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色泛起血红，廊下的风铃又一次开始急响示警。
“李湛！”令狐玉抬头凝神看了看风铃，又立刻回头朝李湛喊道。
这边李湛不等他开口也已经行动起来，只见他半蹲在地，闭目凝神，双手结印，灵力以肉眼可见的光芒凝聚到他身边，又见他双手按在木廊地板上，向脚下的法阵导入更多的灵力，令狐玉这院子的阵法已经被彻底激活。
以小院的院墙为边界，蓝白色的灵力之光在小院上空形成了一层气泡一般的包膜。
“天罗…”
这是内嵌在令狐玉小院幻阵中的军团级防御术法，相比六御的全面“拒绝”防御，天罗更侧重防御灵力侧的能量冲击。李湛对于游离灵子的引导就像是一种激发的引信，并引导小院幻阵启动了这种通常只有大型阴阳术军团才用得起的一般的防御术式。
若不是第一波攻击即将袭来，李湛和朱继真实在要感叹一番令狐玉这小院对于阵法和符文专精的阴阳师而言，简直就是个宝藏。一个小池塘，几株花草灌木，三五课大树，就集结了许多军团级的防御术式，更不用说那个作弊一般，至今对鉴星阁而言可谓看不懂的谜语的太虚幻境。
李湛一边回忆着令狐玉当年阴阳术笔记中的内容，一边操控着阵法。仿佛对于危险有着冥冥中的预感，院中几人俱都伏低身形。
“砰！砰！砰！”
随着空中传来几声爆响，众人只见半空中突然出现几团面盆大小的火球朝着小院袭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撞在的天罗的屏障之上。
而随着火球的猛烈撞击，天罗的屏障也是剧烈闪烁着灵力的光芒，片刻之后就安静下来。不过显然这阵袭击并不简单，小院儿的池塘，泛起一阵白烟，池塘里的水也起了些波澜。
李湛早就通过令狐玉存在朱继真那里的阴阳术笔记知晓，这个池塘可不光是个院子里的景观，更是整个幻阵和太虚幻境的灵力储备，池中水俱是灵力凝结。不过李湛晓得，虽然这池秋水可能还有着更重要的作用，但是在令狐玉这里似乎真的是个用来养鱼和观赏的池子……
有惊无险的阻挡了第一波攻击之后，天罗又挡下了另外六七波天空中出现的火球，不过除了第一波袭击来得迅猛而突然，剩下的倒是力道减弱，逐渐不成威胁。
众人松了一口气，朱继真还颇有闲暇的在第二波袭击过后撤下了小桌板上的杯盘狼藉，重新沏了壶茶端上桌。不过令狐玉却是背对小院而坐，木剑已经搁在膝盖上，脸上看不出表情，不知道想些什么。
天空中袭来的火球逐渐平静，天空中的潮红已经褪去，恢复成一片蔚蓝，若不是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儿，简直要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幻觉。
而起于北方的那颗亮星，则是在众人的瞩目中奔向高挂中天的太阳，在最为接近的时候爆发出一阵更为炫目的闪光，拖着虹光的长尾奔日，最终不见。
“李湛？”待风平浪静之后，令狐玉开口问李湛道。
而后者从悬挂在屋檐下的风铃收回手指，转身道：“外面的灵力一度很狂暴，虽然还有些灵力的潮汐现象，不过算是基本平静下来了，但是很奇怪……”
梁歧和朱之厚都是阴阳术的外行，但是听李湛说奇怪，也不由得有些担心。
“这么大的异常天象和灵力爆发，云安京的护城大阵居然没有被激发……”
“是不是一开始的天象冲击破坏了城防？”龙骧军的参将朱之厚对云安京的城防大阵倒也是知道一二。
“不至于，那个阵法是针对云安京遭受最严重的战争冲击和天灾打击来设计的，而且前几年，我……总之，为了预防大阵遭受的灵力冲击超过一定阈值而失效，鉴星阁采用了分布式的阵法供能和协防机制，即便遭遇这样的超水准打击，不可能整个城防大阵都失效，这种结果……”令狐玉说道这里，已经有些不甘。
