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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幢建筑物,往往就是一部生动的历史教科书。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听我给你讲讲花园街五号的故事吧。

凡是古旧的建筑,往往会成为一块碑石,记载着时代的兴衰,尘世的沧桑,家庭的嬗变。只要它不倒塌垮掉,只要它还矗立着,那些愉快的、甜蜜的、辛酸的、苦涩的,乃至于充满血腥气的往事,都会时不时地在居住过这幢房子的人的脑海里泛起。哪怕这幢建筑物已经荡然无存,哪怕只剩下名义上的遗迹,你放心,也会有人来凭吊的。

但我要给你讲的花园街五号,至少再有一个世纪,也不会坍塌垮掉。这幢坐落在市中心晨光公园附近的花园洋房,在我们临江市,是数一数二的漂亮住宅。

晨光公园地处市区繁华热闹的地方,但花园街却是条闹中取静的马路,而五号院又被密匝匝的树林围绕着,是个更加僻静幽深的院落。远远望去,只见一群鸽子时上时下地飞来掠去,根本看不到那座两层楼的洋房;待到靠得很近时,才能透过枝叶的缝隙,大致窥探到这幢俄罗斯风格建筑物的轮廓。

但是,倘若无人指路,你是决找不到花园街五号的门牌的。而且,我还要先给你打个招呼,假如你在那密匝匝的树林外面来回张望寻找的话,不定哪棵大树的树干后面,会走出来一位值勤的解放军战士拦住你的去路。尽管很客气地请你止步,但由于太突如其来,准会在那阴森的密林里,吓你一身冷汗。

你肯定明白了,这幢有战士警卫的高级住宅是谁在居住。不错,我们临江市的市委书记是花园街五号院的主人。

哦,你可要注意保密啊……

花园街五号从它落成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五十年来,它换了四个朝代,五位主人。有的住得年头长些,有的住得年头短些。但你记住,所有在这幢洋楼里居住过的人家,都是当时临江市最具有权势的首户、能够决定临江命运的人物。咱们掰着手指头算吧,第一个主人是建成这幢房子的白俄贵族康德拉季耶夫,侨民协会主席;第二个主人是著名的胡匪出身、伪满时期临江的驻屯军司令兼警察局长刘大巴掌;第三个主人是解放后我们党的第一任市委书记吕况;第四个主人是十年浩劫期间造反起家的市革命委员会主任。现在,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正式任命的市委第一书记、兼代市长的韩潮和他的老伴、市文联副主席吴纬,还有他们的儿媳、《临江日报》的记者吕莎,一家三口人居住着这幢房间并不太多、而占地面积未免太大的花园洋房。

至于韩潮的儿子大宝,咱们还是先不去打扰他,让他在市郊温泉镇的精神病院里安心静养吧!

据我了解,韩潮并不十分乐意离开他当公安局长时居住过的那座四合院,而搬进花园街五号。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社会里不乏这类聪明角色,他们的哲学是:只要长官骑马,等而下之,他们骑驴、骑骆驼都是合理合法的了。于是硬撺掇吴纬、吕莎去说服动员老头子搬家。好像临江市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是第一把手,谁就得住花园街五号,有点类似美国的白宫和英国的唐宁街首相官邸一样。

韩潮不喜欢这幢房子。说得夸张一点,我们这位工人出身的市委书记,从心底里厌恶这幢谁住进去谁都没得到好结果的花园街五号。请不要笑话一个共产党的市委书记,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会产生宿命论的唯心观点。因为房子的历史,确实也是这样写的。

那个如今蹲班房的市革委主任、有好几条人命的造反派头头(吕莎的爸爸、第一任市委书记吕况,就是在他的刑讯逼供下丧命的),得到一个无期徒刑的下场,命运还算不错的咧,至少他可以得到善终吧?而那个白俄贵族,那个伪满警察局长,却和吕况一样死于非命啊!

现在,坐着轿车回家的韩潮,看到那群飞翔着的鸽子,马上皱起了眉头。也许今天一早被刘钊(也是在花园街五号居住过的人,他爸爸就是被韩潮亲手镇压了的刘大巴掌)拉去视察即将交付使用的沿江新村,累得精疲力竭的缘故,心绪不好。所以对他儿媳豢养的这群鸽子,感到格外的厌烦。他觉得这些爱咕咕的生物,有某种特异的禀赋似的,总是云集在那封闭的顶楼圆窗前面。康德拉季耶夫死在那里面,刘大巴掌死在那里面,吕况也是在顶楼里咽完最后一口气。你说,鸽子老在那里停歇,是不是有点蹊跷?

按说,韩潮是干公安出身的,自然不会相信什么鬼神。可他是临江土生土长的人,这幢房子在建造时,他当过小工。对它的五十年历史,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应该算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以前居住过的四户人家,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基本上相同的不幸结局,那就是——

后一户总是把前一户干掉,才搬进去住;

每一户的上代人和下代人总是悖谬、冲突、决裂,甚至于还有砍掉老子头颅的。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的市委书记闭上了眼。

人世间都得像蝉蜕壳一样,要经历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么?难道这个过程一定是那么严峻,那么沉重,乃至于充满着苦痛么?

摩托车的响声从脑后玻璃窗外传过来。

吕莎,准是她!韩潮眼皮抬也不抬地想着。这位《临江日报》的记者,本身就是惹人注意的新闻人物。但她好像还嫌不够似的,总是骑着摩托车,留着披肩发,穿着最时髦的、凡人不敢问津的服装,在大街上风驰电掣地疾行着。果然,她的摩托车超过了轿车,拦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莎莎!”韩潮把头探出车窗外询问。

她跨在摩托车上:“爸爸,你还没有看完!”

“够啦!”

“干吗走啊?大伙儿还等着你的指示呢!”

“他指望我对沿江新村唱几句赞美诗吗?对不起,我没有那份雅兴。”

“我真奇怪,爸爸,你干吗吹毛求疵,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干吗自尊心那么强,忌妒你的部下?你干吗不承认刘钊就是比我们党里那些白吃饱、饭桶、寄生虫要强得多?爸爸,你怎么不想想,一千多户人家马上可以欢欢喜喜地搬进新居,是个什么心情?共产党治理临江三十多年,可曾有过这么一天?你泼那些冷水,简直不可理解,生那些莫名其妙的气,是毫无道理的。你说我还报道不?”

看来她很激动,满脸绯红,双目闪过忿忿不平的神色。

“我并没有拦着你,莎莎!”

“我们报社主编只会看你脸色行事,只会唯唯诺诺,只会做官样文章。”她那满脸鄙夷的神气,表明了她心口一致的性格。

“莎莎,你这样议论别人,好吗?”

“我一向实事求是,从我老爹开始,临江容不下人才!”

“够啦,莎莎,你要写就去写吧,但是——”韩潮举起一个手指头,威胁地,“不许吹捧刘钊!”

“我干吗给他当吹鼓手?”吕莎说完,准备骑上摩托去报社。但细细琢磨她公公的这番附加的意思,便又跳下来,跑到轿车旁边,俯身朝后座上的韩潮问:“为什么不可以给刘钊鼓吹鼓吹呢?爸爸,我倒要请问!”

“好啦好啦,莎莎,你让我回家去清静会儿,我太累了!”说完,韩潮闭上眼睛,不再理她。

“我知道你的烦恼所在,爸爸,总有一天,我会写一部新的《官场现形记》。”她用威胁的口吻说,然后,离开车窗,跨上自己的摩托,一溜烟地消失在树林间的小路上。

韩潮对给他开车、早年间给吕莎爸爸开过车的司机说:“纯粹是被她爹妈宠坏了。没料到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老吕,倒有一个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女儿。”

年老持重的司机笑而不答,稳稳当当地把车朝隐在树林里的花园街五号开去。

这是晨光公园里面最冷落的地段。喧嚣的市声全被树林挡住,静得连那种叫做“树串儿”的小山雀的啾啾声,都传进了车窗敞开的轿车里。他记起在敌伪时期和老伴吴纬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常常装作热恋的情人在这里秘密接头。“树串儿”是他俩的忠实警卫,只要稍有动静,这种小不点儿的鸟便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哦,他这才感到自己的脑袋松快一点。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再加上内部机件不灵,心脏啊,腰腿啊,都好像超过了保险期限,在沿江新村多爬了几幢楼,就深感力不从心了。

一九四五年,我们这位市委书记单枪匹马,从眼前的树林中,潜入花园街五号院里,会合上已经是共产党员的刘钊,生擒活捉了刘钊的老子刘大巴掌,把他推上顶楼,以革命的名义,处决了这个罪恶累累的伪满警察局长。哦!当年的韩潮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神力,简直像剑侠小说里的镖客,飞檐走壁,穿房越脊,如履平地似的轻捷。如今,多走几步路,便气喘心跳,他不由得感慨:“一个人的黄金时代,毕竟不是那样长久的啊!”

所以,省委提出来要他考虑一下接班的人选,想听听他的意见。看来,人总是要离开舞台的,职务总是要交出去的。他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一天说来就真来了,人生实际上是很短促的。”

人生一世,最使英雄气短的,莫过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期望的结局终于到来。正如在轿车前面的路旁标牌上写着的“游人止步”四个字一样,到了自己应该止步的日子,无论如何不是件惬意的赏心乐事。“再见吧,花园街五号!”韩潮在心里说,“也许,说不定我倒是最体面地离开这个院子的人呢……”

那群鸽子一点不怕人地朝轿车飞过来。

你在花园街上,决找不到五号门牌。正如在电话簿上,找不到市委书记韩潮家的电话号码一样。五号院的大门,是在晨光公园里面开着的。当然,安全是有了,但离群索居的味道,也是相当浓的。现在,那扇总是紧闭着的大门居然敞开,而且还停放着一辆陌生的轿车。

市委书记家里的客人是有限的,一般的平头百姓,或是普通干部,通常都被警卫在一百米外挡了驾;而有资格进五号院的,自然是临江市的一些头面人物了。

韩潮正纳闷着,轿车在飞蹦的鸽群簇拥下,开进院里。他即使展开最丰富的想象力,也万万想不到这位不速之客,竟是一个黄头发、蓝灰色眼珠、高鼻梁的外国人。他走下车时,又仔细地看了一眼,差点没脱口叫出声来:“天!这不是那个被活活掐死的康德拉季耶夫又回到人间来了么?”

