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关府灯火通明,阖府上下一片热闹景象。下人们并不知道喜庆的因由,即使是落雁、周权、林招娣,熊哲这些与关舟相近的人,乃至宫中留侍的安玉等人,也不知侍郎老爷为何突然如此高兴。
不过这并不重要,有美食有美酒就够了。关舟并不好酒,大部分时间是在享受气氛,借着频繁劝酒、看下面的人打嘴仗,宣泄心中的喜悦。
周权和安玉是老相识,私交甚好,可在酒桌上却是敌人,拼起酒来像有杀父之仇似的;熊哲和熊扎酒量极好,类似猜拳的行酒令却很是粗糙,争得急了满口苗话,似是连珠炮;落雁和千雪伴在关舟左右,也能多少喝上一小口,落雁一直在猜测关舟为何如此高兴,想来该不会仅仅因为即将到来的大婚;千雪是素食主义者,一如她怀里的黑狐墨儿,这只小狐狸极通人性,才几日的功夫便和关舟混熟,偶尔还会趴到关舟腿上睡一觉,只是见到熊婆婆就四腿打颤,夹着尾巴不敢动弹。
下面桌上更加热闹,关三端着酒杯调笑着关六,因为关六似乎对某个丫鬟特别在意,没事儿就去给人家讲马匹的优劣,还经常炫耀自己的驾车技术;霸道的关五依然在压榨关七和关八,想从他俩手中再抠出点例钱;关四是个老实人,永远是微笑着看兄弟们打闹,只烘托气氛,不制造话题。
苗家人与宫中拨来的侍卫、内卫非常投缘,每次聚餐都是混座一起,林招娣从属下手中抢了一盘青虾,细心地帮熊婆婆一一剥好,又将蘸料摆在老太太顺手的位置,照顾的比熊符还上心,关舟知道,林招娣是相中熊哲了,粗壮的外表下,往往也会有一副柔软的灵魂。
关府没有大户人家的那些规矩,这是关舟在立府之初便明确表示过的,管事也好,丫鬟也罢,只要是两情相悦正正当当,都可以终成眷属,以后有了儿女,读书学艺,从文从武,一应花费都是府上包了。
当然,若是有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关舟也会立即放人,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表示过类似想法,在关府衣食住行都不花钱,每月例份就是纯赚,老爷连娶妻生子的事儿都帮忙安排,谁他娘愿意有一日没一日的出去奔波!
苗家妹子向来开通,几杯下肚便开始邀请阿哥对歌,大堂中立马热闹起来,凡在场之人,除了关舟和落雁,其余人悉数上场,不论汉苗,只分男女,两班分立左右,拉开架势准备一展歌喉,连安玉这个太监就挤到了男人堆里,还一副不服不忿的表情,似乎他很会唱歌似的。
关舟看着热闹的场面,歪着身子对落雁小声道,晚上到我房里来,别惊动他人。落雁顺着关舟的眼神,恰好看到抱着狐狸在一旁助威的千雪,似是会意的点了点头。
……
夜半三更,繁星点点,落雁轻轻起身,褪去亵衣,穿上事先准备好的黑色紧身劲装,蹬上牛皮软底麻鞋,紧紧腰带护腕,又将长发束起,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将一把狭锋短刃别在身后。
屋中侍候的丫头都已睡下,隐隐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落雁慢慢拨开门插,轻轻托起门板,缓缓将门打开,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而后侧身出去,回身掩好厅门,贴着墙下阴影向正房而去。
关舟的房间果然没有上锁,落雁踮着脚尖来到床前,帐幔之内,关舟发出轻微的鼾声。落雁微微皱眉,似是有些不解,随即一矮身钻进帐中,收腿上到床上。
喂!落雁蹲在床沿上,拍着关舟的腮帮子轻声叫道。关舟躲了两下,缓缓睁开眼道,你怎么才来,我等的都睡着了。落雁低声道,做这种事,自然要先等大家睡下,若是被人知道了,岂不要说你残忍吗?进来之前,我已经打探过,她睡得很沉,那只狐狸比她还懒,睡得四脚朝天,现在动手最是合适。
关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问道,动手?动什么手?落雁一怔,说道,难道不是你发现千雪有问题,邀我过来除掉她吗?关舟也是一怔,笑道,你反应过度了,我何时说她有问题了,就算她真的图谋不轨,我自己还制不住她吗?叫周权扮黑脸抓人不好吗?反正他也不在乎名声,非要邀你来干嘛?
