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居民楼里，家家起居室里全有长沙发，而且一定正对着电视机。
6楼3单元里住着程阿姨。程阿姨家的起居室好大，离墙摆放着意大利古典式布艺组合沙发，其中那个长沙发坐上四个人一点不会觉得挤。但是那个长沙发上总是只坐着程阿姨一个人。程阿姨最喜欢的作家是冰心，最喜欢的作品是冰心晚年写的一篇小说《空巢》。程阿姨住的那个装修得非常典雅的单元就是一个空巢。老伴去世好几年了。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定居美国。因为对猫狗身上的细毛先天过敏，所以也没养它们，唯一的宠物是一只茶盘大的乌龟，叫寿寿，可是寿寿爬到长沙发底下已经一个多月没再爬出来了，程阿姨唤不出它，也无力把它掏腾出来，只好只当它也跟儿孙一样漂洋定居去了。程阿姨最快乐的时光，是斜卧在长沙发上，接听儿子一家打过来的越洋电话，每到那时，她就觉得长沙发真的太好了，仿佛化成了一只船，能把她的魂儿渡到大洋那边去。程阿姨也曾两次去美国探亲，但是到了那里大部分时间也很寂寞，儿子儿媳妇周一到周五一大早就开车去公司上班，回来时总是天已墨黑；孙子孙女都上寄宿学校，也是只有周末才回来；星期六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孙女总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全家出动驱车半小时到一个里面比足球场还大的超市里去为下一周采购日用品，真正能跟放松的家人交流一下的时间，也就是星期天，多半去开车能当日返回的地方旅游。在美国，因为不会开车，周一到周五程阿姨就只能困在家里，打开电视，英语又听不懂，到户外走走，又不敢走远，往往连个邻居的影子也见不着。还是回到北京自己家里觉得踏实些，起码打开电视你能知道荧屏上在说些什么，再臭的节目也比美国电视觉着亲切。
不愁吃穿，没后顾之忧，楼里羡慕程阿姨的人不少。但是程阿姨坐在长沙发上，靠着既柔软又有弹性的大腰枕，看电视没兴致，读书报也常常无端地停下来发愣。这天，她坐在长沙发上，望望身子两边的空当，用手摩挲摩挲那带凸花的高级布面，忽然忍不住了，于是起身出屋，进电梯，开电梯的姑娘又新换了，问她：“老奶奶，您下去到绿地转转？”她笑笑：“叫我阿姨吧。我要上14楼。”到了14楼，她按1407单元的门铃。门开了，这回叫得正确：“程阿姨！”
1407那个单元面积比程阿姨住的小一半，常住的人却是老少三辈。程阿姨前些时在乘电梯时跟这家人遇上，听他们叽叽喳喳地笑闹，内容大体是争电视频道的事儿，年轻的要看世界杯转播，老太太却只想看中央台11频道的“戏迷乐”，当妈的埋怨总看不上一出什么连续剧。如今同楼也不兴串门儿，程阿姨的出现令一家人惊讶。程阿姨道出心曲：欢迎他们家的人分流一部分去她家看电视，看哪个频道都行；她还招待茶水小点心。“不是为你们做好事，是盼着你们为我做好事呢！”人家也没听懂她的意思，招待她茶水零食，请她坐到长沙发旁的单人沙发上。程阿姨冷眼观察，这家的组合沙发是最便宜的那种，当中的长沙发倒也挺宽，看样子还能临时变成一张床，她去时沙发上已经坐了姥姥、妈妈、儿子、爸爸四位，她便再次发出邀请，说：“你们一个电视，这么多人挤着看，何必不疏散疏散呢？我那儿的大背投，环绕立体声，闲着也是闲着……”那家主妇就笑着说：“我们新添了这个二十九英寸的，原来那个二十一英寸的挪里屋了，孩子又把他那电脑增添了接收电视节目的功能，倒是不用跟以往那么抢频道了，也很疏散了好些天，可是，哎，怎么说呢？你问他吧——”被指到的上高中的儿子就笑着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我现在觉得，家里人挤在一个长沙发上，哪怕看的是我不大喜欢的节目，也还是挺滋润的！我以后离开家，第一个要怀念的，恐怕就是这个让家里人挤得暖烘烘的长沙发啦！”
程阿姨回到自己那个宽敞幽雅的大单元，发出一声欢呼：“寿寿！”她把寿寿托到长沙发上，坐到一处，低头蔼然地问它：“寿寿乖乖，咱们挨在一起，随便看个节目，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