历史当然不会倒转,死去近半个世纪的那个白俄侨民协会主席,一个据说有伯爵头衔的富翁,自然是不会复活的。那么,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和韩潮记忆里的伯爵惟妙惟肖,不但外貌酷似,神态相仿,甚至那种没落衰微的贵族气质,也一模一样。要不是存在着漫长的时间差距,和活生生的现实感,我们的市委书记肯定认为自己背晦倒霉,大白天碰见鬼了。

韩潮马上想起,这人大概就是刘钊在一次会议上提到过的,来临江旅游的奥立维·康德拉季耶夫了。

他应该是伯爵的孙子。

可外国人的年龄不太好估,究竟是四十几,还是五十几?韩潮拿不准。他发现,洋人在壮年到暮年这个阶段上的差别,不像中国人明显。在咱们这块宝地上,只要年岁一过半百,很像秋后的庄稼,一天一个成色,老起来可快了。

可不么?连当年那个国高生、警察局长的少爷、当过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劳改农场戴过脚镣的刘钊,浪费了大好青春以后,也都五十出头了。

“是他,是这个该死的不管部长引鬼上门,把洋人领到院子里来的。怪不得他不早不晚,偏偏今天要我去视察沿江新村……”

人到了怕老的年纪,往往最忌讳别人把他当作老糊涂,明里暗里地作弄。只是到了老得不行的时候,才会甘心受人糊弄,或者竟不觉得糊弄为糊弄,甚至于已经口歪眼斜、言辞不利了,马屁精恭维几句“老骥伏枥”、“洞察秋毫”之类的话,居然还认为自己精神矍铄、头脑清醒哩。这样的人韩潮见识得多了去了,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自己一下子也成了别人摆脱不掉、可又不能不敬重的负担。该死的刘钊竟会用这种糊弄的办法来对付自己。他恼火,他烦躁,他甚至有点恨刘钊这个混账……想到这里,韩潮真想在门口台阶上回过头来,对草坪上站着的老外和陪同者大喝一声:“给我滚出去!”

倘若眼前的事情是发生在十年浩劫前,当他还担当公安局长的时候,这位火暴神,这位雷公菩萨,肯定会像非洲丛林里的雄狮那样怒吼起来的。然而现在,不知怎么搞的,连发脾气的劲头都不如早先了。虽然肝火旺,动不动生气光火,并不是什么值得赞美的品德,但是一个汉子,能够爆发出雷霆万钧的怒火,也是一种力量的表现啊!

老了,力不从心了。省委的话说得既客气,又婉转,完全考虑到老同志的感情和心理。但是,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自然法则,总不能把接力棒老是捏在自己手里,不往下传递呀!那岂不是要惹得看台上的观众起哄么?

可是,让我们市委书记踌躇的是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刘钊。这个毫不买账的家伙,像阿拉伯神话里从瓶子里释放出来的妖魔,变得愈来愈不可忽视。大伙儿的意见,社会上的舆论,家庭里的赞成票,好像应该挑选刘钊才是。然而,老市长许杰——哦,让我们祝福他早日恢复健康,他从五十年代由临江市调省工作以后,始终关怀着临江市的五十万人民啊!——在病榻上给韩潮打来电话,再明确不过地举荐了市委常委、第一副市长丁晓。

“你看,是否以姓氏笔画为序?如何?”

你可以想象,韩潮该多么为难了。

一大清早,刘钊就来花园街五号等着陪他去视察沿江新村。韩潮一点也不喜欢刘钊这种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神态。好像一切都得由他刘钊安排,听他刘钊调度才行。可他现在连一个市委常委也不是,明确的职务至今还没批下来,名副其实的不管部长。然而,就是这位不管部长,此刻却在镶木地板的俄国地毯上来回踱步,对市委书记讲述吸收外资的必要性。谈话时那种敢和领导人平起平坐的神态,也着实有失恭敬。唉!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刘钊硬是不在乎市委书记脸上的不悦之色。

“今天不谈这个,咱们看房子。”韩潮把他挡了回去。

“应该十个指头弹钢琴,不能总满足于手工业式的领导方法。”说到这里,他站住了,“我知道,你不爱听,不过,换个别人,我还不说。”

“走——”

在宽敞的大厅里,正碰上从大理石楼梯走下来的吕莎。显然是刚刚起床,头发蓬松着,只是用手绢系了个结绾在后面,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裙,外露的部分也未免太多了些。手臂上搭着一条大浴巾,看来是准备到洗澡间去。刘钊知道,这是她爹妈给她培养出来的洋习惯,一早先进浴室。他给吕况当秘书的时候,她正在读中学。他亲眼看到这位骄傲的公主,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中成长,可以肯定,将来准是一个前程似锦的幸运儿。谁也料想不到她今天的不幸——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妻子,过着一种当然是很苦痛的生活——尽管她并未流露出来,但对于刘钊,那对漂亮的眼睛是隐瞒不住什么的。

“哎,老朋友,你干什么去?”她扬扬手,问着。

“请老韩去视察即将交付使用的沿江新村,记者同志!”

“啊,没想到,你也学会了丑表功,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已婚妇女对曾经死命爱过的男人,那感情是很复杂的。

“有什么办法,莎莎,人总是要适应环境的嘛!”

这时,她走到他们身边,用眼睛斜睨着刘钊:“我真替你害羞!看来这种官场综合症,你也不具备免疫力啊!”

“走吧,走吧!”韩潮催促着。

也许因为她是自己老战友的女儿,跟儿子大宝结婚以后,又落到这样一个境遇里,所以韩潮对吕莎的行为举止,性格脾气,以及过激的思想,直言无讳的语言,无论怎样不合自己的胃口,也尽量迁就,从不说她一句重话。

刘钊随着韩潮朝大门走去,一边回头笑着说:“莎莎,其实,我也是不想为而为之,需要如此,我也就只好破例了。”

她撇撇嘴,扭动着细软的腰肢走了,那背影,还是当年婀娜动人的少女神态。

在轿车里,韩潮郑重地向刘钊敲了警钟,别出花花点子,老老实实地工作,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对从事领导工作的干部来讲,要紧的是稳重二字。然后,他简直有些威胁似地扭过头来,狠狠地说:“我对你说,刘钊,不要异想天开,所有别出心裁的人,最终都要成为历史的笑柄。”

刘钊才不在乎哩,何况他和韩潮、吴纬老两口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便轻松地朝后一仰:“其实,真正被历史打屁股的,是那些落伍者。制造笑柄的是他们——”

“笑话我吗?”

“如果你真的到了闹笑话的年纪,也许我就不这样童言无忌了。”

他相信这是实情话,自己还不到老朽昏庸的地步。他碰了一下刘钊:“一个明白人,他决不会走得离大队太远,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人的可贵之处,就是善于总结经验,从走过来的路汲取必要的教训。”

刘钊差点把头碰到车顶,一蹦老高地说:“得啦得啦,你也学会念紧箍咒了!我真想不到——”

市委书记笑了:“也许这能制服你,784号!”

“哦,你还记得?”

“别忘了我当过市公安局长!”

刘钊一脸苦笑,也许784这个号码勾起了他对那些暗淡岁月的回忆:“不过,老韩,过时的符咒是不大有效验的,你放心,时光是绝不会倒流的。”

“你当真了!老弟!可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因为司机在前座坐着,尽管是个绝对可以信赖的同志,也不便把话讲得太赤裸裸了,“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不仅很有哲理性,而且还符合斗争策略!”

“我不懂,难道让一个外国人进到市委书记的住宅,就会坏了共产党的风水?你接待一下这个奥立维·康德拉季耶夫,和他聊聊他爷爷、他老子,有什么不可以?”

“我跟你声明了,今天,咱们看房子,不谈别的。”

沿江新村到了。几十幢六层居民楼顺着沿江的大堤一字排开,十分壮观。他们俩走下轿车,发现丁晓的新伏尔加已经停在路旁了。

韩潮当然明白刘钊为什么要抓住那位白俄贵族的后代不放,他一不想捞个出洋考察的机会;二不想弄点兑换券、买点便宜货。但是,这个野心家确实在打洋人那鼓鼓囊囊的钱包的主意。“利用外资也不能不择手段呀!”他心里这样说。

朝新楼走去的刘钊,似乎猜测出韩潮心里在说些什么。他淡淡一笑:“真正的党性原则,并不表现在口头或者形式的革命纯洁性上。”

韩潮装作没有听见,对急匆匆迎过来的丁晓打招呼:“哦,你来得够早的!”

五短身材的第一副市长,浑身透出一股聪明机敏的神气,满面春风地笑着回答:“你是盖房子的专家嘛!这样不收学费的学习机会,我哪能放过。”

是啊,论起盖房子,韩书记可算是个行家里手。三十年代,他就在临江市当泥瓦匠的小工。花园街五号这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就有他洒下的汗水。你说巧是不巧,当年盖房子的人,现在住在这幢豪华的建筑物里。

“走,看看去!”

“看能不能给不管部长打个满分?”

像这样大兴土木,至少是临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别说建国以来,就是旧社会,伪满洲国,张大帅,也不曾有此壮举。马上有一千多户人家要庆祝乔迁之喜,作为一市之长,自然脸上有光。虽然杯水车薪,未必能解决多年欠账,但只要这样下去,不再瞎折腾,希望之火在老百姓心头燃烧,他们会有耐性等待的。

不过,市委书记欣喜之余,有股苦涩的滋味,在喉头鲠着。记忆之所以可恶,是因为它不光是把那些美好的、充满了诗情画意和甜蜜的场面,镂刻在脑海里;而且,还把那些苦痛酸辛、残破阴暗的印象,深深地、永远也不能抹去地留存在那里。现在,望着那从不停息、匆匆流过的江水,韩潮想起来了,不是在这儿开过现场批判会么?大约有几千张大字报痛斥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刘钊的反党言行。

不过,那时候比“文化大革命”的批斗要文明些,不那么法西斯,所以刘钊竟然还敢声明:“愿意顶着花岗岩的脑袋进棺材,去见上帝!”正是这个刘钊,简直冥顽得不可理解。他对主持批判会的丁晓和坐在丁晓后面的吕况说:“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与其造那么多炼不出铁的小高炉,还不如给老百姓盖一点房,改善居住条件呢!”

