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我的人是爹旧相识的女儿,早两年就出来了,她的穿着已是一派的时髦气,看不出半点山里的痕迹,处处透出老成和干练,我却像个乡下来的亲戚那样,给她领着搭了好几路的公交车,几乎是从城这边到了城那边,带到了工厂。
我见到那成片的厂房,那一排排的大屋子,不晓得比学校的教室漂亮多少倍,比县城的房子还要大多少,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这就是工厂,这就是城市,跟县城,跟镇子不一样的城市。
那一带全都是工厂,厂房林立,除掉传出机器低沉的隆隆声,像房子着火似的冒出的几股浓烟,这个比一个镇子还要大的地方,还算是安静的,叫我不免纳闷呢:这么大的屋子,这么多的屋子,里面都在干些啥呀。
我进的厂子是造电风扇的。
那会儿,电风扇可时髦了,家居几大件,就它便宜点,买得起的人家里都搁一台,又时尚又阔气又凉快,摇头晃脑的,比古时摇扇子的宫女、奴仆好使多了。
那一年春节,厂子里每人发一台风扇,当过节福利,我就大老远的带回家去,让爹娘高兴,光瞅着,还用不上,我那村子里还要晚几年才通上电呢。
咋样,我奇怪吧——这个厂子产的风扇,既出口,又内销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又上了新的生产线,新招的人,稀哩哗啦地跟了几天班,就上工了。
这一切对我可新奇了。几天前,我还躲在山里,小心翼翼地埋藏好自己的屈辱,身边树呀,松鼠呀,满是有生命的生物,几天后我就置身在一个透亮宽敞、井井有条、现代化的厂房里,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
这就像什么来着,就像把一只小鸡雏从一块草地放进了一个玻璃孵化箱子里了。
我在线上负责的工序叫套扇***简单的活儿,就是把风扇的叶子给装上去,和外框组合起来,再经过几道调测,就可以包装出货了。
我总觉得,我干的这活儿,就跟镇子上给人修脸的差不多,脸修过后,光鲜清洁,脸上有光,我把扇叶和外框给装上去,这风扇就跟人一样,有头有脸了,它就可以到众人跟前摇头晃脑,趾高气扬地露脸去了。
每天我上班去,就像以前去学校上课一样,住的宿舍也跟学校差不多,一间屋子里放几张双层床,八个人住,但环境和条件却比学校好上几回了,楼房是新的,每一层都有一个共用的浴室和厕所,方便得很。这也是我为什么很快适应工厂生活的原因。
头一年,我就是个安份守纪的学生,一个被装上了芯片,调测好了、不会出差错的机器人,我准时上下班,对随时安排的加班,也听之任之。
到了线上,就手脚不停地干活,重复着那几个闭着眼就能干的动作。那工作考验你的不是技术,而是时间,是你对时间的操控能力,是你面对时间时的那份耐心和毅力。
每回到了班上,我全神贯注,仿佛把意识过滤掉了,光用来控制眼睛和双手,不停地拼接,组装,旋紧,转动,就跟工匠一样,一丝不苟地去完成每一件活儿。
只要你用上了心思,跟上了节奏,一件件的成品就会从你手下完美无缺地组装出来,你就仿佛一个与乐队配合完美的歌唱家一样,唱得行云流水,华丽无比。你都快沉醉其中了。
你要是出差错了,绝不是你手脚不利索了,而是你分神了,开小差了,你被流水线上的时间给抛下了。每拉下一个工件,扣掉当天工资的三分之一,一天拉下三次,你这天就白干了。
头一年里,我可是月月都领到了全额的工资。一个月有五百多块,这对于我算是一大笔钱了,顶得上爹娘在家里干上小半年了。
老天,你都想象不出我头一次领工资时的那份高兴劲儿。我把那个老乡叫出来,感激她,她就像个早就发了财的土财主,轻描淡写的,她要我陪她去到一个溜冰场,在边上看了半天,两个人各吃了一个冰淇淋。
音乐开得震天响,放的是流行的港台歌曲,男男女女一个个在上面连轴转,仿佛一群穿梭的鸟儿,快活极了。
她盯着健步如飞,快得跟掠过水面的燕子似的一个男的身影看,跟丢了魂一样。她问我往后工资怎样花。我说,攒下来,寄回去。她说,别光顾着家,记得买几件新衣服,把自己打扮打扮。你模样好,要是装扮起来,准比我先谈上了。
有哪个姑娘不爱美,心里不怀春的?可我那会儿不会想这个。
我刚进厂不久,我就感觉到有好些眼光在我身上瞄来瞄去的,不光有男的,女的也有。我的身材、样貌儿没说的,就算穿的是工装,那也跟穿时装似的。
那一年,我刚满十九岁,姑娘十八变,说的可不光是年龄,就是单单换一个环境,她也会变得不可开交,变得一塌糊涂的。
我模样本来就俊,又年轻,又到了舒心的新环境里,简直就像把一枝鲜艳的山茶花栽到了温室里的培养液里,长得那个娇嫩欲滴,就跟要掐出水来似的,那个俊样子,跟现在可没法比。
他们在路上跟我搭讪,向我吹口哨,说怪话,我住的宿舍,一时间门庭若市,他们有空就来串门找同乡聊天儿,好像走亲戚似的,络绎不绝,就连边上的宿舍也被波及。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那副滑稽样子,让我暗自发笑。
那个老乡,她在我来的第二年就到外面租房子住了,听说有了一个相好,她可是开风气之先啊。
后来,还是她过得好,过得顺当。她的相好,顺利成了她老公,她的目的很是单纯,也很明确,很实在,她算是早期的打工者,就想着怎么扎下根来,不打算回去了。
她老公是个技术工,一直在厂子里干,那个厂子好在也一直没倒闭,后来当上一个部门头头啥的,她在第三年上,也就在我离开厂子的那年,也不干了,开了店铺,什么好卖卖什么,生意做得一向都红火。
她有个一男一女,儿子好像上大学了,女儿正闹着要艺考,要去演戏、唱歌什么的,她有一回跟我打电话聊天儿说漏了嘴,拿我作反面典型教育她女儿,说啥平常人家的孩子学艺没个好结果,干啥都赶不上日子过得踏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