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柳垂逾西湖岸，芙蕖掩白堤，前堂经卷，后苑黄菊，桑锦满长蹊；
彩凤清妆明镜里，帷幔掩床低，关山浪子，风月无期，拙燕衔新泥。
……
接下来的半个月，临安将举行盛大的白莲教佛会，各路庵主齐聚一堂，广邀高德大士诵咏经文，为官家祈寿，为信众祈福；分发米面钱财结取善因，润泽百姓安居，护佑生民乐业。
此次佛会较以往不同，规模宏大、盛况空前，期间更有朝廷给予的全力支持，临安府、镇江府，甚至户部都划拨善款为佛会助力，内府也出银千两入慈幼局，救济那些失去双亲的孤儿，临安民众对官家此举感激涕零，纷纷朝南叩首跪拜，万岁万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值此盛会，临安乃至周边各县的信众纷纷响应，各处堂庵皆是人满为患，有有心之人发现，堂庵的供奉之处，都多了一个玄女娘娘的牌位，位列弥勒佛祖之下，却还在无生老母和洪阳道君之上……谭大东等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心里却如灌了蜂蜜，还有比朝廷做靠山更稳妥的吗，只此一遭，未来几年便不用愁了，就算累晕过去，他们也能躺在地上笑出声。
大果夫妇来到临安时，已是佛会的最后两天，但气势仍旧不减，大街小巷佛音缭绕，祈福诵经之声不绝于耳；黄菊百合沿街铺就，花香檀雾之气随风弥漫，到处都是一片祥和。
撮合董宋臣和大果一家并不是关舟的想法，而是出于赵姝的授意。不管董宋臣是忠是奸，是能臣还是庸吏，是董阎王还是董老头，他都是赵氏家奴，生死荣辱皆与皇家相系，赵姝这个主子当得不错，时不时的总能给家里的下人发发福利，比如提携高山兄妹，比如舍利给内府管事、修内司工匠，比如这次给老董找个便宜亲戚……
赵姝征求关舟意见时，关舟不置可否，只得修书一封发往丘怀，大果和姚婶都不识字，所以信只能写给葛老头，顺便也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让关舟哭笑不得的是，葛老头百里之外又将皮球踢了回来，回信之中就两句话，大果夫妇无异议，老夫不置可否，全凭你来定夺。关舟只得去问小桃的意见，这丫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理由是她觉得董爷爷孤身一人很可怜……关舟心中暗笑，如果老董只是孤独，那倒不如帮他找个老伴儿，反正都一把年纪了，那方面有没有已经无所谓了……
三思之后，关舟觉得还是让双方见上一面，事成与否，也好让他们自己做主。当日关舟并没有陪同大果一家去董府，一则他不想让董宋臣觉得自己在施恩，或是在可怜他；二来这是姚大果的家事，他若在场，很可能会影响大果一家的判断；三一个，攀个亲戚而已，虽然身份有些特殊，但远没有缉拿妖人重要，赵姝已经在岛上住了好一阵了，这不合适，也不安全，须早日让她回宫。
事实上是关舟过度想象了，在他看来，董宋臣是个宦官，虽然身居高位，但却属于不受待见的特殊群体，大多数人，即使如大果这般的穷人，也不会愿意与之攀亲，因为这种行为辱没祖宗，不甚光彩。
不仅关舟这样想，连董宋臣自己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他们低估了大果夫妇的胸襟，豁达的人从不屑于那些酸腐道理，更不吝于与人为善。
董宋臣的府邸是一座三进院落，面积并不大，然而大门却及具气魄，对于穷苦出身，连县衙都没进过大果夫妇来说，极具压迫感，倒是小桃多些见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董府的官家董顺前几天便得了主子吩咐，说这几天会有亲眷贵客到访，让他多用些心思，若是别人家，这可能都不算事，接待客人而已，不必大费周章，但董府则不同，因为这里除了三五个董宋臣的同僚，极少有客来访，说是亲眷的，更是一个都没有过。
董顺这几天就没离开过门房，如傻老婆等汉子一般，时不时的就扒着小窗向外望一下，当看到大果一家出现在门口时，董顺噌得从椅子上蹿起来，顺势两脚将杵在一旁的两个下人踹出门房，急声吩咐看门迎客，那粗壮汉子和扎了帕巾的妇人他不认识，但小桃他却是见过的。