“混蛋——”也在主席台上坐着的韩潮、当时的公安局长在肚子里骂着。但他不是咒骂那些反动言论,而是痛恨刘钊的犟骨头,一种要不得的臭知识分子的坏习气。

可谁能料到,把刘钊从拖拉机厂调到市里工作以后,就在这曾经是小土群林立、火光烛天、卫星问世、蔚为奇观的地方,建成了一幢幢居民住宅。老百姓是最讲实用主义的,如今临江市给刘钊竖大拇指的人可不少呢!

看来,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历史,才是真正的审判官啊!

也许,在九泉下的吕况,心里更不是滋味。

“你还有完没完?莎莎!”

“妈,你先吃,别等我!”洗澡间里传出吕莎的回答,同时,还传出来阵阵悦耳的轻音乐声。吴纬摇了摇头,她估计儿媳正泡在浴盆里欣赏电台专给她转录的轻音乐呢,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到地下室餐厅去的,便又问了一句:“那你今天还去吗?”

“去哪儿?妈——”

看,她都把丈夫忘得干干净净了。今天星期五,正是医院准许探视病人的日子。吴纬,作为大宝的妈妈,觉得有点心酸。可是,又没有什么权利,而且也不忍心去责备她。一开始,吕莎并不乐意嫁给大宝,而是压力和无可奈何的结果。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大宝好像终于找到自己在生活里的位置似的,和家庭决裂,起来造反,结果精神分裂,成了偏执狂,住进了精神病院。害得吕莎说妻子不是妻子,说寡妇不是寡妇,过着不尴不尬的生活。因此,吴纬不便强求,伤心地走了。等到吕莎领悟到怎么回事时,湿淋淋地从浴盆里跳出来,急忙裹了条大浴巾,拉开一点门缝说:“妈,今天我要去沿江新村写一篇报道,这是全市人民都关心的事。对不起,只好让你一个人去听他演讲了!”这时,吴纬早在地下室餐厅跟阿姨商量今天的午饭、晚饭的食谱了。

生气了!——吕莎在想。

当她还没有嫁给大宝,还称吴纬是阿姨的时候,她们俩是很亲密的。当她俩成了婆媳之后,再加上她和大宝的不和睦,做妈妈的马上站到了儿子的立场上,曾经疏远了一阵。但现在,吴纬和老伴一致,都特别地娇惯依顺着吕莎,谁让自己儿子疯疯癫癫的呢?再说,偌大的花园街五号,要是没有吕莎的话,老两口的生活该多么单调啊!人上了岁数,最最害怕的,莫过于寂寞了。

光是按她的心愿和兴趣调换工作这一项,老两口尽管有许多碍难之处,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了她的要求。这一点,他们是很感激丁晓的,一般地用不着韩潮和吴纬出面,副市长就给办了。老实讲,包括丁晓在内,全市大部分区、处、局、委、厂、公司等单位的领导干部,基本上都是吕况留下来的老班底,所以一呼百应,办个工作调动也并不困难。何况吕莎目前的身分,是市委书记韩潮的儿媳,好多单位想把这位通天人物抢到手还来不及呢!

甚至她想出国蹓跶一趟的愿望,也得到了满足。一开始,韩潮忍不住劝了几句,无非是如今出国成风,群众反应强烈,拿着国家宝贵的外汇,胡花海花,影响不好。

吕莎一笑。那时她还在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也许整天闲得没事干的缘故,才生出去国外观光的念头吧?“爸爸,你说的道理我全懂,那么多人都借机会留了一趟洋——”她如数家珍般地掰着指头告诉老两口,省里市里谁的儿子,谁的女儿,谁的小舅子,还有谁的姑爷,都去见了世面,开了眼界,有的索性不回来,在那儿混个自费留学。“那么,既然影响已经不好,再添上一个我又何妨呢?”

“可也是!”吴纬被她逗笑了。

“起码我还精通英语吧?”吕莎不无骄傲地说。确实,在临江市,有重要的讲英语的外宾来访时,是少不了她的。“爸爸,你不管也可以,但是,你别干预,别阻拦,好不好?”

“又找丁晓?”

“我想丁叔叔会给我办成的。”

果然,成立了一个矿泉水考察团,把吕莎夹带着游了好几个国家。最后,一是没有多少可以买东西的钱,二是考察矿泉水,不能总待在大城市,三是紧张的日程(那是主人按照他们的生活节奏安排的),使一向闲散慵懒惯了的娇小姐适应不了,没有完事,独自提前回来,并且发誓以后再不出国,哪儿好也不如家里好。

“谢天谢地——”

被吴纬紧紧搂住的吕莎,很诧异她婆婆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怎么啦?您——”

“我们真怕你玩上瘾,以后老想出国呢!你不在家,屋子里空荡荡地,可真想你啊!”

“你放心!”她摇摇头,“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去受那份洋罪了。妈,你猜我这次出去的唯一收获是什么?”

吴纬望着那张白皙柔润、闪着魅人光泽的脸。

“我觉得当记者,也许更适合我的性格。”

“啊,又要调换工作?”吴纬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我跟主编说好了,人家点头哈腰地表示欢迎。”

“你呀,你呀!莎莎……”文联副主席除了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违法乱纪的事,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吗?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每个人不再是职业的奴隶。妈妈,我希望到更能发挥创造性的岗位上去,希望为党多干一点,干好一点,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影响!孩子,主要是怕影响——”

她捂上耳朵:“得啦,你们成天考虑影响,战战兢兢,真没劲透了。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只要呼吸,就会影响别人。至少你呼出来的碳酸气,还会被别人吸进去呢!难道会因为怕这种后果而把自己憋死么?世上不存在那样的傻瓜。妈,你跟组织部门打个招呼,让他们抓紧把手续办一办!”

“莎莎……”吴纬想让她死了这颗心。

“不!”吕莎缠住不放,她是个要星星月亮,马上就得蹬梯子上天去摘的主,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也许因为她是吕况的亲骨肉,老战友的孩子,这种同志之间的情谊,使韩潮夫妇不忍苛责。人是个感情动物,何况吕况两口已故;自己的儿子又成了废人,只有她是两家人唯一可指望的后代,所以,当韩潮听到老伴要去找机关党委调吕莎到《临江日报》的时候,尽管嘬了半天牙花子,最后还是把这位尊贵的儿媳叫来,给她交代:“莎莎,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然而,吕莎却莞尔一笑,眼角里流露出的语言,似乎是觉得老两口如此郑重其事,未免太小题大做:“干吗这样形而上学呢?爸爸,人才自由流动,恐怕是今后发展的趋势。因为这不仅仅是解放生产力的问题,而且也是防止官僚主义的措施。官僚主义只要庸才,不要人才,所以人才被束缚、被压制、被扼杀。有了自由流动,让官僚主义唱空城计,玩不转,就该傻眼啦!……”一番话,说得老两口哭笑不得。

“要你爸活着,又该骂你叛逆啦!”

她把头一仰,那长长的秀发,披散在半裸的肩头:“他倒不叛逆,总那么虔信,总那么诚惶诚恐,结果在红旗下面被乱棍打死!”

像是给了一记闷棍似的,韩潮一下子懵住了。

吕况就是在他们现在谈话的客厅头顶上,花园街五号最高的顶楼里,活活给折磨死的。

那天,他这个临江第二号走资派也在场,吕况以后,下一个该轮着他到顶楼里去接受触及灵魂的批斗。在楼梯口被押解等候的半个钟头,每一分钟几乎比一年还要长得难捱难熬。直到今天,他还记得吕况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吼出来的一句话:“毛主席啊,我没罪啊……”

然后,是长时间异样的沉默,良久,顶楼的门打开了。也许因为楼道光线暗淡,猛然间,韩潮觉得小小的顶楼里,一片血红。墙上的红旗,手里的语录,胸前的纪念章,沾满鲜血的凶器刑具,和几乎成了血人似的躺在地板上的吕况,以及那双汪着血水、带着惊异和难以理解的表情、始终也不闭的眼睛,一切一切,都好像用鲜红的血洗过似的。

啊!那双死后还张着的眼睛,也许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觉醒。然而,太晚了……

想到这里,韩潮站了起来,走到大写字台旁边,拿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思忖:“对莎莎这项并不过分的要求,为什么不能满足呢?……”他从老伴的目光里,似乎也看到了赞同的表示。也许让吕莎忙一点、累一点、生活充实一点,说不定倒可以使她淡忘一点目前的处境。

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妻子,完全可以到法院申请离婚的。老两口最担心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个。假如吕莎离开了他们,这膝下空空的日子,真不知该怎样打发!再说,万一那个整日演讲的大宝有治愈的希望呢?所以,他客客气气地命令:“……假如可能的话,把我们家的莎莎,安排到报社工作,不会有什么困难吧?”显然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韩潮放下电话对吕莎说:“问题不大,过两天你就可以到报社上班;在级别职务上,他们会妥善安排的。”

“哦,爸爸,我倒并不稀罕那些!”

就这样,她成了一名记者,而且是谁也无可奈何,连主编都得退让三分的特殊记者。起初,她从一些人的卫生球式的眼睛里,看到不是蔑视、就是嫉妒的火焰,甚至是咬牙切齿的感情。但是,一连几篇打响的文章,不但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而且《人民日报》转载,新华社播发,人们才逐渐认识她不是那种腹中空空、只知靠着高干爹妈混日子的草包。这时,轮着她用睥睨的眼光在编辑部里环视大家了:“同志们,千万不要形而上学,我们国家吃绝对化的苦头大了,所以孔夫子的中庸之道,还是有道理的。”

大伙儿望着她,不过不是白眼球了。

看来,她在报社工作得还算愉快。吴纬在餐桌上喝完了一盏冰糖银耳,看了看表,估计吕莎今天不会陪她去温泉镇喝清冽的矿泉水了。于是,只好独自前往,听宝贝儿子演讲关于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去了。

新村工地已经进入尾工阶段,正在打扫场地,清理余料,进行最后的弥补修缮。那曾经在图纸上、模型上出现的设想和构思,终于在江畔变成了现实。天蓝的、米黄的、浅绿的和洁白的楼群,一簇一簇聚集在大江一侧,远远望去,像鲜艳夺目的花朵,开放在奔腾的大江边。

“怎么样,老韩,漂亮吧?”

