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筑郊山居院小，一梦到田家，矮庭弦月，小廊阑斜，红袍暖寒茶；
扁舟江上夹岸短，初雨落莲花，春帐无绪，秋水涟漪，浅波透轻纱。
……
董宋臣着令皇城司人马奔赴三寺，又行文枢密院，调京营军卒协助搜山，而后出得庭院翻身上马，朝着钱塘门方向绝尘而去。六十岁的老头子马术如此了得，让关舟嗔舌不已。
关舟不会骑马，只得乘了董府的马车往西山赶，经西湖北岸至西岸，马车便走不得了，关舟只得撇下董府随从，一路往山上跑。
待关舟到了寺前，这里已经被皇城司围得风雨不透，十几名披着朱红袈裟的大和尚正战战兢兢的接受董宋臣询问。让关舟意外的是，枢密使贾似道竟然也在，一窝妖人而已，居然让两大奸臣巨头齐聚，这杨髨也算有面子了。
关舟蹲在树下捯了半天气儿，这才上前向贾似道见礼，贾似道上下打量着关舟，说道，关大人无须多礼，观你面貌似乎轻减了许多，莫不是操劳过度啊。
关舟知他话里有话，却不好点破，只好客气几句，想要敷衍过去。哪知贾似道并不肯干休，拉着关舟来到一处凉亭，又吩咐家将于四周戒备，这才开口言道，老夫出现在此处，关大人是不是很意外？呵呵，董宋臣虽然掌着皇城司，但若想调动军卒，却是绕不开老夫的。
关舟不知他是何意，便陪坐一旁闭口不言，贾似道叹了口气，说道，家事国事，于老夫而言实难分清，自钦善坊之后，老夫便留意了皇城司的举动，于那百骨瓮之事，也是知道一些的，若不然，你以为仅凭皇城司便可无波无澜的拿下另外三处妖窟吗……见关舟面有讶色，贾似道微微摇头继续说道，你莫要疑心姝儿，在这大宋天下，老夫想知道的事，你们是瞒不住的。
正如老夫之前所说，你于年轻一辈中算是出挑的，唯一的不足，便是这烂好人的秉性，处处为人着想，落得处处被动，给董宋臣出主意，将新军提升为羽林军的是你吧，代官家亲征？呵呵，唯恐边军拖了新军后腿？还是怕吕文德抢了赵高山的功劳？你可知，让一支没有实战经验的军队主导战场，哪怕他们握有轰天神器，也依然是一件及其可笑、又及其可怕的事……贾似道一句句缓缓说道，那神态竟如讲故事一般。
关舟强压住内心的波澜，故作镇定的问道，贾相有何话不妨直说。贾似道似是没有听到关舟说话，继续自语道，大内有细作之事，老夫初闻也很震惊，可怜我那姊姊竟然枉死妖人之手，撇下年仅五岁的姝儿，每每想到此处，老夫都是痛不欲生，恨不得抓住那些妖人嚼其骨食其肉，此次即使董宋臣不发文协查，老夫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只是看顾眼前，想着是瓮中捉鳖还是引蛇出洞，而老夫三日前便发布军令，临安百里之内的驻军已经就位，驰道小径，溪流山谷，或山峦或湖海，但凡能走人的地方，皆有士卒把守，就算那杨髨插上翅膀化身鹰隼，老夫也要拔下他的一身贼毛！
贾似道满面怒色，全没了之前的从容，关舟更是脸色发青，一股寒气直逼肺腑，原来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原来自己说的每句话都会传于六耳，被人玩于股掌之中的感觉着实不好，不，是差到极点！
方才跑了十几里山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还在吗？贾似道绕有兴趣的看着关舟问道。关舟也看着贾似道，反问道，贾相公与李落雁有何关系？
贾似道摇摇头，说道，你不该无端怀疑自己的朋友。关舟深吸一口气，说道，湖心亭上只有三五十人，大多又是在作坊之中，贾相方才所言诸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我不曾说，您又说公主殿下也不曾说，那么只能是董宋臣、李落雁以及小桃、小蝉了，董宋臣可以直接排除，两个小丫头就算过话给您，想来您也是不信的，那么就只能是李落雁了。