董府大门洞开，董顺一马当先迎了出来，双手抱拳，弓腰塌背，脸上笑得如四月的牡丹，大果没受过这般礼遇，稍一愣神，赶忙躬身还礼，那腰躬得比董顺还低，吓得董顺赶忙避到一旁，扶住大果言道，贵客莫要多礼，到此便如到了家中一般，请随小的进来，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董宋臣一身常服坐在客厅之中，头上的花白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小桃进到厅中，随爹娘盈盈施礼，甜甜的唤了一声爷爷。
董宋臣眉开眼笑，起身邀大果夫妇坐了，开口问道，此来临安，路上可还顺利？大果言道，顺利，顺利，俺们搭了葛家的驴车，那是头老驴，走得可稳当了……
姚婶在桌下踢了大果一脚，笑着说道，俺当家的不太会说话，老伯莫怪，这一路上顺利得很。
董宋臣哈哈一笑，说道，无妨无妨，你们莫要拘束，咱们这里可以敞开了说话，那关舟捎信叫你们来，可提到所为何事？
大果憨笑一声，说道，小舟信上说于临安识得一位老人家，与我等同宗，还说与小桃这丫头甚是投缘，邀我们过来走动走动。
关舟并未与你等细说，那就由老夫来说吧……董宋臣稍一沉吟，说道，老夫是个宦官，你们可知道？
知道！知道！来的时候葛老都解释过了，俺们没读过书，也不懂那些大道理，高人一等矮人一节的事俺们不在乎，俺们只知道同祖同宗的便是一家人，就得有来有往，就得互相帮衬。
好！好！董宋臣欣慰的笑道，既然你们没有顾虑，那咱就将话说在明处，此次邀你们前来并非为了走亲，而是老头子要认祖归宗，老夫祖上乃是随大队南迁的庄户，在此地无根无脉，最怕的便是百年之后成了那野鬼孤魂，若你等不嫌弃，可否在那姚家寨为老夫留一处安身呐？
老伯哪里话，只要您原意，随时可以到姚家寨来，那里虽然简陋些，却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姚婶笑着说道，小舟在时，住的都是我家的柴房，不过现在我们攒下了些钱，足够翻修寨子的了，您若是去了，单独给您打造院落，保证您住的舒坦。
董宋臣满意的点点头，眼中已经有些湿润，姚婶本就是爽快人，此时见老头面容和蔼，又没有架子，胆子也便大了起来，直了直腰继续说道，老伯……不对，是该叫族叔的，族叔啊，您的情况小舟信上说的清楚，您的顾虑我们也知晓，您千万莫因那些酸人酸语而心存顾虑，我姚家寨的事还轮不到外人多嘴。
想我姚家寨破落之时，不见那些自负富国安民的人来帮衬，现今族叔归宗，他们却要来多嘴吗！咱关上门过自家日子，若是他们人后说道，咱听不见还则罢了，若是他们敢在人前搬弄是非，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姚婶霸气外露的说道。
董宋臣没想到姚婶说话如此直接，又如此霸道，着实被惊了一下，待理清楚话中意思，确是感动非常，起身道，侄媳妇说得不错！咱自家人过日子，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你们远道而来，就在我这多住上些时日，老夫这就着人备帖，操持归宗宴，也好让人都知道，我姚得木也有族人亲眷，而非孤身一人！
姚婶拍手道，正该如此！大果却支支吾吾，姚婶抬手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巴掌，说道，有什么话快讲！吭吭哧哧哪有点儿主事人的模样，董宋臣也投来问询的目光。
大果摇摇手，族叔，没旁的事儿，小舟说您是大内的官儿，我就是想问问，您到底是个什么官。
董宋臣呵呵一笑，说道，老夫官拜内侍省总管，提举皇城司，兼寻太庙。大果挠挠头，憨笑着说道，族叔啊，俺没读过书，您说的这些俺是一句也没听懂，可有简单点的的说法？
董宋臣哈哈大笑，简单的说，老夫就是皇家的大管家，大内之中所有的丫鬟婆子、家丁护院都归老夫来管……
大果夫妇一惊之后，齐齐起身打鞠作福，口称族叔威武；董宋臣得意之余，也在暗暗感叹，未知老夫身份即能全心接纳，这族侄夫妇确是至诚之人。
姚家人在叙辈定伦，关舟和赵姝却在抓紧时间情意绵绵。
马无车的探事司今夜日便会收网，依这些天的情形来看，该是十拿九稳的。没了恼人的妖人细作，赵姝明日便可以回宫了，虽说以后见面不方便了，但大内终归要安全一些，那杨髨如鬼魅般来去无踪，关舟生怕某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岛上。
