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中酒香漫漫,鞭炮隆隆,金彩镂花挂满大街小巷,售卖的吆喝不绝于耳;关府之中也是其乐融融,贴门神、钉桃符,写春牌,胶牙糖嚼的嗞咂作响,主仆忙得不亦乐乎。
关舟来自后世,落雁孤身一人,真谛、苗人远离故土,至于关氏仆役、周权等家将、宫娥本是赵氏家奴,说到底阖府上下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如今凑到一起,倒算是都有归宿了。
关舟如今勉强算是新贵,无根无基,老赵给的权利也尚未到手,不过确是有的是钱,定额的俸禄不算,光是生意的分红就足以养活这一家子人了,况且赵姝还将自己那份分红给了他,便更不愁钱的事了。
其实关舟知道,赵姝根本不差分红那点儿钱,百两、千两这些让普通人看了会眼红的数字,可能连她例份的零头都算不上,更不要说官家和娘娘们大手笔的赏赐了。
有钱就得花,关舟为全府上下置办了新衣服,特意吩咐裁缝在衣服下摆绣了卷浪飞鱼纹饰,以增加辨识度。原定每人两套,熊哲怕他们的着装显得不合群,丢了主上脸面,便也想穿汉服,关舟大手一挥,说民族传统不能丢,每人做四套,苗家人苗装汉服各两套!
熊婆婆换上新衣,头上还戴了大红花,比脸小不了多少,还是两朵,映着她那张满是皱纹笑脸甚是滑稽,引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关舟回房遥拜了父母,听到一院子欢声笑语,心情也好了许多,于是招呼众人打点年货,已备拜亲访友,这其中,千虫酒便成了重头戏。
糟坊的第一批酒已然送了过来,因为时日尚短,所以只有五十坛,其余的要上元前后才能陆续运抵。这其中的十坛已被赵姝带入宫中,赵葵那里也须送上五坛,贾似道那份自然不能少,贾子金走时毫不客气的拿了五坛,可能觉得不够,于众目睽睽之下又顺走两坛,那副得了好处还不领情的表情让人甚是讨厌。
按理说长辈的酒水年礼该是关舟亲自奉上,但人家都是大人物,这几日迎来送往颇多,怕也说不上几句话,干脆能捎的捎,能带的带,先将东西送到了,待过几日清净下来,再亲自前去探望,圆了礼节便是。
董宋臣那份不用送,他馋了会自己来府上喝,杨镇、马无车还有张世杰算是平辈论交,让关三送去就好,赵葵的酒是落雁送的,回来时还捎回了一页信笺,上面划了长长短短几条道道,落雁说这是赵老兑现的诺言,一百斤酒,一支姻缘签,童叟无欺。
关舟问落雁,此签何解,落雁摇摇头,言说她只知这是一卦小畜,至于如何解法,便不知道了,赵老也未曾说。关舟暗道,这卦给了还不如不给,如今倒是更加迷惑了,这老神棍太坏了!
送酒回来的关三也带来了杨镇得口讯,言说早就想到府上一聚,奈何宫中传过话来,说关府仍在修整,初五之前勿要叨扰,只得破五之后再把酒言欢了。关舟心说那哪是要修整啊,那是官家帮闺女打掩护,为她收拾家当争取时间呢!
余下的酒,关舟自留了十坛,剩下的全部送去了葛家酒楼,还特意吩咐葛云晋,这个酒不能卖,要让人免费品尝。
两钱的小杯整整摆了整张条案,门口的长队已经拐了个弯转向了御街,葛云晋看着被人白白喝掉的酒有些心疼。
三个花胳膊从御街过来,在队中拉过一人,懒洋洋的问道,这店里在卖什么?为何这么多人?那人答道,店里有新酒,供人免费品尝。花胳膊咂吧咂吧嘴笑道,免费?呵呵,这倒新鲜!