当他们登上一幢楼的顶层,眺望整个新村的时候,丁晓征求着韩潮的意见。

“我是比较注重实效的——”因为在场的人不少,韩潮把下面的话压在舌头底下了,“这些华而不实的名堂少给我看。”

“不容易,拢总不到一年工夫!”

“多快好省四个字全占齐了,才叫真好!”

“这可是我把刘钊从拖拉机厂调到市里抓的头一桩事,应该看到这一点。”

“奇怪,今天他怎么一个劲儿替刘钊做广告,干吗?什么用意?”——韩潮在心里琢磨着。他看了看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并不反常啊!“到了该拍巴掌叫好的时候,我决不需要你提醒,反过来,要刮胡子的话,你们也别怕疼!”

丁晓笑着对陪同的一群干部讲:“谁不知道,韩书记的批评,是变相的爱护。就拿刘钊来说,自打他重新工作,不知挨了他老上司多少的剋——”他转向刘钊,“老伙计,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近年来在临江崭露头角的刘钊身上。他那高高的个子、运动员的身材,和过了五十还不显老的神态,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了。今天,人们视察沿江新村,他自然更是注目的中心。近来,似乎有过一次隐隐约约的民意测验,许多人认为,要是他接韩潮的班,也许临江的工作会更有起色些。尽管在场的干部中,赞成他的少,反对他的多。因为涉及到本身利害关系,这些人的看法和老百姓的意见还是有差距的。但面对一个具有力量的新对手,大家也不能不刮目相看。

“算喽!”刘钊说,“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他大模大样地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回转身,或者索性站住,对参观、视察的人介绍情况,讲讲全面质量管理,经济手段的杠杆作用。韩潮心里有点恼火,他不喜欢刘钊这种姿态,好像大家来不是检查工作,而是接受企业管理的教育,在现场上课了。

“是不是让我们多看看?”韩潮动议。

但是,刘钊讲得十分起劲,他是从来不爱饶舌的人,今天却故意地偏要往下讲,不听也得听。在场的一些头头脑脑,无可奈何地干忍着,心想:谁让这小子逮住一个有把儿的烧饼呢?是他不到一年时间,建成一片新住宅的啊!

是啊!得理不让人。看他那份神气,好像我们临江市的精华,都是小学生似的。“狂妄!”市委书记韩潮在心里骂着。

有什么办法?他是一直被拖着、压着、捂着,到最后才不得不落实政策的人。就在韩潮张罗给他解决问题,而省市两级阻力重重的时候,刘钊横竖没事干,到外省一个大学举办的企业管理训练班,旁听了外国专家讲的半年多的课。后来,总算在新形势面前,许杰的善门大开,刘钊的一切问题——其实有什么问题呢?——统统平反,给他安排了工作。刘钊来到市委,准备接受新任务。

韩潮征求他的意见:“去哪儿?”

“到拖拉机厂!”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疯啦!一个著名的老大难单位,败家子企业,省报点着名批评,弄得我们都脸上无光。”

“你把江胖子,连同他的三姑六姨都调走,我来试试!”

“你知道,通常我不采取这种断然措施。”

“恐怕不止是这点理由吧?”刘钊从那对眼睛里看到,显然他没有把话讲完。

韩潮也不见外地说:“当然。你应该知道,胖子的老婆、临江一枝花,是老板的干闺女。我真不明白,快七十的人了,还有雅兴搞什么干的湿的,看来,欧阳确实是个人精!”

也许因为提到了许杰,刘钊耸耸肩膀:“对于老板,我不予置评。不过,欧阳这个女人,除了不爱胖子以外,几乎对所有男人,都感兴趣!”

韩潮把脸一板:“我警告你,少沾惹她!”

“我要是江胖子,先揍得她见了我骨头就发酥才行。想想看,一个家都治理不了的窝囊废,你交给他一个拖拉机厂,不是开玩笑么?”

“不是我——”韩潮当然也恼火这种局面,“论资排辈,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该他坐庄了!”

“他不但会把老本输光,最后连裤子都得剥下来赔钱。我说老韩,银行已经拒绝拨款,他们拖拉机厂上月才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这月就得喝西北风啦!”

“有这等事?”韩潮大吃一惊。

当个市委书记,真是千头万绪。尤其是刚接任不久的七九年、八〇年,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确实有点顾不过来。韩潮一直在临江负责公检法方面的工作,那时,谁都承认他有一套领导艺术,工作能力绰绰有余。后来,他成了花园街五号的主人,掌管整个临江市,就不那么得心应手了,总觉得有点费劲,有点挠头,有点手忙脚乱。他琢磨,也许是岁月不饶人的缘故,到底精力不济了。

“丁晓在给他搪塞着呢!”

“从来没告诉过我。”

“也许是怕惊动你吧?你的事够多的啦!”

就这样,刘钊在拖拉机厂干了三年。现在,这个厂的产值、上缴利润、创汇率,按人头平均,在全省独占鳌头,在全国名列前茅。统计数字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它和那些吹牛皮、卖狗皮膏药的文章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实实在在。三年工夫,不仅欠账还清,而且,在企业自有基金方面,成了临江首户,真正的百万富翁。

新来的省委书记高峰,走马上任之前,在这个厂蹲了一个月的点,作了些调查研究,总结出一条经验(说出来你也许会哑然失笑),然后才去省委报到的。

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会是未来的省委书记。他整天穿一件邋里邋遢的旧军大衣,在工厂里转来转去。如今,好多人惋惜自己失去了一个拍马屁的最佳时刻,羡慕刘钊这王八蛋(那些嫉妒得发疯的家伙,情不自禁地骂了出来)交了好运。据说,高峰好几次在他宿舍兼办公室的桌子上搭铺睡觉,两个人一谈就是半宿,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聊得肚子空了,又爬起来,到离厂不远、刚兴起的车站夜市买些煮狗肉、卤大肠、烧饼夹肉,回来嘴对嘴就着瓶儿喝白干,接着还是拉开话匣子,扯个没完。

“放心吧!刘大巴掌的坟头冒青烟啦!”人们这样猜测。

可是,那些事后眼馋的先生们,听说刘钊还跟高峰干过两架,居然大吵大嚷要撵人家滚蛋:“你算哪方土地?哪个庙的神?在这儿碍手碍脚!对不起,请你卷铺盖走人!”

高峰才不理睬这个逐客令哩,只是说他在奖励问题上处理得不够稳妥,而且是和蔼地,用商量的口吻笑着说的。

“我是厂长,我负责——”刘钊把眼一瞪……

听到这里,那些眼红的马屁精们放下了心,估计出刘钊不摸高峰的底,竟然出言不逊顶撞了未来的省委领导,所以前景未必乐观。因为,根据他们的官场统计学,能够做到宰相肚里好撑船的领导者,好像为数不多。

刘钊不顾他的阻拦,跳起来嚷:“你给我拉倒了吧,老高!你听过那个狼来了的故事吗?一次给工人空心汤团,二次再给工人空心汤团,对不起,第三次工人就不买你的账了。不但不买账,兴许还要报复。要是不把许诺的自行车,在年底时推到各人手里,你看吧,明年什么戏都唱不成。”

“年终每人奖励一辆自行车,你得考虑政策!”

“政策是人定的,它应该为解放生产力服务。”

“还涉及到左邻右舍。你们隔墙邻居酱油厂,年终才给四十五块奖金!”

“可临江市的酱油经常断顿,你了解吗?如果他们拿四十五块不觉得有愧的话,我们拖拉机厂每人奖一辆摩托车也是应该的。”刘钊说,“不要怕奖金多,就看它值不值!”

“你用奖金调动生产积极性,是不会持久的。”

“看得出你的视力实在不灵——”他嘲笑省委书记那副像螺壳似的高度近视眼镜,“该重新验光换一副了。你以为干劲是奖金刺激出来的么?全厂两千来人没明没黑地拼命干,一年翻身,还清欠账,产品远销东南亚市场。如果你认为这是一辆自行车买出来的成绩,老高——”他伸手去敲敲省委书记的胸脯,“拍拍你那颗共产党员的良心,这样看待工人阶级合适吗?”于是,刘钊大发宏论地说,“现在有许多事,实际上是颠倒着的。工人本来应该是主人,但主人有时却做不了主;干部本来应该是公仆,可不少公仆倒成了老爷。所以,我到拖拉机厂只有一条,让工人阶级真正当家做主,你明白吗?真正!”

“奖励自行车,也是大家的决议?”

“当然。原来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啊?老高,你可不知道,车间里都长了青草,龙门刨上都絮了麻雀窝。停产开了一个星期会,找出一千多条问题,然后落实到每个人头上。大伙说,人心齐,泰山移,一年工厂翻身的话,年底应该奖励每人一辆自行车,欢欢喜喜推回家去过年。”

“你答应了?”

“为什么不?要求并不高嘛!”

“假如决议要一台彩电,或者要一部小卧车呢?”

刘钊哈哈大笑:“你太不相信我们的工人阶级啦!”

高峰一不是威胁,二不是预言:“反正你是逃不掉受处分的。”

“处分吧!顶多削职为民,我不在乎这顶乌纱帽。其实,当老百姓我就很满足。二十多年,有时连‘人民内部’还混不到手呢!一个共产党员,老是惦念着个人的安危得失,那算投错了门!”

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个处分吵嚷了一阵,也不见公布,只是发了一个通报,批评两句就算了事。丁晓要他向全厂工人传达,刘钊顶住了:“干吗?你们这些年把群众的积极性伤害得还不够么?”

这时,高峰任省委书记的消息,已见诸报端。说实在的,刘钊也吃了一惊。因为他不但开过他的玩笑,跟他动手动脚,还很不客气地轰他滚蛋。可是,一听到高峰在省工交系统一次汇报会上的即兴发言,刘钊知道他决非老板那一类的平庸之流,高峰不会是谨小慎微、维持现状的领导干部,而是决心把事情办好的革命家。他从理论上阐述了主人和公仆的关系:“让工人阶级真正当家做主,这是搞好社会主义企业的一把金钥匙!”