“这种结果，要么是城防大阵事先被内部的高级别阴阳师关闭了，要么是有人蓄意对大阵进行了很彻底的破坏。”李湛接过话头，“但是要做到这么彻底的关闭，只有皇兄贴身的印信符咒有这个权限，而若是要破坏，那真的是蓄意谋划了很久了。”
这时众人却听旁边梁师傅叹了口气，吞了口酒一般饮下一杯茶水，瞪着令狐玉说道：“小子，该不会又让你给说中了吧？”
令狐玉哑然，前面说“万一和亲有诈”的时候，他可真不希望这个“万一”变成现实。
他却冷静下来，说道：“现在还不清楚情况，云安京不仅是皇帝驻跸的大都，此刻也有卫国来的左贤王和大长老在，也许有其他势力并不愿坐视国朝和大荒原和亲连横也说不定。”
梁岐把钢鞭放在脚边，吐了口气问道：“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邪性？”
令狐玉和李湛虽然都曾经或正在精研阴阳术，却对此也毫无头绪，只得和朱之厚一样地看着朱继真。
长发的姑娘正缓缓给众人一一沏上茶。而令狐玉却知道她看着一副安定祥和，实际也是心中惊惧不已，端着茶壶的手也有些抖，便又起身坐到她身旁，抬手按住了她的右手腕。
朱继真冲她笑笑，理了理思绪，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应当是赤虹贯日，古语有云：‘碧血殷山，赤虹贯日，白骨皑皑……总之，说的是一种漫天血红，一颗亮星带着虹光奔向太阳，而每当有这漫天血光，往往跟巨大杀戮场有关。这可能不仅仅是一场灵力的聚爆，还伴随着尸山血海，饿殍千里，血流漂橹……有传说这种天象往往预告着朝代更替和天下大乱，是上天在为天地间即将出现的灾难而血泣，但也有种说法，是说这是一种比前朝明皇更古远的世代所流传下来的大型术式，以大量的怨力和生人血气引发天地见的灵力激荡，杀伤敌人……”
众人听罢也是漠然。
令狐玉这时却道：
“总之先稍安勿躁，这个幻阵还是挺安全的，此时防御机制已经启动，任何外敌若是想翻墙进来，会被直接拉入太虚幻境绞杀，只有通过正门进入的客人才……”
“欸？”李湛看他突然停了嘴，一时有些不解，却也想明白了什么，“啊！”
梁岐这个看着他们长大的老师傅却是明白了，起身把钢鞭扛在肩头。
“令狐小子，你这张嘴真该送去烂柯寺开开光！”
曾经云安京最具天赋的阴阳师学徒和上代鉴星阁主钦定的接班人令狐玉，并没有继续在阴阳师这条路走下去，其原因虽然并不为太多人所知晓，但到底不算什么秘密。这个原因和他最终的剑法路数走向了剑豪风格的近身搏击而非沟通天地的御剑术如出一辙，即令狐玉，没有办法以自身沟通天地间的自然之力。
无论是阴阳术还是御剑术，人力终有极限，也许在修行的早期，可以使用自己的灵力和真力去发动阴阳术或御剑，但是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沟通天地间的自然之力为己所用，似乎才是阴阳术和御剑术共同的康庄大道。
但是令狐玉不行，他尝试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明白，他没有办法在阴阳术上有任何的进精，这种被天地之力和自然规则所隔绝的感受，似乎并非源于他自身的天赋或素质，更像是他被这个世界的意志所遗弃和排斥了。
“异乡人总是不太受待见的样子啊……”这是当年令狐玉心灰意冷的时候所揶揄的一句评语。
不过好在他有一颗好脑子，虽然没修炼成什么太深厚的灵力，也发动不了什么太强力的术法，但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怪的知识，对于阵法一道的刻苦用功更是常人难以企及。
光看这小院就知道了，仅凭一座小院里的花草山水就能塑造一座最精妙的幻阵，并将太虚幻境这等存在简化到小院之中，这是当世任何一个阴阳师流派看到之后都要争破头皮的知识。
