阵厮杀。
“好久不见,殷兄别来无恙啊,密松林一别,小弟每日惦念,仿佛殷兄尤是音容宛在呀。”
令狐玉丝毫都不觉得他最后半句话有什么不对。
“托令狐贤弟的福,老哥可是一天比一天康健,每每阴雨天里,腹部伤口绞疼,可是要时常感念贤弟那一剑削来,老哥哥我这肠子都差点儿掉一地啊。”
按照令狐玉的说法,既然那日喝了你的酒,那一剑斩下,若是没死,就不必再下杀手。
两人双手交错,也不过是一瞬之间,再一错神的功夫,婚书已然递过。两人复又回归原位坐好,丝毫不见刚刚的杀气。
交接了婚书,便是轮到李湛和子离公主交换信物。
这边李湛拿出一个长方的锦盒,却是略略不顾礼节的自己介绍起来:“这盒子里是我少年时学剑的时候,我那不着调的剑术老师送我的木剑。他这人虽然看上去惫懒跳脱,实则是世上顶顶聪明,顶顶可靠的男子汉。我虽不再习练剑法,但他教我说,剑的存在是为了斩杀敌人和阻碍,但执剑之人却应当铭记拿起这杀人的凶器,是为了守护心中重要之物,保护心中挚爱之人。今日我将这柄木剑赠予公主,以示湛守护所爱的拳拳诚挚。”
李湛说罢,便把信物交给令狐玉,又交到公主侍女的手中拿去。
话说完良久,对面子离公主却也没答话,只是停了良久,旁边侍女也拿起一个锦盒,要提醒她送出信物。
子离却是伸手按下了侍女手中锦盒,又从袖口中拿出一个面具,喊了声“叔叔”,交到殷戊的手里,再由他呈递给了李湛。
李湛摩挲着拿到手中的面具,通体白色,材质似乎非金非玉,入手触感清凉,似乎恒定了清心凝神的术式,看得出已经使用经年,但也被主人保管得很仔细。
“原来是你呀,春风里的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