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主顾,总是在我快要忘掉他的时候,方才像一个潜伏的特务一样,冷不防地从暗处冒出来,给了我一冷枪,害我差不多丢了半条命。
他撂给我的活儿都是大材料,干一回要掉三层皮的。我每回给他弄材料,人都像虚脱了似的,每一回,给他交了差,我都要休工数日,就像部队打完一场苦仗,需要休整一般。不过,冲着人家肯出大价钱,做的是大买卖,我心里却是一百个愿意。
几天前,他要我弄一篇大材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汇报,事儿又急,让我毁掉了一个夜晚,还搭上了两个白天。眼下,正当下午,我刚从一单活儿中缓过劲来,他又死掐住我的小企鹅不停地向我发起了呼喊,我一看是他,立刻神经衰弱,心想着要是他再给我一单,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他连问了几句:你在吗,还在吗,在吗?仿佛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一般,我稍为迟疑,他又发狂地甩过来几句:你躲哪儿去了,还在吗,在吗?赶紧给我回话,狂怒极了。
我心想着准是什么事情搞砸了,该不是稿子出了什么纰漏吧?底气一泄,手指在键盘上竟然哆嗦起来,战战兢兢地回话:在哩,你老有何吩咐?
他说,你差点把我害惨了。
我说,怎么会呢?我是在帮你呀。
他怒气冲冲:还说呢,我一个不小心,害我看走了眼,差点没在阴沟里翻了船,连饭碗都几乎丢掉了。
我大吃一惊,赶忙认真起来,关切地问道:啥子事呀,这般严重,如果是我的错,我诚挚地道歉,诚恳地请求你的原谅。
他说,你在材料里埋了伏笔,有伏兵呀,还有这一手。
我一看,就猜到会是什么事儿了,但还得假装没事似的问道:捅什么娄子了?什么伏兵呀,打着谁了?
他说,你不晓得这篇东西是一个重要现场会的领导发言稿吗,你不晓得这是我们这里的领导专程到我们单位来调研的一个重要会议吗,分管工作的重要领导和部门头头全都要来的,这些我不都事先和你说清楚了吗?你怎么还在材料中来这么一段话?
他在会话的末尾,给我打过来十几个省略号,好像他气极无语,再也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我虽则猜得到会是文字表达、词意外延过宽或是句子概括不清的问题,但委实想不起会是哪几句话惹下的事端,便心急地问道:你老就明示了吧,哪儿出错了,也好让我提高提高,学习学习,往后更好更正确地为你们服务。
他在那头停顿了一会儿,我猜想他准是在找出我那几句话,原原本本地给我发过来,好让我在这差错面前无地自容,就好比一个警察让一个罪犯面对他的罪证无可辩驳一样。然后,我便看到几行仿佛冒着火气、脸红耳赤的文字,以加粗套红的形式在会话栏中乍然出现。
这些文字,浑身火红,爆若辣椒,有如几排身着红装、庄严肃穆的兵士,预备对我执行枪决。而我见到了这些文字,却气定神闲起来,仿佛一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革命者,面对着这森然的枪口,岿然不动。
我当是啥子事,原来是这码事。便说道,这有何不妥?你不是要汇报吗?汇报么,总得说些问题的嘛!
他在那头火速回驳我:这事还小吗,你晓得汇报会上在座的都是啥子领导吗,都是我们这里的头头脑脑呀,伙计。分管的领导在,相关部门的领导也在,你却让我的领导对着这些尊神,咿咿呀呀地唱出这么一段,给人家挑刺,让那些头头脑脑的顔面往哪儿搁?让我们领导情何以堪,官位何以堪?想害死我们领导,想整死我们矿呀!