三人也不排队,晃晃悠悠从偏门进了店中,直接到了队伍前端,将打头的人拨到一旁,伸手就要拿案上的酒杯。葛云晋抬手拦住,笑道,三位大哥前来品酒,实在荣幸之至,不过本店规矩,拿酒是要排队的。
那为首的汉子嗤的一笑,说道,你去御街南北打听打听,爷爷想拿东西,何时排过队,若是识相的,便去后面拿些酒菜来,若是爷爷喝美了,街头巷尾的一吆喝,保你这小楼名冠京师。
葛云晋呵呵一笑,说道,兄台美意在下心领了,劳烦往后让让,别挡着客人品酒。花胳膊啪的一拍桌子,震的杯盏摇晃,若不是条案稳当,怕是酒水都要撒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便叫你歇业关张!花胳膊喝声未止,就见一只脚斜插着踹了过来,一下命中腰眼,将他蹬出了门外,另外两人待要还手,又被突如其来的两拳轰了出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三个泼皮撅屁股爬起来,抄起门前板凳准备行凶。只见一个皂衣男子从门内不紧不慢走出来,在他身后,一个高瘦汉子正在揉着拳头,方才的两拳一脚便是他的杰作了。
皂衣男子瞥了花胳膊一眼,迈步朝街口走去,花胳膊们脸色发黄,规规矩矩将板凳放回原处,朝那高瘦汉子拱手道,谭爷,小的们只是想讨杯酒喝,不想扰了上官,还请高抬贵手,宽恕则个。
则个个屁!一个混混装什么文雅!谭大东抬手往上一指,沉声说道,不瞎吧?看得清招牌吗?花胳膊伸脖子抬头,回道,看得清,看得清,这地界的店铺俺们都熟,这小楼是外乡人开的,平日人不多,是块好肉……
谭大东又是一脚,将那为首的踹个跟头,喝骂道,我看你还是瞎,左上角的徽记看到了吗,掰开你那猪脑记清楚了,以后但凡看到卷浪飞鱼纹饰,无论中间的字是关是葛还是周,都给我规规矩矩的!
记下了!记下了!花胳膊一边爬起来一边说道,那长弓判官那里,还请谭爷帮忙分说,莫要秋后算账啊……
张大人公正刚直,岂会与你们计较,赶紧滚蛋!谭大东说着,甩开步子往正街追去,再和这些人啰嗦,怕是赶不上张大人了。
今日年节,衙门公务倒是清闲一些,张世杰便带了谭大东出来转转,看着葛家热闹,信步进去看了一眼,不想遇上这么一出。
即使没有关舟这层关系,张世杰也不会袖手旁观,为了组建临安民间情报系统,他不仅整合了诸堂庵,更是凭借庵主的势利,控制了大部分城狐社鼠,若这些人还是整日游手好闲,怕是很难为己所用,因而该教训时,他从不手软。
从前皇城司主要监察官员,对于民间确是少有关注,如今驻坊司脉络遍布临安,恰恰填补了这片盲区,好些隐藏极深的黑暗势力被挖了出来,倒是让城中治安好了不少,因张世杰执权范围极广,且出手大胆果决,为人铁面公正,便得了一个长弓判官的浑名。
不过驻坊司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便是的经费不足,庵主都有自己的产业,但却少有盈余,再说拿着私人的钱办公事,名不正言不顺,听马无车说关舟其人见识广博,能谋善算,张世杰很想去请教一番。
除夕守岁,宫中有各类戏码上演,驱傩、歌舞,吟诗作对达旦不绝,关府之中也是灯火辉煌,房子大的好处就是,二百人坐到一起也不会显得拥挤。
关舟没有士大夫的臭毛病,只知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过年了,那就该敞开了玩。周权、关三久经宫廷教育,确是不敢过于放肆,周权安排家将分三班轮流巡视,不当值的人要去前院单独开席,不可与主上同坐一起;关三则在后院厅中立了一面南北向的大屏风,不管你是汉人还是苗人,一律男左女右分开坐席,整个厅中能看到所有人的,只有坐在上首的关舟。
桌椅摆定,先用晚餐,大家来自不同地域,除夕饮食习俗也多有不同,有的人吃饺子,有的人吃面,有的人吃云吞,反正也不麻烦,关舟干脆吩咐全都做了,让大家自行取用。
用餐完毕,重头戏才算开场,一群人一齐动手将碗碟撤了下去,一大包一大包的消夜果便拎了上来,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蜜酥等等等等,还有一罐罐榨好的蔬果汁,以及赌博戏玩之具,除夕耍钱,不能谓之赌,而是叫作试年庚,以输赢来预测新一年的运气如何。
此时的赌具主要是骰子,玩法倒是多样,压大小,猜单双,有些规矩连关舟这个见多识广的后世人都看不懂。不过今晚确是没人玩骰子了,全都自由结成三人一组,等着大管家教授一种新的赌法,斗小鬼,也就是关舟教给关三等人的斗地主,时值封建王朝,名字自然是要改一改的。
但凡是游戏,人们都会学得很快,若还带有赌博性质,那便是快上加快了,盏茶之后,各桌陆续开局,准备实战,关舟从上面走下来,溜达着看热闹。
关氏家仆在丘怀的时候就经常玩,已然是老手了,今晚他们准备分头行动,趁着其他人手生,多赢一些,也好为来年讨个好彩头。
你们六个凑成两桌,不许到别的桌上去。关舟看穿他们的心思,一句话便绝了他们的念想。关七、关八苦着脸坐回桌上,六人之中他俩最小,平时玩的时候总是赢少输多,原本指望着今夜翻本的。
关五在两人头上各打一巴掌,笑骂道,大过年的苦着脸,找打吗?新发的例钱都带了吧,快掏出来,咱这就开局!