泥娃娃的自从降世，改进就从未间断，有设备层面的，有工艺层面的，也有配方层面的，关舟此时在做的，就是改进配方，用硝酸钠代替部分硝酸甘油，再调整硝化纤维的配比，使得生产过程更安全更效率，制造成本更加低廉，而威力却更加强大。
危险的环节是不能让赵姝参与的，但捏制泥娃娃的过程，却可以两人一起做，于是人鬼情未了中制陶的场景便被关舟完美的复制过来，不同的是，关舟没有赤裸上身，只是挽高了袖子。
后堂侧殿的一处房中，赵姝被关舟拥在怀中，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双手，揉捏着半干不稀的泥巴，关舟将下巴搭在赵姝的肩膀上，脸颊贴着她的粉颈，解释着泥娃娃配方的要领，柔声细语，呵气存温，赵姝心如撞鹿，竟是一句也未听进去，泥巴越和越稀，估计是要废掉了。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不若我便不回去了吧……赵姝轻声道。关舟嬉笑着说道，你不怕，我却怕，我怕那妖人突然袭击，更怕你老爹找我麻烦，听话，很快我们就一起回丘怀了，古人不是说长久时不在朝朝暮暮吗，再说咱就隔着半个湖而已，又不是千山万水。
赵姝很乖的点点头，用极小的声音问道，我会想你，你会想我吗？关舟紧紧拥着赵姝，认真的说道，会……而后便深深地吻了下去……
落雁推门走了进来，眼前竟是一片绮丽景象，她赶忙背过身去，言道，殿下！马无车在前殿有急事求见，似是出了大事！
赵姝一惊，也不顾手上的泥浆，推着关舟的胸膛，从他怀里挣了出来，羞怯的言道，找你的，快去吧！关舟不依不饶，探头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越过落雁，快步朝前殿走去。
落雁姐，帮我收拾一下，赵姝说道。落雁回身来到近前，将赵姝扶起来，有蹲下身收拾矮几上的泥巴。
落雁姐有没有爱过一个人？赵姝忽然轻声问道，落雁手上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旋即摇摇头答道，没有。赵姝抿抿嘴唇，嘴角慢慢弯了上去，也不再问，抬步出了房间，朝自己的住处走去。落雁闭上双眼，长长舒了一口气，极力的平复着烦乱的气息，可心里却越发慌得厉害，不知是方才走得急了，还是被那一幕惊到了……
关兄弟！大事不好了！马无车瞪着通红的眼睛说道，关舟揉揉嘴，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马无车带来的消息非常糟糕。
关舟的原本的设想是，妖人余孽既然是杨髨以白莲的名义笼络的，那么这些人该是对白莲教义深信不疑，既如此，临安的白莲盛会，这些人定然会参加，他们不会为官家祈福，但却会听经附法，为自己修缘来生。
探事司通过跟踪排查，已经掌握了这十几天出入大内宫禁、参加堂庵佛会的人员名单，大概有二十几人，这些人中或许有真正的白莲信众，但妖人余孽定然也在其中，只待今日收网，将这些人尽数收监，再逐一审讯，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当然，这是马无车的说法，关舟觉得他很有可能会将这些人全部砍了，省事、省心、省得漏掉，至于冤死的，那也只能自认倒霉，内狱的冤魂遮天蔽日，再添几个也无妨。
计划的很合理，安排的也很周详，但还是出了岔子。
为了不破坏佛会的祥和气氛，马无车将抓捕地点设在了东便门，届时皇城司会关闭除东便门以外的所有宫门，待那些出宫的人回转，便可按图索骥，一个个请入瓮中。
哪知等了近一个时辰，名单上的人却一个也没等来。
出于职业的敏锐性，马无车觉得此事怕是出了差池，他赶忙召集手下，直奔那些人常去的两座堂庵，至于会不会惊了百姓，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两处堂庵都在昌乐坊附近，且有察子一直在此蹲守，不仅如此，昌乐坊北面便是皇城司营，南面则是皇城司亲兵营，可谓占尽地利人和，若是这里出了事，他马无车的脸面也就可以擦地了。
进到一处庵堂，马无车着实松了一口气，这里人头攒动，法事依然在继续，看来只是晚了些，那些人该是还在这里。
