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一步三蹒跚、邯郸学步地开始了他的职场生活。
他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宿舍,食堂,忙起来一天的时间倏忽而过,一个星期的几天也就一忽儿的工夫。
他有时到档案室查查资料,就跟老头聊一阵子,听老头东扯西扯地说上一大段厂史,听他骂娘。
老头真个是民间的口头漫画家,他说谁谁鲜活,骂谁谁生动,就像一个皮影戏卖艺人,抽动着细如琴弦的绳线,一个个呆鸡似的形象转眼间就栩栩如生起来,跃然幕布之上。
他生出了一个想法:他在办公场合所见的是可以记载到公文材料上的,是放到图书馆和档案室供人查阅,参观的,而他在老头这儿听到的,是画在连环画上的,是挂在街头巷尾,供众人翻看,众人评说,可以骂娘,操祖宗十八代的角色。
他一个月中,总得有两三回上老头那儿去,他很是珍视与老头的交情,心想幸亏给了他那个活儿,遇上这老头,让他有了一个密室一般的场所,他因为窥探到了这个厂子的秘密与龌龊而显得心平气和,不再彷徨和心神不宁,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高贵和肃穆。
老头似乎也很看重他这个小同事、忘年交,每回他来,老头两条短促的眉毛活似孱老的蚕儿一般雀跃着往额头中间爬去,很是快活。
在他的桌子上,专门为了他的到来准备了一个白色的搪瓷杯子,每次都为他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好似人人都像他惦记着他怕寒的胃那样。
不过,叫他倒下来的不是这胃,而是肺心病,也就在半年多后,临退休的半个月前,从档案室下楼的时候,在楼梯上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如同一个老朽的塑像那样轰然倒下。
人一时还没走,在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星期才走的,他去看时,神智还有点儿清醒,皱巴巴的手上插着针管。
老头见了他,眼里闪动着几丝明灭不定的光芒,摊在病床边上的手,虚弱得抬不起来,只翘起两根凌乱的手指,指着他,亲属让他向前俯身,他轻握住老头没有扎针的那手,像抓住了一支即将从一棵枯干的树上断掉的枝丫一样。
老头的手掌冰凉,他抚摩着老头手上褶皱荒凉的皮肤,盯着老头的眼睛,像注视家中的长辈那样,小声说道:
老头儿,要好起来,我还想听你唠叨呢。
老头眼里忽闪几下,犹如风中蜡烛摇曳不定的火光,他感觉到自己手掌下老头的手指动了动,非常明确地摩挲着他的手指肚。
他眼睛里刹那间一阵热涩,不知从哪里奔涌出来的泉流一下子冲到了鼻腔,堵住了他的喉咙,哽住了。
老头终究没能挺过去,在医院里又撑了两个星期左右走了。后来因为丧葬费的事情,老头的儿子,也是厂里的工人,找到厂长讨说法。
他愤怒得像一头狮子,差点动起手来,像他的老子那样把厂里头头们都骂了遍。他从骂声中方知,厂里给老头的丧葬费只有别人的一半,在一旁劝导的人教股长解释说,老头在档案室的工作属于半休状态,待遇什么的也只能算一半嘛。
老头的儿子发扬了他锅炉工的本色,火急火爆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打得他晕头转向,捧着红肿的半边脸膛,好半天摸不着北。老头的儿子指名道姓地骂起林甘甜厂长来,说他抱女人抱得多,心眼儿也小得跟娘儿们一样了,他父亲几十年养成的性格了,就喜个唠叨,几任厂长谁不给他唠叨过,也没见一个给他唠叨死的,给唠叨走背运的。
他越是唠叨,你们一个个的官儿升得越来越大,财也发得越来越大,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如今倒打击报复来了,连一个死人也不放过,你那娘们似的心眼儿比老母鸡的**大不了多少。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今儿不把钱补齐了,明儿我就把锅炉给炸了。我让你姓林的升官发财去。
最后的结果,不知林厂长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那一半的钱还是给补上了。
榨季开始后,生产区里灯火通明,生产不停,日夜连轴转,厂大门前那条厂道,开始停满了各种各样运蔗的车辆,一直排到了外边的公路上。
慢慢地,车辆越来越多,越排越长,一个星期之内,从厂大门前排起的车队就绵延好几里长,硬生生地占了半边公路,况而每天都有新的运蔗车辆默契地接龙一般挨上去,咬着前面车子的屁股,它刚安心当尾巴没一会儿,新来的车子又咬着它的屁股了。
头几天里下起阴冷的雨,不大也不小,断断续续的,扬扬洒洒,像是害了泌尿症的人一样,滴沥不尽。
这种天气对于农人来说,最要命了,表层的土泡得跟粥糊似的滑软,没人踩的地方油亮如脂如膏,但底层的土却是跟铁板一般的瓷实,人一脚踩上去,滑溜溜得如陀螺急走,八成要摔个狗啃屎。这样的光景,除非有迫不得已的缘由,蔗农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收砍甘蔗。
他小时上外婆家玩儿的时候,也去帮着外婆一家人收砍甘蔗,也是这样的阴冷天,舅舅说:
老天爷要人遭罪,人也就没法子。再不砍,糖厂开的蔗票可就要过期了。没了蔗票,上哪儿去求爷爷告奶奶再弄一张去?没了蔗票,咱们就是砍了,厂里也不派车来装,咱们还得一牛车一牛车地运着去,何年何月才卖得完这几旮旯的家伙?