落雁将短刃摘下来扔到床边,一屁股坐到床上,歪头问道,是我想多了?关舟点头道,这是聪明人的通病,遇事容易思虑过度。落雁长出口气,放松了下紧张的神经,问道,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关舟看着她一身夜行侠的打扮,呵呵直笑,伸手拉了拉她的衣领,发现她为了行动灵活,里面居然没穿什么衣服,关舟于是笑得更加开心了。落雁一头雾水,往前凑凑说道,别笑了,快点说,没事儿我可回去了。
关舟将她揽进怀里,抽掉她头上的发簪,看着一头秀发波浪般散了下来,贴着她的发鬓,附耳轻声说道,老爷今日高兴,叫你过来侍寝。落雁嗤笑道,此前不是说了,要等殿下生孕之后,即便殿下一时怀不上,按照规矩,也要等到你与殿下大婚三个月后,我与小蝉才能正式进门。
姝儿已经有孕了,关舟笑道。落雁一下坐直身子,惊声问道,真的?关舟道,那还能假,要不然老爷我为何如此高兴?
落雁刷的跪坐起来,一下将关舟推倒,又咚的坐在床头,摸索着解鞋带,关舟疼得呲牙咧嘴,低声轻呼道,喂!你压到我头发了……
(此处修订,删减三百字)
卯时,天光初现之前,落雁一身劲装悄悄回了东院,头发有些散乱,脚步依旧轻盈;正房之中,关舟鼾声如雷。
……
婚娶日程虽缩短了,但礼法规矩却一样都不能少,该走的流程依然要走,所以关府上下着实忙碌了几天。落雁主持打理后宅;关三负责归置前厅,一切迎来送往全部交给了安玉和他的手下;至于关舟,确是想帮也帮不上,不是因为累着了,而是有些贵客要送,有些贵宾要迎。
二月廿八,宗尊亲王一行启程归国,同行的还有大宋的使团,使团的正使乃是礼部七品小官,名叫江渚。
江有汜手扶船舷,望着渐渐远离的江岸,心中并不平静,不是担心远赴日本、形同流放的境遇,而是在极力消化着关舟的方略。
在出行之前,他与关舟有过一次长谈,关舟的那些话,让他矛盾至极,对仕途充满希望,也对前路多有忐忑……
我举荐你为正使远渡日本,不是出于私怨,更不是要捧杀,而是要给你一份远大前程。你的为人没有大的瑕疵,但却性情高傲,然而为了前途,又难免矮檐低头,想来内心该是愤愤至极,关键你没有霍言启、吴正雨那般背景,空有学识,却升迁无望,最终也就是个外放县令的结局,如你这般,若想要出人头地,高人一等,便需要自己去争,去拼,去赌。
彼方日本,武人当权,不敬君主,不睦友邦,任倭寇横行于大宋南海,祸我天朝,扰我黎民。你此行当协同宗尊亲王,以利驱人,邀买人心,扶持日本皇族,积蓄实力,镇压北条氏,从而打通东海航路,为我大宋输送资源。
番邦之人,不敬礼法,不服教育,非常之时,可用非常手段,随你前行的三百军士,皆是军中精英,精通兵法,擅用新式火器,如遇险阻,破之,如遇顽徒,杀之,为保我大宋利益,凡事皆可为之!
怀忠君报国之心,挟临机应变之智,逞万夫不当之勇,成千秋大业之志,破倭奴,立大势,结番国,通贸易,待你功满归国之时,自当红袍加身,成就一代名臣!