然后马无车并没有高兴多久，在往里走得路上，听到不止一个信徒在指着后宅窃窃私语，说这么晚了，为何庵主还不露面，难道累着了，在后面歇息？或者还要安排夜场？
马无车心里咯噔一下，点了两名亲信，吩咐他们速速带人赶往另一处堂庵，又派了人去传唤谭大东等几名庵主，他自己迈开大步，噔噔噔直奔后宅内堂。
往里走，香火气越来越淡，马无车的心却越来越沉，因为他隐隐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一丝丝一缕缕，夹在在檀香花香之中，犹如探出棉絮的一个针尖，不经意的刺在了马无车的神经之上。
砸开后宅大门，却不见一个人影，马无车抽抽鼻子，抬步跑向东厢房跑去，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继而便看到墙角的位置横躺着三具尸体，献血从他们身下流出来，地上的青砖被浸湿了好大一片，马无车眯着眼蹲下身去，三名死者都是被割喉而死，其中两个正是宫中的内侍，另外一个却不认识。
马无车喊过留守的察子，令其辨认，那察子言说，另一个人乃是此处庵主的堂弟。正说话间，去往另一处堂庵的人马回报，那里的情况与此处同出一辙，只是更加惨烈，遇害者有七人之多，除了一名十七八岁的内侍，其余皆是庵主的家人和下人，而那里的庵主，正是之前协助杨髨逃走的徐子坤。
马无车第一时间封禁了两处宅院，前后里外，梁上地下查了个遍，终于在后园角落发现了暗门，依痕迹来看，妖人便是由此处出了堂庵。
赶过来的众庵主咬牙切齿，大好的局面被妖僧搅了，实在是可恶至极！谭大东一拳打在门框上，喝骂道，杨髨！你个畜牲！总有一天我会将你碎尸万段！转而又对其他庵主说道，徐子坤委曲求全，却落得个灭门的下场，诸位引以为戒吧……
万般懊恼已是无济于事，朝廷需要粉饰脸面，佛会需要圆满结局，所以两起惨案都要暂时压一压，谭大东联合众庵主安抚教众，马无车则通报城门守将提前关闭了城门，之后该如何处理，他老马却没了主意，只得一溜烟跑来岛上求援。
这些妖人竟然如此警觉，是我大意了，关舟苦笑道，我本想引蛇出洞，人家却来了一手顺水推舟，那些被杀的，该是不服调遣的，问题是，妖人裹挟庵主的家人做甚？待到无法逃脱之时充作人质吗？
马无车沉吟道，如此说来，他们应该还在城中，如果大索全城，应该会有收获。关舟摆摆手，问道，那些被你登录在案的，并不全是妖人，然而却一个都没回来，你说这是为何？
你是说……皇城司中有内鬼？马无车惊道。关舟点点头说道，你那名单已经泄露，那些无辜之人怕是也被带走了……你且稍后，我去叫落雁出来，谋略一道非她不可。
你铺开的摊子，叫我做甚。落雁撩着裙裾蹲在地上，一边擦着泥渍水渍一边说道。关舟赔笑道，摊子是我铺的，而且铺得很大，原本以为能有个好收成，哪成想连本钱都要陪进去了，姐姐智计无双，帮忙拿个主意吧。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智计无双不是褒奖，而是讽刺，以后休在再说……落雁头也不抬的说道，那些人在城里或是在城外，抓得着抓不着，都已无所谓了，你的目的就是清理皇城，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其他的事情还管他做甚。
那些妖人每次出手都会有数人、十数人送命，岂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关舟沉声说道，我怀疑此次主事的又是那那杨髨，此人阴险毒辣，手段残忍，他若潜伏在临安，不定又闹出什么事情，再者，被妖人掳走的那些人，也不能不管……
落雁收拾停当，又净了手，这才对关舟说道，那些被掳走的人，回不来了。关舟问她为何如此夯定，落雁淡淡的说道，你曾说过，钦善坊一案的手法与方腊邪教极其相似，于是我便去查了一些档案，有南渡之前的，也有前朝、甚至更早的。
落雁掸掸袖子，继续说道，事实确如你所说，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落雁走到关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皇城司的档案记载远没有你说的详尽，那么，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