舅舅像旧时的地主驱赶着佃户那样吆喝着表哥表姐们,要他们冒雨砍蔗去。
天上的雨点像一把把小而利索的银刀子,一沾上人的皮肤,像被刀割似的难受。甘蔗林给雨水清洗之后,上半部青绿色的叶子泛着油腻腻的亮光,下半部灰白的枯叶宛若蛇蜕下的皮,发出白惨惨的光芒,在冷峻的空气中舒张着,横阵着,交叉着,缠绕着,宛若交织而成的一张宽广的网,也好像一座森严壁垒的城堡,那一条条如刀似剑的叶片,仿佛早就筑就的刀山剑阵,杀气腾腾,预备着给它们动刀子的人来一场毫不留情的绞杀。
收砍甘蔗,顶烦人的便是这甘蔗叶子,叶子上有毛,那毛沾到肌肤上,痒得要命,一挠一大片红肿。叶子的边缘锋利,简直就是一刀片,一划一道伤痕。阴雨天,毛痒痒的烦恼倒是没了,可脚下的泥,叫人吃的苦头一点也不轻。
舅舅一家人举着弯弯的砍刀,脚步踉跄,步伐沉重,落脚容易拔脚难,落脚唧唧,拔脚噗噗,唧唧吱吱,滑腻的泥糊如一群乱叫着的泥鳅,从脚掌后根迅疾地滑动,包围过来,噗噗哧哧,急迫地发出空洞的叫声。
那丰满肥腴的泥糊,经了人的践踏,便像发了情似的,吱吱唧唧,缠缠绵绵,一塌糊涂,纷乱灿烂如同一个叫几头蛮牛踩踏过的泥淖。
舅舅他们手起刀落,运刀如风,上剁下削,左刨右剃,片刻工夫便将一棵棵绿叶凌厉、枯叶扯皮的甘蔗收拾得如一个个赤身裸体的人一样赤条条、光溜溜,看起来弱不禁风,瘦骨嶙峋。
被削断的叶子,散发出腥甜的气味,甘蔗根部的断面,溢出香甜的汁液,这一片凌乱而忙碌的工场,飘着不急不徐的雨,搅和着这香气和汁水,仿佛在精心酿制着一大缸又香又腻又甜的糖水。
他的任务是给舅舅一家人打下手,将他们砍断的蔗棵子收拢成一堆,码齐整了,让大表哥用竹篾子捆扎得紧紧实实,扛到田头放好,再一起用牛车拉到公路边堆放着,等候糖厂派来的车辆拉走。
他穿着一件最小号的破旧的大人的雨衣,提起大半截用绳子在腰上扎好,雨衣的下摆方才勉强拖不到地上,他就酷似古时披着宽大道袍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道士,手上擎着一根差不多有他两个身长的蔗棵子,又煞像一个于凄风苦雨之中行走在泥泞的乡间道路上的小乞丐,歪歪斜斜,跌跌撞撞,雨打他,风呛他,泥浆吞噬着他,蔗棵子欺压他,沉重的雨衣坠他,他脚下给泥蛇一样的甘蔗叶子绊了一下,蔗棵子如颤动的弓似的飞出去,掉在那一堆它的兄弟姐妹身上,他也就宛若一小堵轰然坍塌的墙一样倒在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