你不认为这条经验太老生常谈了么?其实,真理的面孔,并不都是新奇艰深的。也许正因为它太普通了,太平凡了,太经常出现了,人们倒反而不当一回事了。是的,现在又有多少干部认为自己是人民公仆呢?又有多少工人意识到自己的主人身分呢?

就在那次汇报会上,刘钊离主席台远远地坐着。散会时,才同高峰走了个照面。高峰因为近视,一下没认出他,等到意识到他正是那个吃狗肉、豪饮畅谈的大个子刘钊时,连忙喊道:“刘钊,你干吗躲着我?”

他站在那里,笑了。

“你要在会上讲一讲!”省委书记的话,就是命令了。

“不,我想在厂里试试全面包干制——”他发现省委书记身边,有那么多急切想讲话的嘴,像子弹上膛的枪,对准着高峰,便把话咽住,何况老板也在场。他知道,许杰向来有一种喜欢在重要场合露面的嗜好,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如今,垂暮之年,这种嗜好似乎更强烈了。高峰见此状况,便拍拍大个子的肩膀说:

“也好,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去年,市委一班人的多数,非要把刘钊调上来,抓焦头烂额的住宅建设,韩潮拗不过大家。分明应该让他在拖拉机厂搞下去,摸点经验,然而却难驳回异口同声的推荐。

“怎么样?盖房!”韩潮征求他的意见。

刘钊回答:“好嘛!应该让老百姓看到我们是切切实实想办点事的。要不然,当个共产党员,真是脸上无光咧!”

“那好,你就负责吧!”韩潮不无惋惜地说。

刘钊不傻,他知道,沿江新村两年前就破土动工了,但进展缓慢,群众议论纷纷。市里一开会,大家谈起来,意见也不少。而理当承担责任的丁晓,却完全像个局外人似的。或者,丝毫不动声色;或者,一张嘴,不是这个困难,就是那个矛盾,一推六二五了事。现在就是这种风气,好事人人有份,谁都往上贴;而出了纰漏呢,谁都不负责任。

谁不晓得丁晓这条泥鳅鱼呢!当然,这样说有些不太恭敬。然而,把刘钊调上来,确实是他撺掇和造舆论的结果。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去摸摸底!”刘钊向韩潮说了以后,就没影没踪了。横竖他是个单身汉,人走家搬,在工棚里搭了个铺,和那些班组长、技术员、老师傅们厮混在一起。

工人们觉得奇怪:“大厂长,你干吗往这儿钻?”

其实,过去八路军进村,都往最穷最破的屋子里借宿;如今,软卧,包厢,宾馆,别墅,哪儿阔绰、哪儿舒服往哪儿去。所以,一件本来就不应该引起惊讶的事,竟然轰动了全工地。小青年们不懂得过去我们党的优良传统,瞪起眼大惑不解:“怎么?你又犯错误啦?”他笑笑,拒绝回答。然后,拉着小伙子们打冰球去了。

谁不知道他是“临拖”的厂长呢?年终奖励每人一辆自行车的事情,不仅轰动了临江市,而且,全省为之侧目。因为,状子告得那么厉害,居然告不倒他。不是市委书记保他,更不是省委书记保他,而是人民银行说了话:“这样的干劲不奖励,我们就算失职了!”——妈的,人要走运,连鬼神都给他让路……

“你眼红自行车么?你也干嘛!”所有告状的人,都吃了一顿闭门羹。唯一服气而不告状的,正是他的邻居——酱油厂厂长。

省报在头版头条报道了“临拖”的变化:“起用一人,救活一厂。”据说,这是高峰指示省报重点报道的。但他哪里知道,老板许杰虽然在家养病,并不实际主政,但他是决不肯闲着的。就在省报刊登“临拖”的消息不久,刘钊反倒要被调出拖拉机厂。省领导之间的矛盾,弄得市委书记韩潮左右为难,唯一的办法,是希望刘钊自己表示拒绝。但没想到大个子毫不谦让。“我不能老在一个局部孤立作战,应该给我更大的地盘去做文章!我不是伸手向你要官当,老韩,我要的是工作,明白吗?现在对我来讲,最重要的是拿出成绩来。”

一个月后,刘钊在市委常委扩大会上露面了。

喝,真像京剧舞台上全靠武生出场亮相一样,全屋子的人,都把眼光投注到他身上。因为,这种每周一次的例会,有时候也是挺沉闷、挺没意思的。他一进屋,气氛马上变得活跃起来。刘钊是刚打了一场冰球赶来的,脑袋像开锅的笼屉似的,直冒热气;那件臃肿的羽绒登山服(出席这样会议的其他干部是决不敢穿的),也热得穿不住了,披挂在身上。

“输球了吧?”丁晓问。

“你又估计错了。七比三,我一个人干进去半打——”这倒不是吹,刘钊打冰球,在临江也算是个角色。年轻时曾经是市代表队队员,后来倒霉了,进了劳改农场,全国冰球赛在省会举行时,市队还打他的算盘呢!“不过,冰软了,大概是最后一场球赛,今年春天来得太早了。”

丁晓不无遗憾地说:“那么,循环赛打不出个结果了!”

只是在打球这个话题上,刘钊和丁晓还能找到共同语言。丁晓是各种球类比赛最热烈的观众,而刘钊是各种球赛的一个尽管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孬的运动员。他们俩的区别恐怕就是一个在场内,一个在场外;一个真刀真枪实干,一个指手划脚评论而已。

但是,其他与会者并不全都热衷体育运动。他们有的喜欢养花莳草,有的喜欢打牌喝酒,有的喜欢为儿孙服务。而主持会议的韩潮,也许因为上了年岁,懒得动弹,说不上什么爱好,所以对刘钊、丁晓的交谈,并不感到兴趣。何况,他不喜欢刘钊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态。他看过他打冰球,是出了名的合理冲撞专家,连紧盯着他的裁判,都抓不住他的把柄而无可奈何。但这儿是市委常委扩大会,不是冰球场,而且,他还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列席人员,所以,韩潮觉得不能让他在这儿再谈论什么冰球,于是,敲敲座前的话筒,表示会议开始,言归正传。

刘钊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旁的会议秘书,悄悄问:“讨论什么问题?”

秘书推过来一张记着今天会议议程的单子,他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咱们真是一个有耐性的民族啊!这种耐性固然可贵,但有时也害人的。敢情一个月前,他参加过的那次例会讨论的悬而未决的问题,还趴在议程单子上哩。他见韩潮开场白以后,大家都陷于一种似乎在慎重考虑,又似乎呆呆傻傻怔着的停顿状态时,便说:“干脆,我先打扰一下大家吧!冰一软,春天马上就到,施工的黄金季节也来了,时光不等人,我把沿江新村加快进度的设想,向市委汇报一下吧!”

韩潮问丁晓:“怎么样?”

“也好,明年再不能让老板给我们说情了。要是房子还盖不成,钱花不完,恐怕年底非上缴不可。”丁晓笑着对刘钊说,“你在第二建筑公司扎了一个月,冰球队都组织起来了,看样子一定有锦囊妙计了?”

“要说有什么锦囊妙计,倒也未必。不过,要想使二建这样一个后进单位跃上去,只有一个字:包!”接着,刘钊详尽地讲了他的大包干设想,多少投资?多少任务?统统落实到二建的每个施工作业队头上,提前完成有奖,节余分成。看来,他在二建能拉起一个冰球队,肯定,这个具有活动能量的家伙,也把有志改变二建面貌的人粘成了一团。他们的设想,相当完备,除了无法估量的自然灾害会有所影响外,只要市委点头,权力下放,经理负责,赏勤罚懒,工资浮动,从吃大锅饭到吃小锅饭,绝对有把握在一年以后,先交付一千户、五万平米的住宅。

“不会是神话吧?”

丁晓用多少带点讥讽的口吻说。因为,沿江新村的住宅建设,他是尝到过苦头的。正由于二建这个老大难单位,怎么也完成不了任务,所以他才把这个刺猬塞给刘钊,好杀杀这位走红的厂长的威风。没想到来了个核爆炸,把他撞得两眼直冒金花。假如起初他没插手,又当别论;他管过一阵子,未见成效,推了出去,结果人家说一年以后如何如何,有鼻子有眼,这实在使他有点尴尬。不过,在官场之中,这种尴尬是不大容易被人看出来的。胸有城府的人,往往会把它化作权且记在账上的报复,总会找到适当的机会以索取补偿的,而且还要计息生利。

与会者一时愣住了,不知道是该说好,还是说不好?说好吧,这点子太新。老爷子们对新东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说不好吧,不知会议主持人韩潮是个什么态度?而且刘钊在“临拖”搞得有声有色,把省委书记高峰都吸引住了,冲着这家伙目前正看涨的行情,也不敢贸然否决。

韩潮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却想先听听他的看法。

其实,刘钊事先已经把这个方案端给了市委书记。韩潮是盖房子出身,算是行家明白人。他听了刘钊的主意后,心里先替他打开了鼓。钱字当头,是最容易出现萝卜快了不洗泥、偷工减料的质量问题。一个匠人,抹稀泥的门道还是挺多的。

“完全有可能,并不是人人都有那么高觉悟!”刘钊似乎早估计到。

“那得好好斟酌斟酌,把你调到市里来的第一脚,必须踢开。其实,我不喜欢丁晓讨我的好,非把你弄上来。”

“个人成败是无所谓的事情。”他毫不在乎。

“万一砸锅——”

“总得有人去走头一步,破一破局面,否则,临江太沉闷了。你是第一把手,喜欢这种太太平平、无所作为的日子么?”

望着他那绝对自信的样子,韩潮问:“你有把握?”