只不过令狐玉虽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被评价为一个智者，智珠在握、运筹帷幄之类的形容词用在他的身上简直恰到好处，比如小院的防御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肥胖橘猫小关这类访客的存在，而设计成不针对任何四足小型毛茸茸生物但是一定会针对任何嗡嗡嗡的小虫儿比如蟑螂和蚊蝇进行灭杀。但是这个惫懒无比的男人时常会在不该忘记的时候忘记一些小东西。
比如他将幻阵的生门放在了小院的大门口，比如小院的防御会针对所有不从大门走入的生物进行攻击，比如只有把小院的门关上，这处大门才会被视为墙体的一部分而纳入防御圈。比如此时此刻洞开的大门时则是小院防御幻阵的最大漏洞，而这个漏洞，当然正走进来几个不速之客……
就连朱之厚也叹了口气，给了令狐玉一个很心疼他头脑的表情，提着直刀就和梁师傅一起走去前院。李湛则是被令狐玉留下，让他和小灰待在一块儿。
又看了看朱继真，青黑长发的姑娘朝他笑了笑，耸了耸肩。
“咦，你刚刚嘟嘴了吧？”
“没有！”
“嗯，果然嘟嘴了。”?“喂！”
“挺可爱的，不用老是板着脸当大姐姐的。”
“……”
“二楼有一副弓箭，我最近刚拿出来换过弓弦。”话还没说完，就见朱继真跑上楼去了。
令狐玉穿过小屋走向前院的时候，就见前院已经闯进了三个高大的汉子，而第四个正要弯腰从门里挤进来。
看穿着打扮像是大荒原上来的武士，三人都身披皮裘的短袄，赤着胳膊，露着胸膛，足下马靴都有些破烂。
不过虽然看打扮是大荒原来的卫国蛮族武士，但是个头儿却比寻常的蛮人还要高大壮实不止两三圈。周身皮肤呈现着一种诡异的深蓝偏暗的色泽。两眼泛着血光，嘴巴大张喘着粗气。
梁岐和朱之厚两人对上对面三人，仓促之间有些吃力。朱之厚单刀对上了其中一个透着诡异的蛮人武士，梁岐则一抖钢鞭架住了另外两个。这几个蛮人手中倒是都持着大荒原上常见的大弯刀，这马上常用的大弯刀在这几个身高不似常人的蛮族人手里倒是刚刚好，甚至看上去还有些轻巧。而门口正要挤进来那个，则可见他手里一杆大槊，白色的缨子上还燃着血。
“令狐小子快来帮忙，这几个硬点子，难对付！”
令狐玉一听，右手持木剑，左手成掌在剑身上一抚，一阵灵光亮起，剑身上浮现数到符文阵列。然后令狐玉向前一踏步，跃过梁岐的头顶，腾空一剑劈向他所面对的两个蛮人中的一个，然后再翻身一跃，落在场中。
那蛮人仓促间见有人腾空而来，也是怒吼一声，发生的声音却如野兽一般，来不及架起兵器格挡，便抬起左手，以小臂硬接了令狐玉这一劈。
“咔！”
场中想起一记熟悉的骨头碎裂的声音，令狐玉这方众人听到也是一阵冷汗。
这个惫懒的剑豪，这坏习惯是改不了了。
但再看对面，这硬接了令狐玉一剑的武士手骨虽然已经碎裂，但却不见他脸上有任何疼痛神情，只是低头看了看已经有些扭曲的手，浑不在意的继续双手握刀向令狐玉砍来。
“喂喂，我可不想当末日丧尸故事的主人公啊。”估计没多少人听得懂令狐玉的碎碎念，却见令狐玉脚下功夫不停，一闪身又是出现在那蛮人身后侧，从身量上来看，那蛮族武士的身高至少比身材颇为高大修长的令狐玉还高了两三个头，只见令狐玉双手握剑，斜向上一刺，就从那蛮人的耳后根刺入，随着“噗”的一声，剑尖三寸没入对方头颅，令狐玉再一抖寸劲，就见对面那人双目圆瞠，眼眶和鼻孔鲜血直流，已经是活不成了，直挺挺倒了下来。
那边朱之厚一开始也有些发懵，和对方对了一刀之后发觉这透着古怪的蛮人力气不小，虎口震荡差点握不住直刀，于是改硬拼为游斗，抓住机会一个侧身，以直刀割破对方脖颈哽嗓咽喉处，也是结果了对方性命。
令狐玉和朱之厚要去帮梁岐，却见膀大腰圆的梁师傅似乎打出了火气，已经撕了上衣，单手握着百十来斤的打将钢鞭，向对面的蛮人轮番捶去，倒是把一身怪力的蛮族武士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一击更是一鞭打断弯刀，捶在对方鼻子上，那场面简直让在场众人不想再吃豆腐脑儿了。