贾似道拍拍关舟肩膀，说道，你最近太紧张了，放轻松些，不要将所有事都看做阴谋，更不要随便怀疑亲朋挚友，你且想想，你在瞬间都能想到的东西，难道老夫就想不到吗？你觉得老夫会傻到将底牌暴露给你？
贾似道说完，便起身朝外走去，关舟追上去小声问道，贾相时才的一番话，到底何意？那些事情您又是从何知得知？贾似道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快便会知晓，此时不必多问……
搜山仍在继续，贾似道下令，一寸一厘皆不可放过，长枪短矛入地一尺，草莽竹木不遗一株，旦有活物，哪怕是只兔子，也要擒住看个究竟；皇城司的人则在搜索寺院，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被查了三遍，每一堵墙，每一块地砖都被敲过验过。
被挟持的人质已经解救出来，其中两名宫娥和一名徐子坤家眷遭妖人施暴，一如李三娘一般，已是遍体鳞伤，好在时日尚短，无生命之忧；另有一名徐府家丁被杨髨当众削首，又割其肉与众人分食，其余幸存者惊吓过度，一个个神情恍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这便是杨髨要的结果，他想让信众俯首帖耳，他想让对手闻风丧胆，他想让所有人听到杨髨这个名字便不寒而栗，不敢忤逆，更不敢对抗。
三寺被皇城司查封，方圆十里之内成了禁区，僧人可继续吃斋念佛，但却不得离开西山半步；住持方丈、戒律首座以及小庙中其余僧人被皇城司悉数带走，他们或许并不是妖僧一系，但御下不严、知情不报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杨髨终究是逃了，但此次与钦善坊那次不同，贾似道的怒火传遍京营诸镇，杨髨接下来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董宋臣的归宗宴尚未开始，假期却提前结束了，关于妖人为乱临安之事，他须给赵昀一个交代，也须给贾似道为首的阁老重臣一个解释，镇本之局终究要公诸于众了。
关舟此前对于邪局之事主张隐瞒，本意是不想将事情闹大，逝者已矣，回归净土也就是了，何必前朔百载徒增悲伤，但此次这烂好人的帽子他也不想戴了，你们愿意折腾，那就来吧，文明点说，此事于我本无干系，说难听些，我该做的都做了，妖人死不死，先人葬不葬的关我屁事！
关舟的心情差到极点，甚至萌生了离开临安的想法，不过想想赵姝，想想尚在萌芽的驻坊司，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杨髨，关舟觉得还不是离开的时候，但是湖心亭他是不准备再住了。
关舟搬离湖心亭的那天，临安万人空巷，不是为他关舟送行，而是去刑场围观行刑。
先人受辱，赵昀怒火滔天，杨髨没能捕获，之前镇守百骨瓮的三户人家变成了赵昀泄愤的对象，男女老幼共计五十七口被定了谋逆大罪，今日便于东门外刑场斩首示众。
关舟没有去观刑，无论被斩的是谁，刀砍在脖子上的场景都不会好看，况且若是较真，这六十来人有半数以上是枉死的，他们之前只是遵照祖训在尽守卫之职，或许有一天长辈会如实相告，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对于断龙镇本一无所知。
想到自己又在犯烂好人的毛病，关舟一声苦笑，人权在这个时代没有市场，心软也不适用于乱世，既然做不来，干脆避而远之，老老实实过自己日子吧。
多谢姐姐帮我搬家，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岛上去吧，关舟坐在葛家门前的石凳上，对一旁的落雁说道。
落雁坐到关舟对面，笑着说道，我不回去了，大哥和三哥远在鄂州，二哥不见人影，武备司乃国之机要，岂能由我一个女人来管？何况官家已然下旨，升武备司为军器监，由兵部、枢密院共辖，皇城司督管；制皂作坊也被剥离出来挂于内府之下，那岛上已经没有我什么事了。