“我相信群众,如果你支持我,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也许用不了一年。”刘钊用赤裸裸的语言说,“我了解一点你们领导层之间的矛盾,但你既然把我这个小卒拱过了河,那么,你就只好一直往前拱,否则的话——”

韩潮自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好吧,让我琢磨琢磨!”所以,在市委常委扩大会上,他看大家都不表态,于是便说了一句:“我看倒是值得考虑,只要政策许可的话。”

与会者的心情也个个不同。有的希望快些给老百姓盖点房子,有的怕资金上缴,有的无所谓,有的则盼着“牛皮”破产,好看刘钊(实际也是看韩潮)的笑话。这时,刘钊又提醒了一句:“我可不是要挟大家,同意也罢,反对也罢,今天会上都得见分晓。因为实在拖延不起,冰场已经软得滑不出速度来了……”会议室里一片沉默,无人反对,便算通过。

果然,半年多一点,刘钊的诺言实现了。

房号基本上都已分到住户手里,等供水供电以后,就可以庆贺乔迁之喜了。许多商店经理都喜形于色,因为好些滞销积压的瓶酒被抢售一空。临江人受白俄影响至深,至今豪饮成性。但若不是为迁进新居,往年,大热天,白酒是卖不了这样快的。当然,啤酒供应紧张,也是一个因素。

确实是件高兴的事。然而,对我们的市委书记来说,似乎又有一点不高兴。他边走边看边想:倘若前任市委书记吕况的英灵在江畔魂游一遭,该有些什么感想?而现在担任省府副省长的许杰,听到这成功的消息,又该是个什么态度?

甚至包括他韩潮,虽然并不指望全市人民知道是他果断地支持刘钊,才使大片住宅平地而起;而许老板由于特殊原因,对起用、重视这个埋没多年的一员骁将,持消极态度。所以,他韩潮承受的压力,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亚于刘钊。但是现在,口碑载道的都是刘钊如何如何,因此,欣慰之余又觉刺耳。尽管刘钊过去、现在都是他直接领导下的部属,而且还是他比较赏识的部属,即使在刘钊不走运的漫长岁月里,无论怎样落魄倒霉,他依然把他当作朋友,并想方设法给以保护。尤其是他老伴吴纬,更不用说了,那份亲昵密切,简直就当作了她的小老弟。

尽管如此,韩潮还是讨厌刘钊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傲气。在市委书记看来,即使真有成绩,也应该绝对谦逊;愈是成熟的谷穗,脑袋也弯垂得愈低。可刘钊倒好,梗着脖子仰着脸,给在场的全市精华、头面人物大讲TQC[1]。

“笑话,拖拉机我外行,盖房子我可有发言权,我倒要看看你修出个什么质量!”

韩潮决心要挑一挑刘钊的毛病,敲一敲他的张狂劲,让他明白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而且也让别人看看,他韩潮对于刘钊,除了必要的支持以外,更多的还是严格要求。

是这样,人本身是一个矛盾着的实体,即使是市委书记,九级干部,也不能完全脱俗,照样也具有凡人的普遍感情。

沿江新村的施工质量,严格地讲,算不得全优。二建公司是个后娘孩,好的施工机械,技术强的工人,都被丁晓抽调到省样板企业、一面永远不倒的红旗单位——第一建筑公司去了。剩下些残兵败将,领着一帮还带着奶腥气的娃娃,能横平竖直把房子盖起来,应该说是不错了。但是,韩潮今天偏以一副老工长的挑剔眼睛,存心找茬地寻不是。刘钊的长篇发言一结束,他就说:“如果你指望今天我来致贺词的话,那你该扫兴了。”

刘钊笑笑,他了解这位老上级的脾气——喜欢不同一般。也许大家都拍手鼓掌的时候,他要泼点冷水;如果人人都指摘的话,没准他倒会叫起好来。其实,这种做法,未必每次都对。但他是领导人,对了,大家说他有胆识,有真知灼见。错了,只要和自己无太大关联,一是能够原谅,二是善于忘却。也许正因为这样,韩潮逐渐形成了一种喜欢与人相悖的性格。“当然啰,请你市委书记来,就是请你挑毛病的嘛!”刘钊偏要将军。

“不怕多么?”韩潮当然也了解这个充满自信的家伙。他像是存心要挫一挫刘钊的锐气似的,不慌不忙地拿出他当年修花园街五号那慢工出细活的标准,就楼顶防水层这一项,就足足提了一箩筐的意见。盖板,墙围,油毡,沥青,碎砂,下水道,排气管……他掰着指头,一一数着。按他的要求,这房子简直一无是处。

要不是一阵摩托车的响声,从下面尚未竣工的马路传到六层楼顶上来,韩潮说不定还要讲上几条意见。但是这会儿,他停下来了,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继续寻找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其实是摩托车的响声分了他的心。他知道,这是他儿媳吕莎来了。虽说临江市骑摩托车的人越来越多,但在市区里,有交通警的路上,速度开得比她快的人却很少。倒不是别人的驾驶技术稍逊一筹,而是由于她是市委书记的儿媳,所以交通大队也就特别宽容了她的超速行驶。“今天不是该去精神病院看望大宝的日子么?”韩潮心里琢磨,“前些天说好了的,要是真像病院党支部书记来汇报的那样,大宝病情有明显好转,那么就该把他接回家来。换个环境,说不定对病人倒有好处。”

尽管大宝改了个革命的名字——学青,造家庭的反,同父母决裂,但现在是个疯子,成了狂人,也就无法跟他理论了。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呐。为了把大宝接回来,他和老伴吴纬不得不听听儿媳的意见。

“好像有这么一派观点,精神病患者也好,麻风病人也好,都应该让他们和正常人生活在一起;隔离,或者变相监禁,都对治疗不利。”

“莎莎,有这种说法吗?”吴纬惊讶地说,好像她首次听到这派见解似的。其实,为了儿子,从他小时候得癫痫病开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送进疯人院,她研读了许多医书,有关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几乎不亚于一个医生。所以,有什么新的治疗方法,有什么新的特效药,总是很快就能知道,并且给市郊的精神病院打电话。

吕莎自然明白这是吴纬故意作出的姿态。说实在的,这种人道主义的医疗观点,是她从吴纬订的那四五种医学杂志上偶尔翻到的。但她能体会一颗做母亲的心,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就决不放弃。因此,她当然不好讲:“过去也不是没有接回来过,结果还是送走;而每折腾一次,不但更厌恶他,憎恨他,甚至离你们的心也更远一步!”只好对老两口期待的眼神回答:“你们认为怎么办好,就照你们的意思去做好了。不过,爸爸,我可给你提个醒,几乎绝大部分向你汇报情况的人,都有点报喜不报忧,这恐怕是通病了。我真希望那位医院的党支部书记是个例外——”

“下星期你和莎莎去看看大宝,到底怎样?”他对老伴说,然后,又征求吕莎的意见,“行吗?莎莎!”

“好吧!去听他演讲!”吕莎只得这样回答。

如果说,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那么,在花园街五号这座似乎是不祥的住宅里,不幸的情况则尤其特殊些。它既不是父子不和、夫妻反目、姑嫂勃谿,也不是因争夺遗产闹纠纷、因各怀鬼胎而龃龉、因疑有外遇而猜忌……这些目前比较流行的家庭争执,我们市委书记的家里都不存在。他们家的不幸,只是因为有一个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儿子。韩潮和吴纬都清醒地意识到,大宝活着,固然是个难堪的局面;而如果这种病确实无治愈的可能,一旦他不存在了,那么,这个家庭必然面临解体的命运,那将是更可怕的结果——老年的孤独是相当难捱难熬的呀!

大宝成了花园街五号里的不幸根源。然而播下不幸种子的,难道也是他吗?那年头出了多少“学青”、“卫林”、“向东”啊!

她到底还是找了个什么借口滑脱掉了……当吕莎出现在楼顶平台上的时候,韩潮望着她那被风吹拂起来的秀发、裙衫和脖领系着的飘带,显得飘逸不凡的样子,他也不由得矛盾起来,似乎她脱滑不去——已经非止一次——也无可指摘。是啊!她是那样潇洒,那样丰美。一张应该说是相当漂亮的脸上,还保留着一个女性处于最佳年龄期才具有的魅力的光泽。可是总这样借故回避,按人之常情来说,似乎又是不应该的。尤其是她那一双眼睛,亮闪闪地在人群中间扫了一遍以后,落到了刘钊身上,那漆黑漆黑的眸子,透出来的一股难以描绘的光泽,使他顿时心里揪了个疙瘩。

“真凉快哇!”她兴高采烈地走过来。

“莎莎,等临江大厦盖成,你站在二十层楼高的屋顶花园上,那可真是飘飘欲仙了!”丁晓把她当小孩子似的揽过来,“大记者,又要制造头条新闻么?”

“丁叔——”她挣脱开来,指着一大片林立的崭新建筑物,“头条新闻是干出来的,记者的责任是报道。”

“我实在羡慕刘钊的好运气,能搬动你这位吹鼓手!”

“哦?丁叔,你把党的新闻事业看成个人之间的庸俗吹捧,那可实在不合适呵!如果你的一建公司也高速度盖成临江大厦,我准去采访欧阳。”说着,扭转身子,那对闪亮的眸子,紧盯着刘钊,“喂,老朋友,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了么?”

不知为什么,她从来不把她爹早年的得意秘书看作高一辈的人,总是“老朋友,老朋友”地叫。而刘钊对于她,永远微笑着,好像能够特别容忍谦让地顺着她。韩潮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刘钊,只有吕莎能治他。而这段历史自然要回溯到很久以前。

韩潮打断他们的谈话:“刘钊,刘钊,说实在话,房子的质量和你讲了半天的TQC,根本对不上号!”

“质量是差些,我不否认,可我想,应该满足!”

“你说的什么话?”韩潮有些不高兴,他是个不太喜欢当面被反驳的人,“要我来验收的话,决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签字了事。”

“饥不择食。老韩,临江二十年净搞阶级斗争,不盖房子,欠债太多。哪怕质量再不合格,大家也能将就。”

“这是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话么?”韩潮把脸板起来。

丁晓连忙打圆场:“是这样啰,多年来,二建净搞些修修补补的活,哪里盖过正经房子?顶替接班,老工人退得差不多了;一帮小青年,乌合之众,毫无技术,再加上吊儿郎当散漫些,确实难以要求。不过,不要紧,可以补救,现在还来得及。”然后,他煞有介事地对在场的施工负责人说,“你们把韩书记的意见记下来,组织力量突击一下,该修缮的,该返工的,抓紧在住户搬进来以前,一一落实。”

刘钊当然明白丁晓其实是虚晃一招: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未必真的去做;即使有所动作,也不过走走过场而已。可是,刘钊决不会干那种欺上瞒下的勾当,他冲着韩潮那张满面乌云的脸,直言不讳地申辩:“应该达到的标准,和能够做到的水平,有时并不吻合,但只要尽了最大的力量,也就不宜多挑剔,多责备。谁一开始学步,不歪歪扭扭呢?老韩,我希望你接着看下去,也许越往后盖的房子,能让你挑出毛病来的地方越要少些!”