我晓得问题所在了,这些龟孙子们,胆小如鼠,平日里还人模狗样的。
我说道,一者人家领导专程到贵企业调研,是来解决问题的,当然也是来听颂歌的,但问题自然也是要讲的;
二者贵企业历尽艰难,终获重生,但也问题多多,领导来调研,自然要反映一些,为企业前途计,为全体职工的饭碗计,讲是必定要讲的,否则做人就不厚道了;
三者你传来的资料中,就有此类专题报告,谈及此类治安问题,还说是贵企业心头之患哩;
四者我虽则讲了这一芝麻点大的问题,但前面好话可是说了几大箩筐,颂声炎炎,人家头头脑脑是何等人物,当不会如此小气,鸡肠小肚,断不会在意的啦。
综上所述,我收了你的钱,自是为贵企业着想,所以写了这么一小段,算是我文德未泯吧。
他似乎怒气未消,因为我看到他连续发来了几个呸、呸、呸,然后他继续发话,仿佛机关枪射出的子弹: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图财又害命。人说一字抵千金,你是一字可抵百万金哪。你晓不晓得因了你那一小段话,要是整死了我们企业,有几千号人,有十几个亿的资产,平摊下来,你字字如原子弹,如百万吨当量级炸药,一个字就要了好几十条人命,毁掉好几百万的资产是超级杀手,还自命孔老夫子的学生,文以载道。
我简直哑然而失笑,欲哭而无泪,我回道:至于吗,不就说点儿事吗,当今又不兴那套,你们平日里老是较真这些事儿,听风怕雨的,神经过度紧张啦。
他回道:
你老兄站着说话不腰疼。早几年,我们矿半死半活,上头铁定了心是要挂牌出售的了,说是要卖给新近才暴发起来的一个矿主,后来是我们现如今的厂长,他那时还不当领导,鼓动起全矿的人,向上头立下了军令状:深挖洞,找矿脉,大动员,增产量,半年复产,一年增产,两年扭亏,三年盈利。
现如今刚刚盈利,好不容易养大母鸡下了蛋,怎么着也总会唱个颂歌什么的,好让自己高兴高兴。你看,大家伙都想着图个高兴,应景的话儿自是要说的,你倒好,搅局来了,你是想搅个鸡飞狗跳,养大的母鸡飞没了方才罢休,是不是?
我一看,这栽赃可够毒辣,上纲上线的了,赶忙解释:你老息怒,深吸气,缓呼出。我确实不晓得有这背景,你当初也没往深里说,只是吩咐我主要看资料,说你要应付这会议,忙得够呛。你当初要是点拨透了,我也就不会整这么一段了,我肤浅了,你老批评得对,我诚恳接受。
他在那头看似消了火了,因为他发过来的第一句话,已经有点向老朋友吐吐牢骚的意味了:
唉,你可算是把我害惨了,害得我灰头塌脸,手忙脚乱。也是我水平没领导的高,你那埋伏我也是没看出来。原本会议是不要印发汇报稿的,谁晓得是哪一个搅事佬出的馊主意,临时决定要印发汇报稿。
我们厂长也是想着一半念稿子,一半脱稿汇报,也没怎么认真看稿。临时来这么一出,他方才认真地看了一回稿子,热热身,这一看,看出大问题来了,看出你那三千埋伏来了,他像见着了外星怪物一样,乍急咋呼,大声嚷道:
出大事了,你小子干的好事,想要了全矿的命。赶紧改过来。
可是来不及了,上头领导的车已经开进矿区了,几十份的材料重新打印,装订没时间了。还是厂长高明,他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他当即决定:
赶紧收回已经摆放在会议桌上的材料,用黑软笔把那一段话涂黑了,不需要重新打印,不需要重新装订,就好比擦完了屁股,提上裤子就走人,干净利索。你们在办公室里干,我在会客厅稳住他们,给他娘的来一个缓兵之计。
厂长的大将风度把我们镇定住了,他军令如山,我们行动如风,个个都像开展敌后斗争的游击队员一样,矫健如游龙,敏捷似猴子,迅速进入战斗单元,分工负责,目标明确,一个翻动纸页,找出那伏兵,一个手握三寸不烂之软笔,往那万恶的敌人头脸上戳去,把他们消灭在一片漆黑之中,让他们还没有被人叫唤出名字就被送回了老家,关在一团黑暗之中。
办公室里的十几号人,在激烈地战斗着,哗啦啦,刷啦啦,我是这一帮人的班长,我冲锋在前,歼敌最多。我得承认,自打小学毕业起,我就没像那天那样去涂抺修改过这么多的文字,我涂得最黑,我涂得最多,我涂得最快速,我涂得最漂亮,但到了最后,我左看右看,这浓黑的几行墨痕,怎么看都像是贴在伤口上的几块黑皮膏药。
涂改完毕,等到我们又重新把材料整齐地摆放在会议桌上,厂长那厢,也谈笑风生地把那一帮头头脑脑从会客室带到了会议室。直到那一会儿,我那吊到嗓子眼的心方才放了下来,你看,我狼狈不狼狈?我是不是该给你来一句:他把骂够了之后,发泄完怒火,就决然掐断了与我的连线,消遁了,犹如沉入太平洋深处的一只老海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