制皂作坊和净水阁的股份怎么说？关舟开口问道，其他的事可以不管了，收成问题可不能马虎。落雁绽出笑脸，答道，官家恩典，原来的持股不变，以后生意由内府来做，我们等着收钱就好。
看你笑得如此灿烂，莫不是被你二哥传染了，关舟摇头轻笑道，不去好好当你的差，难道是想做个富家婆吗？我可提醒你，女人越优秀，男人越自卑，待你家财万贯，男人就会自惭形秽，你想嫁出去可就难了。
嘁，谁稀罕嫁吗……落雁用手指在桌上随意的涂画着说道。关舟又摇摇头，问道，天色不早了，你是回碧香库？还是回皇城司衙门？
落雁捻捻指尖的灰尘，拍拍手说道，碧香库太远，皇城司太闹，我以后就住这里，方才已经和葛掌柜的讲好价钱了。关舟瞪大眼睛问道，有家不回住客栈？你有钱没处花吗？
葛掌柜知道我们是朋友，所以给了一个很合适的价格，用不了几个钱。落雁说完，起身朝后面客房走去。
李落雁住的那间房一天该收多少钱？关舟问正在柜台算账的葛云晋。葛云晋将算盘放到一边，拱手道，回关大人，那是一间上房，每日该收三钱银子。
滚蛋！你有完没完？都说了不用称呼大人！关舟笑骂道，说说，你每日收李落雁多少钱？葛云晋哈哈一笑，回道，落雁姑娘是你朋友，又是皇城司的亲事官大人，所以……没收钱……
关舟用指尖点点葛云晋的鼻子，人家住店你不收钱，你当得什么掌柜，败家！葛云晋嬉笑着伸出手，关大人，您那间房也是上房，小店向来押三付一，您看是不是先将钱交了？关舟一巴掌将葛云晋的手打回去，笑道，没钱！不给！就是白住你的！赔死你！活该……
湖心亭优雅恬静，但缺了人气，葛家酒楼世俗繁杂，却充满生活的气息，晚饭之时，关舟当仁不让的坐了主位，两侧是落雁和葛云晋，下首坐的是赵昀赏赐的那六名仆役。
六名仆役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们不能住在湖心亭，所以自从归到关舟这里，就被安排到了葛家，迎来送往、打水担柴，机灵，也能干。
作为官仆，他们都没有名字，主人姓啥，他们便姓啥，主人面前不敢言大，而姓关又不能名二，所以他们便依次叫作，关三四五六七八。关舟没有阶级觉悟，从未觉得赵姝高贵，自然也不会觉得关八低贱，吃饭嘛，就要吃个开心，吃个热闹，不过九个人凑成一桌有些局促，分成两桌又过于宽绰，关舟有些想念仍住在董府的小桃一家了。
菜不是珍肴，但胜在美味；酒不是佳酿，却及其顺口，人多，话便多；有得说，便有得喝，半个时辰之后，关舟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睡了多久，关舟悠悠醒来，只觉口干舌燥，屋内一灯如豆，窗外仍然漆黑一片，试着侧转身体，浑身酸疼，头若闷钟，抬手欲要撩开被子，却见落雁伏在床沿睡得正沉。
关舟往床里轻轻挪了挪，又慢慢坐起，从床尾下到地上，轻手轻脚来到桌旁取水解渴，只是迷迷瞪瞪手上不稳，一不小心将茶盏碰落，啪的一声摔成几片。
落雁依然沉睡，连姿势都没变，看来昨晚也喝了不少，关舟捧起水壶咕咚咚灌了一肚子凉茶，而后走回床边，探手抄起落雁，将她稳稳放在床上，褪去鞋子，又帮她将被子掖好，这才捡起茶盏碎片轻声出了房间。
关舟站在走廊中一个劲儿的挠头，他将房间让给了落雁，可落雁订的是哪间房他却不知道，算了，与葛云晋挤一晚便是，关舟如是想。
关舟将房门砸的哐哐山响，葛云晋在房中鼾声如雷，若是再敲，扰了别的客人不说，木门估计也禁不住，关舟无奈，只得使劲揉揉脸，强挑着眼皮，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落雁睡得更沉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关舟将她往里面推了推，紧了紧衣襟，沿着床边躺了下来，左右已经一起睡了半宿了，也不差剩下的一半。
……
没有鸡叫，也无人叫起，关舟睡得酣畅淋漓，直至日上三竿才缓缓睁开眼，却正好与落雁四目相对。
