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压榨车间,他跟两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工友当班。
以往他从外边或远处看糖厂,刺入眼帘,叫他印象深刻的是糖厂高高耸立的起重梁架,有六七层楼高,几乎占了厂区的一小半,犹如给老天爷搭的瓜棚架子,空荡荡的,又煞像一个巨人粗壮的骨架,每当锅炉的汽笛嘶鸣,仿佛巨人发出怒吼,那副庞大的身架子似乎要跑动起来似的。
如今他站在它山峰般的身躯下面,面前堆着也如一座座小山包似的甘蔗,这些甘蔗宛若被剥光了衣服的囚徒,成摞成捆地被绑着,松散开来的,横七竖八,叠股枕臂,一片狼藉。
它们虽遭砍戳,还未得善后,待会儿,它们将身不由己,不约而同地被倾倒到槽道上,像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一样地趴在输送带上,由于挤压和倾轧,它们着急地翻一翻身,蹬一蹬腿,推肩搡背,吱吱呀呀,嘎嘎唧唧,一路尖叫着、悲鸣着,进入了那多辊的压榨机,顷刻间,粉身碎骨,汁液横流。
他与那两个青工,可笑而残忍地每人抓着一把铁耙,犹如农夫耙地,站在蔗槽边上,又像站在河岸边上的屠夫,单等着给挣扎到岸边的落水狗来一下子。
他学着那两位青工散漫而又机警的样子,挥动着铁耙,瞅准了在蔗槽里犹如波浪一样汹涌澎湃,拥挤不堪,源源不断地奔向行刑地的蔗条子队列中那些不听话、不安分的家伙,打上一个闷棍。
有时候,有一两根勇敢的蔗条子,亡命地不顾一切地往槽道边上的地儿蹦去,弹到了槽外边,企图逃过一劫,有的蔗条子伶俐得像敏感的老鼠,蹑手蹑脚,躲躲闪闪,偷偷地蹭到了槽道外侧,机警地把一只脚搭到槽道的边缘上,或探出个头,企图往外爬去,逃之夭夭。
这个时候,他们的铁耙便会毫不留情地准确无误地当头打下,或把它们打瘫在蔗堆里,或把它们拦腰打断,或把它们像扒死蛇一样地呼地一下子往压榨机前抛去,让它们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他胆战心惊地做着这工作,有一阵子,他耳边听到这些蔗条子撕心裂肺、悲怆呼号的哀鸣声,磨砺着他敏感的神经,沉重的铁耙子挥着挥着就使不动了。
那两个青工,嘴角上都叼着一根烟,眯缝着眼睛,躲避着冬日软弱但耀眼的阳光,看似漫不经心,实质熟视无睹、熟能生巧地重复着一挥一砸一甩的动作,充当着屠夫兼打手的角色。
他们俩都是退伍军人,在工歇闲聊时,他们告诉他的。听得出,他们很是满意自己的身份,但不是很满意眼下的这类工作,仿佛叫他们正正规规行伍出身的人来干这玩意儿,未免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因此,他们挥动铁耙,扒拉蔗条的动作中就透露出那么一股子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的意味。
他们分给他烟,他本想客气地谢绝了,但念头一转,他也接下,抽了起来。
三个人抽着烟,置身于如乱石堆、柴草堆的甘蔗堆中,仿佛栖身于污浊肮脏的环境,活像三个混混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当他们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一个表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嚅动几下嘴角,叼着的烟就仿佛茫然不知所措的手指颤动着,另一个则颇为不平,不屑,不齿,不爽,似乎把他当成了自个的对立面,立即撕下脸来,乌黑着脸膛,讥讽地说道:
这么说,你迟早是要坐回办公厅的啰(本乡本土的人总是把办公室说成办公厅,似乎办公厅是很堂皇的地方)——我怎么却总觉得你要像我们那样干一辈子的样子——你该是没给人家送礼了吧,我敢打包票,像你这屌样,不懂得送礼那是一定的。
我就说嘛,哪有像你这样的学生下到我们车间的呢?打我进厂起,我就没见过。哪一个不是人模狗样地坐在上面胡乱支使下边的人,别说你这样的,没读过几天书,比你没文化的人尾巴翘得比你还高。你回不去了,你就乖乖地在这儿呆着吧你。
他被这一席话呛住了。怔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稍微显得有点儿骄傲的小学生被老师好一阵噼里啪啦严厉的批评和抢白。
他心底惴惴,不免自我检讨一番,是不是自己在某方面表现过分了,他可是从来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他也没有把读书人的那股子臭酸劲儿洒一点儿给他们,让他们觉得反胃。
他不是也把他们敬的烟接过来,抽着了么?——他可是从来没抽过烟的。这在旧时代,算不算得上是拜了把子,喝了血酒了呢?
他不免想象这样的情景:当厂子里别的工人从堆蔗旁走过,瞧见他们三个这么整齐划一地抽着烟,没准真的纳闷,从哪儿跑来了一个混混,咋就这么协调呢?
但他也不由得警惕起来,他担心自己终究还是被弄进了一个圈套里去了,会不会真如那个青工所说,他只能是呆在这里了。他就好像一个戴上牛暗眼的小牛犊,闻着脑袋前面的一把草的香味,就拖着石磨在原地转起圈圈来了。
多年来,他面对的挫折,他都尽力地淡化了,但这一次他却经不住折腾了,他真心希望能安顿下来。
因此,他有好半天闷闷不乐,干活提不起劲来。那个“狠毒”的青工看到他的对立面如霜打的瓜菜蔫了,洋洋得意、幸灾乐祸的神色毫不掩饰地铺满在他的脸上。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糟,让他转车间、转工段的指令毫厘不爽地在第七下午收工之前传达给了他。
他客客气气地跟他们握手,世故地感谢他们的关照和指导。那位好脾气的青工依然像一位慎行讷言的智者,也跟他说了两句客套话。
而那位“狠毒”的青工,则颇为不忿,不快,他的脸色在冬天夕阳的照耀下,也如难得的一见的晚霞般地变幻着颜色。他猜想,那个青工并无恶意,只是因为他从他的处境观照出自个的无奈,把他作为出气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