这边刚结果了对面三人，门口那持槊的蛮人已经冲入小院，看这身量，比前面三人还要高大壮实一些，已经打出火气的梁师傅顺势向前冲去，对方也是一声怒喝，双手持槊冲了过来，却是一下把梁师傅顶了回来，腾空飞起，一屁股摔在小屋台阶下。
那蛮人见一记建功，再一俯身，要再向前一冲，一槊结果了对面这个赤膊的老头儿，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迎面射来，直直没入眼眶，却是背着箭囊，手握长弓的朱继真已经立在屋檐廊下，正搭上一箭，要射第二发。
那浑身蓝得发紫的蛮族人却好像有些疑惑，站直身子，抬起左手一用力把出插在眼眶里的箭头，似乎有些不解这箭头带出来的红的白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歪头，就躺倒在地，也是断了气息。
那边李湛带着小灰走到前院，和令狐玉一起检查了场中到底的四人尸首，脸色都有些凝重，但都没说什么。
“很诡异。”这是李湛说的。
“你想到什么了？”令狐玉拿起带着红的白的不可名状物体的箭头闻了闻味道，又问李湛。
“不好说，你呢？”
“有些想法，还要再探。”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番，李湛又以阴阳术引火烧了院中的尸体。
“出去看看？”这是梁师傅的提议。
令狐玉想了想道：“太极宫宫城北、东、西各有一处上三军的卫所，每处都常年屯驻至少一个哨的兵力和整队的随军阴阳师拱卫皇城。其中东侧的卫所离我们最近，现在外间情况如何，我们并不知晓，但若是街面上都是这些已经变异的蛮族武士，只怕情势不会太好，我们在此孤立待援太被动。现在最保险的选择，最好是将李湛送到卫所，调集阴阳师和驻军保护，并待机探明皇城内部情况，若是皇城安全，则送他入宫，若事不可为，就要送他出去寻找勤王的禁军。”
李湛却道：“你们不用管我……”
话没说完，令狐玉却打断他道：“如果蛮族能破坏云安京的城防大阵，就能破坏太极宫的防御圈，也许你现在已经应该即皇帝位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有些默然无语。
只有梁岐一边换上一件新的外衣，一边嘴里喃喃自语地念着诸如“令狐小子这张乌鸦嘴说什么什么准”之类之类。
收拾停当的众人站在小院儿门口。只见梁岐和朱之厚身上都额外帮朱继真背了个箭囊，李湛则把自己周身口袋和袖子塞满了令狐玉从阁楼地板地下翻出来的各种符纸。倒是令狐玉临走前，穿过小屋客堂看向后院的小池子。
“时候还不到，再等等吧。”
再一回头，众人已经走出了小院。
李湛按照令狐玉的指导，在已经闭上的大门上激发灵力，把小院和幻阵闭锁。再一看四周，却见外咸瓜街原本整齐又充满市井气的街道已经全然换了一副景象。
火，四处都在起火。
连片的房屋被焚烧着，墙篱烧塌化做瓦砾，浓烟滚滚时又点燃左近的屋顶，屋内的人叫喊着要冲出着火的家园，而奔走在街上的人又躲不开古怪武士们的当头一刀。
街道上或是遍地的横尸，或是即将倒毙在蛮人刀下的百姓。
口鼻中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尸臭和布满硫磺燃烧的烟火气。
街道上很安静，没有小贩货郎的叫卖声，没有艺人唱曲儿的声音，没有龙门阵旁观棋老人们的窃窃私语，只剩下呼喊救命的哀嚎。
众人脸色沉凝，虽然尸横遍野并非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但就在一个小半个时辰前，明明还是如此安逸舒适的秋日街市，如今……
那一天的云安京，赤虹贯日，满城尽成修罗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