你若是醒了，便将手脚从我身上拿开！落雁冷冷说道，关舟挑挑朦胧睡眼，将腿从落雁腰间收回来，又从她肩上缩回手，顺势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说道，落雁姐你别误会，昨晚见你睡在床沿，怕你醒来腰酸背疼，所以才扶你上床，我本来要去你房间的，可又不知是哪件，只得一起将就了。
我问你了吗？说得这么溜，莫不是早就编好的吧！快些起床，我要下去！落雁催促道。关舟翻身躺平，说道，要起你起，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落雁抬脚踢在关舟关舟大腿上，说道，那你就将腿收一下，女人不能从男人身上跨过去。关舟眨眨眼，好奇的问道，为何不能跨过去？落雁没好气得再踢两脚，说道，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能，快闪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葛云晋端着脸盆出现在门口。
唉？这门怎么……我本来是要敲门的……你们……小舟你睡觉为何不锁门啊！葛云晋尴尬的说道。
你还好意思说！关舟噌的坐起，指着葛云晋说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是住在自家店里，晚上睡个觉而已，你锁的哪家子门呐！
当然要锁！这客栈如此多的房间，万一哪位客人记错了，或是喝多了，进错房间怎么办？葛云晋争辩道。
那你倒是机灵着点儿啊，昨夜敲你房门敲得我手都破皮了，你却全无反应，急得我都要拆门了！关舟坐在床沿抱怨道。
昨夜不是多喝了几杯吗，真就没听到敲门声。葛云晋将脸盆面巾放下，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你今晚不是还要参加董总管的归宗宴嘛，这都未时了，你们……你抓紧时间啊，我先出去了……额……你不用下来……我帮你带上门……
关舟拾起一只鞋用力砸向这个龌龊的家伙，暗道，没影的事，抓紧个屁的时间！若真有那事，就更不会抓紧时间了……
落雁穿鞋下床，从柜中拿了一套干净衣服放在床头，又帮关舟将鞋子捡回来，一边帮关舟解开外衫的衣带，一边说道，一身酒气，去洗一下，也好将衣服换了。
关舟调笑道，不过是酒醉之后将就了一晚，可是连衣带都没解，姐姐这般服侍，莫非要赖上我不成？
落雁难得的脸上一红，嗔骂道，闭上你那臭嘴！不怕别人听了误会吗？快些去洗！今晚到董府赴宴的多是达官显贵，去晚了就不好了。
关舟微微摇头，伸手握住落雁的手腕，说道，落雁姐，对不起！落雁一怔，微皱黛眉，眼神中满是询问。
关舟正色道，曾在某一瞬，我怀疑过你，于此郑重向你道歉！落雁泯然一笑，说道，该不会是在西山之时，贾相公与你说了什么吧？
关舟惊讶道，为何我的事你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落雁淡淡说道，你所看重的，无非就是那几桩几件而已，看你昨日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便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见关舟垂头丧气，落雁安慰道，那朝堂之上，政斗党争，盘根错节，今日你死我活，明日亲如兄弟，你初来乍到，不知水深水浅，更不知朝堂上诸公厉害，吃些亏也不冤枉，莫要灰心，做你该做的就好。
关舟苦笑道，我就是不知该如何做，所以才苦恼……落雁将关舟脱下的衣服敛到一起，笑道，一动不如一静，不知道如何做便不做，以不变应万变。
关舟摇摇头说道，他们变与不变与我无干，这几日我设法将驻坊司的事推出去，而后便回丘怀。
落雁一怔，轻声问道，公主殿下随你一同回去吗？关舟又摇摇头，此次恐怕不行，妖僧尚未伏法，官家和娘娘是不会让公主出宫的。
落雁微微点头，却也不在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