三月初一,相威北返,他终是等不到刺客之事终结,也等不到关舟大婚。北方战事吃紧,忽必烈节节败退,物资也是抓襟见肘,境遇岌岌可危。相威此次要先抵寿州,凭大宋官令交割粮草装备,他带走的不仅是赵昀的承诺、通商的协定,还带走了为数不少的新式火器,这便是关舟许下的好处了。
赵昀、贾似道,乃至董宋臣等高层都质问关舟,为何非要支援忽必烈火器,关舟言说,此前大宋对忽必烈压制的太狠,使得阿里不哥有了可乘之机,部署到位,兵员众众,若是没有强力外援,忽必烈将很难支撑。于大宋而言,若阿里不哥得势,大宋必将再次面临险境,之前积蓄的成果,也将付之东流,同舟共济,正该此时。
况且,泥娃娃与黑火药不同,没有详细的配方,根本无法仿制,即使在大宋军器监,最核心的制造环节也是掌握在平沙等少部分人手中,其他人根本接触不到。退一步说,即使给了他们配方,他们也造不了,原因就一个字,穷,泥娃娃对于蒙古来说造价太高了。
能拿到新式火器,相威对关舟感激涕零;对于不能参加关舟婚礼,相威便更加过意不去。临行之时,他将一枚令牌赠予关舟,言说若有私怨,又不好动用朝廷之力时,可用此令调命一队兵马。关舟命真谛持了令牌,于南城外野市的一家酒肆,成功的联系上了围宿卫,方知这是相威留给自己的一份大礼。
相威走后的第二日,李世材和金宝鼎也匆匆离开临安,相较之下,他们的心情更加复杂,阿里不哥占有先机,追随者众,兵力数倍于忽必烈,从当今战局来看,更是屡屡得胜,将对手主力压制于燕京一带进退两难,天下几乎唾手可得;然而忽必烈智勇双全,天资远在阿里不哥之上,虽初战不利,却也实力尚存,如今又有宋国相助,难保不会翻身化龙,撼动天地。两大之间难为小,实在难以抉择。
这还仅是国外的麻烦,回首国内,两年前掌控高丽六十余载的崔氏倒台,大权终于归还皇室之手,怎奈蒙古接连逼迫,强制太子入朝为质,几番催促,几番拖延,去年四月实在搪塞不过,才遣了太子王禃去往蒙古,哪知前有蒙哥战死合川,蒙古变成两雄相争之势;紧接着先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王禃只得马不停蹄赶回国内,准备登基主持大局,奈何武将金仁俊趁机揽权,已成气候,俨然成了另一个崔氏……两年有余,风雨飘摇,任是铁打的江山,也是折腾不起。
事实上,在蒙古灭金之前,大宋与高丽的关系相当不错,虽隔着辽金,多有不便,转陆路为水路,也是常来常往,高层之间往来更加频繁,历代官家的后宫之中,均有高丽皇族身影。如今两国局势紧张,皆因蒙古高压所致,生死存亡面前,无所不用其极,损人利己、出卖盟友更是不在话下,此时是正人君子,还是卑鄙小人,已然不重要,活下去,才重要。
所以就关舟而言,他一再的羞辱高丽使节,向他们频频施压,并不仅是厌恶他们鼠首两端,毕竟为臣者不易,如果能堂堂正正,谁也不想猥猥琐琐。关舟的目的,是想让他们看清形势,弃阿里不哥,投靠忽必烈,进而平衡当前局势。以大宋目前的状况来看,军队需要修整,新火器运用需要进一步训练,出钱出物都可以商量,唯独不能出兵,最关键的是,若能让别人挡在前面,关舟是不会让自己人冲锋陷阵的。
三月初三,赵高山、孙平沙率新军二百回京述职,得赏锦缎钱帛,皆是官进一级,获封男爵爵位,虽不能世袭罔替,却也算少有的恩赏。同日,流水携行云赶赴临安,恰与受赏出宫的高山、平沙同时抵达关舟府上,兄妹四人再次相聚,叙说种种过往,难免热泪盈眶。
关舟上前,依礼拜见三位大舅哥,还奉上不少金银聘礼,言说小弟龌龊,未经娘家人首肯,倒是先成了妹婿,实在无颜面对诸位哥哥,略备薄礼,权当是补票了。羞得落雁满面通红,三个汉子抹了把眼泪,俱是哈哈大笑。
当夜,关府再摆宴席,为众人接风,人人推杯换盏,唯有关舟不饮,问到缘由,言说尚在备孕,不可饮酒,且近日力有不逮,酒后更显困乏,容易耽误了大事,落雁羞愧难当,流水言说天雷地火,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结果收获落雁抛来猪脚一只,正中脑门,疼得呲牙咧嘴,却仍是满眼笑意。
周权领侍卫一队,身着飞鱼服,手捧琉璃盏,为前方凯旋将士献上一首祝酒歌,嗓音嘹亮,韵调激昂,将整个接风宴推至高潮。凡军伍之人俱都起身,以拳锤胸,向天立誓,报国安民平天下,为大宋尽忠,百死不悔!
