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外求学几年之后,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那座小县城。
当初转到这县城上学,头一次走在县城街道上的情景,他至今记得。
那时的县城虽是很简陋,但比镇上毕竟宽大了好几圈,两条宽敞的大马路交叉成一个十字,纵横贯通了县城的东西南北,就像两条宽广的大河汊,把邻近的村子连结起来了。
街道两边的建筑,大多破旧,饱经风霜,面容疲惫,间或有一两幢新建的楼房,突兀醒目,活似从一片荒地里长出的几棵颜色青翠的高秆植物。
但这一切在他还是稚嫩的、浅薄的眼里,是新奇的,异乎寻常的。他惊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景致。街上人流如织,车辆如梭。
绵延几年的商品自由生产和交换,使得偌大的县城简直成了一个农贸市场,农夫田卒,洗净脚上的泥巴,挑上田地里出产的农产品就往县城进发,耕海的渔民捕获了新鲜的鱼虾也拿出来贩卖,一时间,县城里麇集了乡老村夫、引车贩浆者和走南闯北的人。
他穿着一双人字拖,迈着两条瘦骨嶙峋的细腿,踩在硬实的柏油马路上,人字拖是新买的,塑料儿软,一脚下去恰像踩在一团棉花上,他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身轻如燕。
有一忽儿,他仿佛从这乱嘈嘈的场景中抽身而出,犹如一只飞翔的鹤,鸟瞰着这色彩斑斓如棋盘一般的大地,真是大好山河任翱翔。
他豪壮地迈着坚定的步伐,俨然一个身怀绝技首次下山初临都城的少年侠客,突然之间,他回想起一年前在荒郊野外学武习艺的情景,少年志气不可方物的情怀让他的胸腔鼓涨起不少的豪情。
市声喧哗,宛若置身宋元都城、长安汴梁,各种声音云蒸霞蔚,如漫天飞起的黑蝙蝠,如遮天蔽日的暗器,身旁人穿梭如鱼,车疾驰如箭,路旁露天的污水沟里水声潺潺。
唯有这水声才把他从神游万里的思绪中拉回到了现实,他吃惊地凝视着如一条汹涌河流的排水沟,沟里水色时清时浊,水清时如他儿时在村外田野里玩耍的小溪,清澈见底,如玻璃镜一般的透明。
水浊时如村里恶妇一顿泼辣的臭骂,铺天盖地而来,泛起一阵阵的臭味。浊清相交,好似两军交战,缠绕不清,鏖战不止,好不喧闹。在水流中还不时漂浮着一些排水沟里当然的孳生物,几片菜叶悠然渡来,如几叶扁舟,几支鸡毛或鸭毛犹如离弦之箭,怒气冲冲地在一阵激流中迅疾射过,在一片泡沫中翻腾不已。
他还恶心地看到一段没有化开的粪便时沉时浮地晃荡而过,仿佛它也晓得自己的丑陋,不敢示人,冒出水面一会儿便又赶紧沉到水下去。
他似乎一下子窥视到这个县城的秘密,叫他知晓了它的恓惶,看清了它的龌龊。看来延续了好几年的商品经济还没有为这个县城积累起足够的财力,好让它修一条像样的城市下水道——他用它浅显的刚学了一年的政治课知识来辨析眼前的现象——这个县城还只是一个有点气派的够大的村子而已。
他是刚从亲戚家里出来。亲戚家住“干部楼”,说是干部楼,其实就是一座三层的旧楼房,水泥抺的外墙,经了多年雨水的淋刷,已剥蚀露骨,团团污黑,还生了青苔,好像年老女人的脸,又挨了不孝子孙的打,这儿乌黑一块,那儿青紫一块。
亲戚住在一楼侧边,仗着地利之便,又用篱笆围了一个小院子,里面种着几株葱葱绿绿的香蕉,抖落一片刷刷啦啦的声音,他一踏进这个院子,就感到格外亲切,这样的院子在乡间村下也是司空见惯的。
亲戚是他的一个表舅,在县里当干部,是一个老革命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表舅一家人会坐着一辆草绿色北京吉普车回家过年过节的,他曾经与表舅他们见过几回面,就不显得那么生份了。
表舅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几张报纸,脸膛上颇显出沧桑感,他曾经断断续续地听过表舅的革命历史,仿佛从表舅沟沟壑壑的脸庞上读得出他曾经金戈铁马英勇卓绝的峥嵘岁月。
表舅的脸上呈现出饱经苦难后宁静而安祥的光芒,用他那双稍显混浊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就仿佛被两泓深彻而又凝重的潭水映照着,让浅嫩苍白的他显得相形见绌,适才亲切的感觉跑得无影无踪,他感到好一阵紧张,肚子里紧一阵、松一阵地咕噜咕噜叫,像在敲打着一面鼓。
表舅用他仿佛蘸满水的重浊的噪音说:
小孩子家想读书总是好的。你母亲说你书读得上进,上县里学校可能对你更好——转学的事已经办妥了,你就安心上学,好好用功,不要辜负了你的母亲,她的日子可是嗑着盐巴过来的——够苦的,你母亲不容易。
说到这里,表舅眼睛里那层光芒仿佛被水淋湿了翅膀的大鸟,扑簌扑簌地降落下来,显得那么温暖而湿润。表舅一定是回想起母亲的苦难史了,他对母亲的同情刹那间瓦解了他的紧张,让他沉浸在一片亲情的汪洋之中,在这汪洋之中航行着一艘大船,大船巍巍,仿佛成了他新的依靠。
他鼻子一酸,眼睛里弥漫起一层泪幕,差不多遮盖了他的视线。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片刻后才敢注视着表舅,竭力从表舅的身上寻找出母亲的影子。
他在母亲讲述的家族史上,曾经常常看见过表舅和母亲并肩走过的身影。表舅犁沟一般的脸膛上填满了春天般的阳光,让他看起来越发慈祥。
表舅说:
你要上的学校虽然不是这县里最好的一中,却是新近几年办得很出色的学校,升学率快超过一中了。学校里的学生大多是像你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寒门子弟,所以你要好好珍惜,把握机会,用点功夫,学出点名堂来,——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了。现在国家改革开放,正是你们的大好时机,来日方长,表舅我要是再年轻十几二十岁,还想好好干它几家伙哩。
表舅的脸上荡漾开童真的笑容,就像一口老池塘洋溢着一圈圈的涟漪。他估算着表舅这时候该是五十岁左右,他用他略懂的社会政治学知识推算,表舅还能干革命,还有前途,家族人的期望就是,还能升一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