韩潮白了他一眼,只有他做得出来,先给领导看最差、最薄弱的地方,这个犟骨头!不过,今天我偏不给他叫好!

“请!”刘钊头前带路。

“你能行吗?”丁晓关切地问韩潮。

“现在我肚皮还没有气炸,走得动!”市委书记气冲冲地说。确实,如今火柴盒式的建筑,显得那样单薄、小气、将就和马虎,使得当年大手大脚大气魄盖房子的韩潮怎么也看不顺眼。

刘钊听到第一副市长在身后跟吕莎开玩笑:“今天的新闻怕不好写吧?”

“记者首先相信自己的眼睛!”

“莎莎——”是韩潮的声音。不言而喻,表明了不希望她介入的意思。

但是,被父母以及公婆宠惯坏了的吕莎,才不在乎:“丁叔,我认为当前主要不在房屋的质量,只要有一大片新房子平地而起,就能振奋人心。”

“质量和数量都要顾到才好!”丁晓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我早料到的——”韩潮叹了口气,“光图快的结果,就是质量不能保证,现在果然应了。大包干使得工人的眼睛光盯住了人民币!”

“韩潮同志——”刘钊实在忍不住了,“你这样评价二建,实在太不公平啦!他们是真正卖了力气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带头义务献工,根本不计报酬。”

“不管怎样,我需要高质量的房子!”

“爸爸,算了,对等了三十年的临江市老百姓来说,他们需要的不是宫殿。一个饿得快要断气的人,一块窝头,要比一桌且做不出来的鱼翅海参席更管用!”

她显得很激动,胸脯一起一伏,眼睛里似乎闪烁着火花,更亮晶晶的了。

韩潮怔在那里,望望吕莎,又瞅瞅刘钊,不知为什么,从心底里感到一股隐忧。

命运总是喜欢作弄人的。你希望得到的东西,常常扑空;而你不想得到、或者害怕得到的东西,它倒往往使你躲闪不迭,非碰上不可。看,刘钊和吕莎现在不是又常常在一起了么?

难道果真会死灰复燃吗?

十一

三十年代,韩潮作为一个小半拉子[2],受雇于这个工头,那个东家,开始给泥水匠当小工了。

那时他才十多岁,就饱尝到生活的酸辛。

拌灰一年,递砖一年,拿上砖刀和泥抹子又是好几个春秋。那漫长的、带有屈辱性质的学徒生活可真是难熬啊。甚至他的师傅,那个绝顶聪明的匠人,也常常伸出长着六指的手,狠狠地揍他、折磨他。所以现在,他对在室内做收尾工程的年轻人那稀松的活路,那懒散的神态,那公子哥儿式的穿戴,那细皮嫩肉的长相,怎么也看不惯,心里想:“哪像个干活人哪!”

但是,接着看过几幢楼以后,施工质量的确有所改善,也许丁晓他们并不觉察,可老工长的眼睛和戥子一样准确,应该承认工人们的技术在长进着。“妈的,这个刘钊……”

刘钊像是把话都说完了似的,现在倒沉默起来。但是,那眼角里的话,韩潮能够感觉出来:“请看吧!请多提宝贵意见吧!我说过的,只要继续视察下去,能让你挑出的毛病会越来越少的。”

“是吗?我不会让你这狂妄的大个子自在的!”韩潮在心里回答。接着,他给在场的干部、工人,毫不客气地指出许多不合格的地方。什么蜂窝麻面啦!砌磨不平啦!变形走样啦!泄漏破损啦!统统都是行话,谁想不服气也不行。

“我们韩书记可是个真正的行家!”丁晓给那些听了直吐舌头的工人们介绍。

韩潮脸上的不悦之色,稍稍减少了些:“别看我好几十年不干老本行了,手艺丢生了,可我要捡起来,也决干不出让内行看笑话的活。我师傅讲过——如今像六指师傅那样的高手,打着灯笼也难寻——他说,‘房子的寿命比人长,好房子能住三五代人,你一时马虎,糊弄了事,日后哪怕进了棺材,也挡不住人家住户骂街’……”他以那种匠人的自诩心理说,“你们知道花园街五号吗?”

丁晓可以称做溜缝专家:“那是我们老书记五十年前的杰作,如今再盖不出那样漂亮,那样气派的好房子啦!”他把大拇指跷起,似乎是从心眼里流泻出的赞美声。

大概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自我欣赏,乃至自我崇拜的心情,这也许是大家所谈论的异化现象吧!因而,像有些作家想方设法吹嘘自己的作品那样,韩潮总爱提花园街五号,也就不足为怪了。

快半个世纪了,那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物,还像它刚落成时那样结实,那样壮观。虽然风风雨雨,战祸频仍,不但毫无残缺破损之处,细细看去,连一点剥蚀的地方都找不到。

还在“文化革命”初期,“革命派”们硬是推断原市委书记吕况有一部和海外联系的电台,而且说电台就藏在花园街五号的某个角落里。起来造反的大宝言之凿凿地声称:“肯定会有的,应该有的!”

当时,韩潮恨不能把混账逆子毙了。可是关押在牛棚里的他,除了咬牙切齿,别无他法。别人偷偷告诉他,韩学青的推理法是:地下党等于叛徒,当叛徒必定要和台湾联系,既然联系就一定有部电台。而吕莎的妈妈,恰恰曾经是地下斗争时期的一个优秀的,忠贞的电台报务员……

看起来,大宝的精神分裂症从文革初期就发病了。

现在回想那个良知被愚昧遮掩、理智遭迷信禁锢而疑神见鬼的年代,岂止大宝一个人精神错乱?歇斯底里病到处蔓延着。最后,吕况竟被不亚于法西斯的酷刑折腾得相信自己每周一次向台湾发报,并且虔诚地早晚两次低着头在哀号着——

“毛主席啊,我有罪啊!”

“毛主席啊,我把大陆的建设成就,一五一十全泄露出去啦!我罪该万死啊……”

但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把花园街五号搜查遍了,也不知秘密电台藏在哪里。最后,决定撬开地板。他们费尽心机,怎么也拆卸不开似乎浑然一体的硬木嵌花地板。当时听到这一消息的死囚韩潮,对同牢同案犯刘钊——都是被挖出来的“叛徒党”成员——不无骄傲地说:“花园街五号算得上是件艺术品!说实在的,有些粗制滥造的作家,人还活着,作品就先死了。而我六指师傅早跳江喂鱼了,可他盖的房子却永远结结实实,经得起敲打!”

只要提起当年——所有上了年岁的人都爱回忆过去——韩潮的话就多了:“……那时候谈不上什么劳保、福利、奖金,根本不给你宿舍、食堂、浴池和灯光球场,可活路干得漂亮。那时不是讲觉悟,而是讲名声。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手艺人特别讲究名声。让同行挑出毛病来,那就丢大人啦!现在大家彼此彼此,齐不齐,一把泥,能对付过去就成。甭说人的手艺不如从前,就连这红砖也比不上早先,好像是豆腐渣捏出来的,你看——”他捡起一块砖,用那仍旧像匠人似的大手,使劲一掰,碎成几块,“咱们临江市的砖头倒像桃酥,可桃酥呢?比砖头还硬,能砍死狗!”

大家哈哈大笑。

只有一个人不笑。不但不笑,而且明显地流露出不满的神色,那就是他的儿媳吕莎。她丝毫不觉得这说过多次的砖头桃酥的警句,从她公公嘴里讲出来有什么好处,难道你第一书记不承担任何责任么?

韩潮知道她不爱听。大概还有那个刘钊,他站在人圈外边,瞪着天花板发愣,肯定也是听不进去。但是,韩潮赌气似的在心里嘟囔:“你们不爱听,我偏讲,越讨厌,我越使劲讲!”

也许这就是老年人的固执,一种可怕的固执。而且明明知道自己毫无必要固执下去,还偏偏坚持着。

韩潮已经六十有六,可谓晚秋季节矣。还要求他做到明智豁达,不那么容易了。

十二

刘钊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那上面正趴着一只蜘蛛,敢情最早的房客已经搬进来了,正在垂挂的灯绳和天花板的夹角间,营造它小小的不甚工整的蛛网。看来小生物也自有它的聪明,不像市委书记那样一个劲地讲求质量。“是的,老头子存心在找别扭,什么时候气消了,别扭也就不存在了!”

韩潮就是这种不肯人云亦云的性格。

从一九四五年和韩潮打交道起,刘钊就被他那毫不矫饰的直爽性格吸引住了。

那时候,刘钊才十五六岁,是警察局长刘大巴掌的少爷,是穿着立领制服的国高学生。直到今天,刘钊已是五十出头、饱经忧患的过来人,始终敬重着他,挚爱着他。韩潮在刘钊心里,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这倒不是因为自己处于逆境时,韩潮不但支持过他,甚至还冒风险庇护过他。也不是因为韩潮曾经是地下党活动时期的领导人,现在的上级,才产生亲切的感情。

刘钊自从那年冬天——一个在记忆里最温馨的暖冬——在冰封的江面上,头一次见到满腮短硬胡茬的韩潮,就很快喜欢上他。从那以后,经历了如火如荼的岁月,急风暴雨的生涯。尤其是当刘钊一蹶不振,在坎坷崎岖的道路上挣扎时,韩潮,这个不曾抛弃朋友的布尔什维克,始终像兄长似的关怀着他。

有的人根据需要来结识朋友,通过价值规律来调整友情的浓淡亲疏,现实主义使得他们趋利避害,近则如胶似漆,远则狗彘不如。但刘钊和韩潮、吴纬的友谊,既有罗曼谛克的色彩,还有上古遗风;不但有战友的忠贞,还有亲人间的骨肉情深。所以,他们的情谊一直维系了四十年,始终是那样心贴着心。

韩潮还在批评、指摘、挑不是……

“难道人一上岁数,嘴就碎了么?过去,他可是不喜欢讲废话的。”刘钊看了看表,心里琢磨,“该让老头子结束这即兴讲话了。那个奥立维·康德拉季耶夫肯定已经看完了花园街五号他祖父的旧居,此刻该滚蛋了。”

他招呼了一声:“莎莎!”