你怎么没玩?关舟转到女子这边,落雁正坐在一旁看热闹。这些被派来的宫中内卫,大多数都是随赵姝去过丘怀的,与落雁该是早就熟识,按理说不会玩不到一起。
落雁起身站到关舟身侧,很自然的挽上他的手臂,柔声说道,都是主家赏赐下人,哪有去赢下人钱的……
关舟一愣,转头看着落雁明亮的眸子,小声笑道,确实这个道理,染儿今日这般温婉乖巧,确是有些不习惯,不习惯。
落雁又恢复了常态,大大咧咧靠在关舟肩上,说道,今晚开心,酒喝得有点急了,确是有些忘形啊,算了,就算赏你个便宜吧!
关舟拉着落雁回了座位,捡些顺口的小食边吃边聊,牌局越来越热闹,因为女多男少,所以高调门的叽喳声充斥了整座厅堂。关舟不禁往那边多看了两眼。
那些内卫就算了,宫娥之中倒是有几个顺眼的,回头调去侍候你啊?落雁浅笑着说道。关舟也不答话,悄悄将手伸到台子下面,落雁原本悠哉哉的喝着汤水,忽的全身一僵,抬头狠狠的瞪了关舟一眼。关舟嘿嘿一笑说道,口不对心的话少说,否则收拾你!
内卫统领林唤弟往上首瞥了一眼,回头继续看着手中的纸牌,坐对面的手下小声道,林头,我看这李大人和关大人似乎……
林唤弟将三连对扔到桌上,说道,老老实实打你的牌,不该问的别问,我们迟早是要归入关府的,打听主上私密,不怕被打断腿吗?
那内卫敲敲桌子,示意管不上,不忿的说道,这就是命啊,老娘若是有此机缘,定然也会傍上去的……林唤弟甩出一张单牌,笑骂道,闭上你那婆子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算给了你机会,照样白搭!
怎会白搭?老娘我也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
林唤弟摆摆手说道,不是年纪的问题。
那是为何?内卫好奇的问道。
林唤弟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你……丑!
西子湖畔一片太平景象,长江之北却是暗域森森。蒙古四大汗国中,除了伊尔汗国旭烈兀尚未明确表态,其他三国的使者已抵达和林,其意不言而喻;蒙哥之子阿速台也已自合川返回漠北,投奔了阿里不哥,原蒙哥攻宋主力如今受浑都海和阿剌不华节制,陆续北撤,继而向东而来,意欲进逼燕京;绕道大理,准备兵发安南,进而强压云南的兀良哈台,也向西回撤,呈观望之势。
忽必烈三面受敌,处境极其艰难,若是换作老赵,估计又要重启迁都合议之事了。
忽必烈几经研判,还是决定接受八思巴的建议,屈从大宋。他将阳罗堡主力北撤黄陂,以免受制于宋军,另召诸路军三万驻守燕京,又命汪良臣的关中汉军防守沿河关隘,阻止浑都海东进,而后谴使者奔临安而来,兵力悬殊,补给不足,若得不到赵昀的亲口许诺,就算他忽必烈天纵英才,也不敢妄动大军迎击阿里不哥。
清晨的阳光将崇政殿照的金碧辉煌,大宋迎来了新的一年。赵昀有感于景星庆云,举棋若定,改年号开庆为景定,这一年便是景定元年了。
殿下这是铁了心要常住啊,今日向老夫要了三十几个小役,都快将后宫搬空了,董宋臣坐在矮凳上,看着地上忙碌的关舟说道,如今殿下正在主院摆置收拾,你不过去看看?
