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以后,我就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焦虑与期望的纠缠中。
那阵子,我的脾气坏透了,我把晚上在我屋子外边树下唱山歌的小伙子赶跑了。而我却成天躲进了山上的树林子里,对着山谷,对着山尖儿,没完没了地拉长了调儿练声,唱歌儿,唱得群山回响,鸟儿惊栗,活像山林里一个哀怨的女鬼。
我对爹娘发火,整天价地对着远处出神发呆。用眼下的话来说,我患上了抑郁症了。
我把心思跟娘说了,她一个山里人家,别的也说不上,光跟我说:娃儿,天底下怕难寻这么好心眼的人,娘就怕你吃亏,受委屈。
她怕我憋出病来,就悄悄地给我寻婆家。
我真的无路可走了,那一晚上,我听了一夜邓丽君的歌,看了半夜琼瑶的书,书上的生活就像挂在天上似的。
我推开了窗子,山里雾涌,跟夜里生起的烟一样,雾扑进了屋子,我仿佛成了腾云驾雾的仙子,要把我带到天上去,带到广寒宫里去。
那一晚上,我咬牙下了决心,天一亮,我就到县城去。
爹娘给我备下了一袋子的山货,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两张狸子皮,山里的菌,一大块熏好的兽肉。我打扮了一下。我还是头一次去县城呢。这你相信吧。
我从县汽车站出来,差不多是中午了。
县城到底比镇上气派,街道就有好几条,人也多。我向人打听路,就照着指的方向走去。虽说我是头一次来县城,可那会儿我的心思不在这街景上,满脑子想的是找到刘团长该怎么开口。
我绕了半个县城,中途又问了几次路,载客的摩托车也向我招徕生意,因为我厌烦镇上的阿飞骑的也是摩托车,就没搭。
我就这么一路走到了歌舞团。
我心目中的圣殿其实就是一个院子,从外边望进去,有一个比镇子的礼堂小了很多的大屋子,想必是演员排练的场子,院子东墙边有一栋两层的楼房,有点旧,想必是办公的地方,院子里种了不少的树,显得幽静,很有点文艺单位的范儿。
守门的老头,脸长得很是活泼,眼神却很鬼,他告诉我人都下班了,下午再来。我提着装满了山货的袋子,这会儿才觉得累了,就在附近找了一家面馆吃饭,等着。
面馆里有几个人,嘘溜溜地吸着面条,像小孩子吸鼻涕一样,一边吃一边往我身上瞄,那副样子叫我恶心。
你会觉得吗,当你抱着一个天大的希望在等待的时候,时光就会像胶水那样,粘着你不放,叫你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
我问了面馆老板好几回时间,时间好像不怎么走似的。我望着外面空旷的马路,车子跑得不多,多数的时候,它空空的,就像不发生任何变化的时间一样。
终于捱到上班时间。看门老头跟不认识似的又拦住了我,我跟他说找刘团长,他很鬼的眼神闪闪的,给我往办公楼那里指了指。
我找到他办公室时,颤抖着声音叫了他一声,他很是愕然。他当然不记得我了。
那儿有一个人在说事情,打趣一声:有亲戚来呵,就退出去了。我这才克制着慌张跟他说清原委,他好半天才省过神来。
他整个人即刻又变得灵动起来了,他打量着我,脸上笑眯眯的,好像见着了多年不见的闺女一样的亲切。
他让我坐下来,问了我一些话,恳恳切切地听完了我的讲述,称赞我勇气可嘉,志气可嘉,又夸我长得越来越俊了,绝对是一块当演员的料。
他沉吟了片刻——我那会儿还真的以为他是在考虑我的事情呢。我整个人都快激动得迷糊了。这时他说:
娃子啊,你来得可真赶巧,团里正想招人呢。不过你要想进来,得先考查考查你的才艺,歌呀舞呀形体呀,都要考查一遍,不光是我,还有别的老师,小礼堂那里正在排演,今天怕是不行了。要不你先住下来,明天我再来安排,这样行不行。
你说,在这种情形之下,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它就砸我头上来了,我点头都怕来不及呢。
他见我同意了,不假思索地拿出几张十块钱的票子,用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跟我说:
这是钱,这是你要住的宾馆,待会你到外边,搭一个摩托,到那儿去住,晚上舒舒服服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等着考试。有什么事我去找你。
——你都不晓得,当我起身向他告别时,我感激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好的人,娘,你别不相信。
我漫步在街道上,这会儿我可有心思瞧瞧街上的景致了。
我满有兴趣地打量着歌舞团周围的景物,街道两边的景物,商店的名号,连同街边的树,甚至垃圾桶,我都瞧上几眼。
很快我就能来这儿了,它们就像我即将要认识的朋友一样,我可要把它们记住了。我一路观赏着,走着,打听路,找到了那间宾馆。
那可是我头一回住宾馆,我还从来没住过这么豪华的房间。洁白的床单,漂亮的窗帘,电视,卫生间,玻璃门,简直就是琼瑶书中的情景。
那一瞬间,我简直幸福得晕掉了,不晓得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我后来住过多少的饭店、宾馆,不知比这还要高档多少倍,我都未曾再有过这样那一刻的感觉了。
约莫一个钟头后,我还沉浸在欢乐之中,响起了敲门声。
我打开了门,刘团长满脸笑容,像个小伙子那样精神,手里还提着一袋子水果。我又诧异又紧张。他机警地掩上门,才对我说:
娃儿,有些事情要先跟你说明白了,刚才不方便,我这才要过来的,顺便也给你捎些水果。
他放下水果,径直坐在一张床上。他瞟了瞟拉开的窗帘,见我拘谨地站着,就亲切地拉我的手,让我也坐另一张床上,说:
团里的事也不光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要是你条件够好,我就可以大胆做主了。我来就是想预先摸一摸你的情况,好让心里有个底,你觉得这样好吗?
老天,在那一刻之前,我还是那么地崇敬他,那么地信任他,把他当成我的救星。我依旧是那个琼瑶书中纯洁的小女生。
可在那一刻之后,拜他所赐,我成了一个女人,我快速地成长,我迅速地苍老,我一瞬间成熟得像山里树上挂着的酸梨果,他可是居功至伟啊,这个衣冠禽兽,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