……
公主大婚是景定年初的头等大事,不仅宫中忙碌如斯,临安府下辖的钱塘、仁和两县也开始行动起来,成队的公人、官役出现在御街之上,清理地面,粉饰墙壁,油漆朱杈,将一盏盏宫灯高高挂起;三三两两的衙差逐门逐户的检查御街两侧的店铺,依照官府登录的底册,再次核对店家身份。
除此之外,还能偶尔看到一辆辆自行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杨镇提供给驻坊司的自行车都是加重型,加长的后座两侧可安装笼筐,便于放置货物,也可一骑一乘轮流驾驶,免得体力不济;车上的快递员头戴兔绒棉帽,身穿对襟号坎,帽子的棉布朱红,外翻的兔绒雪白,俨然是圣诞老人的色调,青色号坎之上绣着大宋快运四个字,衣襟上的卷浪飞鱼纹饰甚是醒目。
花胳膊张狗悠哉哉的蹬着车子,后面坐的是他小弟二狗,二狗的手中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郑家小姐托买的胭脂水粉,那家胭脂店的货品一直是限量供应,这份胭脂是张狗和二狗用了两个时辰排来的,甚是不易,当然,主家给的额外酬劳也是相当可观。
大宋快运的薪酬模式是关舟订的,用的就是后世的底薪加提成的方式,底薪不算多,只能勉强糊口,提成多少则要看接单的数量,当然,主家另外的赏赐,不计入两项之内,属于快递员的合理收入,但有一点,快递员不能揽私活儿,一经发现,立即开革,且永不录用。
郑府大宅的侧门缓缓打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走了出来。张狗赶忙将锦盒奉上,请她验看。见小丫头有些发怵,张狗赶忙挤出个笑脸,弓腰塌背的说道,姐姐莫慌,我兄弟站开一点,你慢慢查验,这东西可金贵,碰撒了可就不好了。
小丫头查验货物无误,抬手招来张狗,将购物的银两奉上,又拿出三十枚铜钱递给张狗,算是额外的酬劳,张狗躬身谢过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和一枚双头印章,谄媚的说道,司里的规矩,劳烦姐姐盖章确认,您若是对我们的服务满意,就盖红勾这一面,若是嫌我们不够周到,也可盖黑叉那一面,您看……
小丫头抬眼看看这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虽是长得不讨喜,却也算恭顺,于是拿起印章,在册子上盖了下去,张狗两眼紧盯着册子,心里默念勾!勾!待印章拿起,见册子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对勾,张狗兄弟立马乐得见牙不见眼,这一单买卖算是成了,该拿的提成也算是到手了!
多谢姐姐!张狗再次躬身道,劳烦姐姐转告府上小姐,贵坊的电话已经开通,以后若有差遣,直接到堂庵处打电话即可,葛家酒楼接到购物详单,会将电话转至我们所在的坊区,那胭脂店就在我家对面,不管日里夜里,是冬是夏,我兄弟定能将货品帮您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