关舟将一个个铜线圈装上定子,又在转子上比量一下,头也不抬的说道,别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就算是公主搬家,怕也用不到你总管大人,说吧,带什么话来了?是官家的事还是娘娘的事?
呵呵,董宋臣尴尬一笑,说道,原本除夕要为殿下选婿的,殿下应该与你说起过吧,官家推荐的是杨镇,阎娘娘推荐的你,至于贾似道……贾似道要推荐谁,却是未定,所以此事延后到了上元节,官家遣我过来,知会你一声……
君无戏言,所以要走个形式是吧?关舟将转子装进定子说道。董宋臣忙道,确是如此!殿下都住进来了,这宅子贴上喜字就是新房,可不就是走个形式吗!
不对吧,方才你提到贾似道时有些迟疑,这才初二,姝儿就急急忙忙回来了,怕是还有别的事吧?关舟直起身,手里握着两尺长的铁板手。
董宋臣咽了口唾沫,挤出个笑脸说道,安南国陈晃二十岁,日本国宗尊十八岁,恰恰都是未曾婚娶,得知此事后当场表态,要与大宋和亲,高丽国李世材和金宝鼎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也要替高丽王王禃之子王谌求亲,如今三国都盯上了贾似道手里的名额……唉?你怎么走了?
我去吏部看看,为何我礼部侍郎的诰身还未下来,关舟晃了晃手上的扳手说道,收拾不死他们!
你且回来吧!董宋臣起身拉回关舟,说道,现在是年节,各衙门口都封印了,没有人的,你的诰身上元节后就下来了,急什么!
陈晃说是国王,其实大权还在他爹陈煚手里;宗尊更是个傀儡,日本国掌权的是北条长时;高丽国连年动荡,局势不稳,年前刚死了老国王,那王禃脚跟还未站稳,哪有实力可言?况且他们还是蒙古人那边的,贾似道敢将名额给他们?不要命了吗?左右还是走过场而已,不必担心!董宋臣安慰道。
我不是担心!我是生气!谁敢顶着我碗里的肉!我弄死他!关舟瞪着眼珠子说道。
什么肉这么值钱?你要弄死谁?贾子金走进西跨院问道。这丫头不知要干什么,赵姝回来了,她也跟了回来,还总是一副包打听的婆婆样,关舟觉得她就是贾似道派来的卧底。
贾子金来了,关舟与董宋臣的对话也就结束了,董宋臣拍拍关舟肩膀,说道,话带到了,我便先回去了,你别冲动,我会命人盯着他们,有什么事随时通知你。
董宋臣走了,关舟蹲下来继续干活,估计杨镇和张世杰过了初五就会来府拜访,这些东西得抓紧做出来。
你不去陪你的忠王,老赖在我这儿干什么?关舟开口问道。贾子金嘁了一声,说道,你搞清楚,第一,是赵禥陪我逛街,不是我陪他!好些日子没见着了,药罐子一个,估计又在养病;第二,别以为门口挂个关字就是你的地儿了,这是我表姐的宅子,我愿意来就来!
没空和你耍嘴皮子,要找你表姐去后面,别在我这捣乱!关舟没好气的说道。贾子金一甩袖子,冷哼道,捣乱?你也配!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还当正事了!表姐她们在忙,让我来问问你何时过去吃饭,依我看你吃这些破烂儿就够了,没必要浪费粮食!
破铜烂铁?你懂个屁!这玩意儿神奇着呢!关舟拿起桌上已经攒好的小型手摇发电机,将两根导线递向贾子金,说道,我赌你不敢握这两根线!
你敢骂我!贾子金双手叉腰,柳眉倒竖。
装茶壶吗?还是俩把儿的!关舟坏笑着说道,别废话!就说敢不敢!
贾子金又往发电机上瞥一眼,尖声说道,一个破铁疙瘩而已!以为装个拐弯的尾巴就是老虎了吗!就是真的老虎,姑奶奶也能薅下它的须子!贾子金说着,伸手握住两根导线,还挑衅般的扬起下颌。
得意个屁!不是这个握法,要一手握一根,关舟斜愣着眼说道。贾子金改用双手拿了,冷声道,握了!怎样?你居然还敢骂!看姑奶奶不……
不待贾子金说完,关舟猛地摇了一下摇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