吕莎随他走进隔壁的空房间:“什么事?”

看她脸色不顺,连语调都冷冰冰的:“你怎么啦?莎莎,刚才还好好的,谁惹你了?”

“你!”她是个说翻脸,立时三刻就和你不共戴天的主。

“我可不曾招你——”对那双既漂亮、又厉害的眼睛,刘钊习惯性地退让。

她逼过来:“你干吗让我爸在这儿大讲特讲那些无聊的东西?又是他当年如何如何盖房、当小工那一套;大家早都听腻了,耳朵都起茧子了,只不过他是市委书记,才不好意思抬屁股一走了之。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出丑丢人?!”

“莎莎,莎莎!我请你来,就是求你想个办法,别让老爷子再讲下去了——”

“你请得了神,送不了神,对不起,我不管!”

“莎莎,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帮帮忙吧!我有我的苦衷嘛!……”

本来甩手不管、抬腿就走的吕莎,听了这话,站住脚,打量着刘钊。也许正因为是他,她才不愿使他下不来台吧!所以跨出门槛以后,又回转身来,凝眸注视着他。唉!女人的感情变化,真是瞬息万变哪!

临江刚刚解放,他就成了她老爹最欣赏、最器重,也是最得力的秘书。那时都过供给制生活,别看物质的东西不多,但精神世界倒相当丰富,人与人关系那份亲密、融洽,革命大家庭的气氛特别浓厚。先担任军管会主任,后担任市委书记的吕况,把他看作自己家人一样,半点也不见外。所以,那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吕莎,和他十分亲近。

解放后把院墙又加高的花园街五号,实际上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吕莎被关在里边,是很寂寞的。除了韩叔、吴姨偶尔带他们托付屯子里乡亲养大的儿子、也就是现在住精神病院的大宝来串串门以外,没有别的小朋友或是同学来同她玩。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比她大十二岁的刘钊。

慢慢地,吕莎出落成一个俊俏早慧的少女,风姿绰约,聪明过人。刘钊禁不住赞美:“你莫不是童话里的丑小鸭吧?”

生活的河流若是任其自然地直泻而去,也许就不会出现那么多波澜。如果做父母的要是明白,烙在女儿心上的影子,不是可以强行拭掉的话,那么,怕也不会产生以后的悲剧了。

——我们这一代人,办了多少自以为聪明的傻事呵!

后来,刘钊调到省城工作去了。在那里,他和歌舞团唱花腔女高音的罗缦匆匆地认识,匆匆地结婚。他自然不知道有另外一个姑娘,在枕头上悄悄地流过许多眼泪。所以,任何不幸的安排,必定是害了别人,最后苦了自己。

“我决不是预言,老朋友,你不会在那位美丽的歌唱演员的心灵里,寻找到幸福的。我只见过她一面,谈不上深知,可我却很相信我的直觉。”

“莎莎,也许我该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但现在,错错错,莫莫莫,一切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记得,而她更记得,那一次交谈也像现在这样: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门是大开着的,彼此面对面站着,只有一步之遥,谁有勇气抬抬脚,就能够站在一起。可是,开着的门,总还是门,即使是概念的门,也会把两人死死地隔开来。

结果,相隔多年后的现在,门外站着的那一个,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妻子;而门内这一个呢?早就被妻子抛弃,至今还在过着单身汉的生活。

“去吧!莎莎,你去提醒他一句,他不会怪罪你的。”刘钊劝说着,“再说,你也并不赞成老爷子讲嘛!确实,如今大家的心情都是希望讲得少一点,而做得多一点!”

“不!”说变就变的吕莎站在门外不动,“我可以去,但我不去!”

“为什么?”

“让他讲吧!”吕莎转过身去,望着那边人群围着的韩潮,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难道你看不出来,演讲的机会对他来说,已经为时不多了!”

“他决定退了么?”

“不是他决定,而是大势所趋。”

“谁接?”

“哦!天哪!”吕莎仍旧背冲着刘钊,“你怎么会感觉不到?丁晓最近以来是如何的积极,如何的活跃,又是如何的笼络人心,争取上上下下的选票,忙得连太极拳都不打了。老朋友,你大概是太专心当你的不管部长了!”

听到吕莎特别强调“不管”两个字的那种声调,刘钊笑了:“依我看,党不会把一条泥鳅送进花园街五号的。”

她转过脸来,两眼射出令人凛然的寒光,似乎看透了一切似的,从嘴里迸出几个字来:

“你呀!实在太天真了!”

十三

奥立维先生是在几大洲做过生意的大商人,自然能估量出从轿车里出来的韩潮是个什么身分。他在草坪上,有礼貌地笑着,似乎表示出一种歉意:“真对不住,闯进了你的院子,打扰了你,请原谅!”

这一点,韩潮注意到了,朝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然后,快步登上石阶,朝屋里走去。

也许因为那个外国人,长得实在太像建造花园街五号的康德拉季耶夫,以致韩潮推门走进屋里,踩在过道大厅那虽已陈旧、但还完整的俄国地毯上时,似乎觉得回到了五十年前。

真奇怪——韩潮边走边想:为什么他那样像他祖父老康德拉季耶夫,而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那个最后把亲老子算计了的臭虫贝希科夫·康德拉季耶夫呢?

早已淡忘的那最后成为仇敌的父子俩,好像正从左右楼厅顺着白大理石楼梯走下来。一个高大魁伟,一个矮小委琐;一个保养得很好,富态而有气派,像真正的伯爵;一个弯腰驼背,细瘦枯干,那骨碌碌转个不停的贼眼和歪肩缩颈的模样,简直是地道的奴才。但是,他们都冲他这个当时名叫柱儿的小工,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似乎在发号施令。

他不觉吃了一惊,等定下神来,才知道自己刚才只不过是一阵恍惚。原来是吴纬拿着鸡毛掸子,拂拭着楼梯,慢慢地走下来。

吴纬笑着说:“你回来得真快。”

“你不是去温泉镇了吗?”

“我给他们去了个电话,问了问情况,既然最近一直没犯病,那么——”

老头子火了:“看来,这场骗局里还有你?”

“什么骗局?”

“把一个外国人引到这院子里来。”

“刘钊跟我说过一句。”

“你们不觉得太过分了吗?刘钊这个混蛋、卖国贼,简直岂有此理!用这种把戏耍弄我。真是给个梯子就上脸。还有你,你包庇他,护着他,你也逃不脱。”

“吼完了没有?”

韩潮又要发作,吴纬扭身上楼。

“站住——”

“你火头上,我不跟你讲!”

韩潮虽然很恼火,可他懂得他老伴的脾气,这个主管创作和刊物的文联副主席,决不会因为他是市委书记而让步的。她也许有点婆婆妈妈,有点儿女情长,但在工作上,她要认准了怎么干,却是轻易不动摇的。他压住了火,抱怨地说:“干吗串通起来对付我?”

“有什么办法?你死活不同意,只好请你回避一下。奥立维先生千里迢迢从澳大利亚到临江来,就是为了看看他童年时代的花园街五号,我们从人情考虑,也没有理由拒绝。”

“算了!你不要替刘钊辩护,他像公共汽车上的扒手一样,眼睛盯着的是人家的口袋!”

她被他的话气笑了。

“你还笑?!刘钊这小子未免太下作,他的实用主义哲学让人可怕!”他看到吴纬直是摇头,便说:“你是当然不会同意的。”他知道,刘钊十五六岁的时候,是她吴纬,当时地下党学校支部的负责人,把这个寻找革命的伪警察局长的儿子介绍入党的。从那以后,无论刘钊倒霉到何等地步,她像姐姐似的关心着他。

“不错,刘钊是在打他的主意,因为他是一个财团的投资经理。”

“我真害怕,要像你们这样搞下去,会不会被外国人的钱迷得连姓什么都忘了?咱们姓马,马克思的马;咱们还姓共,共产党的共,别把老祖宗给丢了!”

“所有主张闭关锁国的人,都爱把老祖宗抬出来,大清慈禧就是一个。你是三中全会以后才担任市委书记的,讲这样的话,泼这样的冷水,合适吗?”

他又高声嚷了起来:“凡事都要有个分寸,我反对刘钊这样不择手段。”

“谢天谢地,人家走啦!”

从窗户望出去,奥立维和陪同他的几个人走了。也许因为这座在他梦里经常出现的童年时代的宫殿,还是那样光彩夺目的缘故,所以,尽管走远了,还频频回头,恋恋不舍地瞧上几眼。

可是市委书记仍旧不依不饶:“你们根本不为我着想,弄个外国人,还是白俄的后代进到院里,考虑到影响没有?临江放个屁,省里马上就知道;老板咳嗽一声,这里就会有人感冒。现在正有人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花园街五号咧!”

“脚正不怕鞋歪——”

“你们不该递给人家话柄,正愁轰你找不到茬口呢!”

“我不稀罕花园街五号。说心里话,至今我还留恋住了多少年的那四合院。那时候,没有这么多挠头的事!”

“唉!”韩潮靠在光滑阴凉的楼梯扶手上叹气,“怎么也跟你讲不通啊!要仅仅是我个人退下来的问题,那就简单了……”

“老韩——”她估计他气消了,试探地问,“其实,你出面接待一次也不至于——”

他一时未能意识过来:“什么接待?”

“请奥立维先生到我们家做客——”

韩潮差点没一口气憋死过去:“岂有此理,这准是刘钊的馊主意!……”他一边说,一边抚摩着胸口,好让一口气舒散出来。

“刘钊有个很不赖的点子,想把咱们的矿泉水弄到世界饮料市场上去。”

“天哪!他还有完没完?我求求你,跟他讲清这个道理,现在对他来讲,最好的工作,就是不工作;最大的积极性,应该表现在没有积极性上,你明白吗?”

“你放心,他那个火车头,决不会按照别人的时刻表运行的。”

韩潮突然想起晨光公园从河南博爱县移植来的翠竹。那一丛丛、一簇簇似乎脆弱的植物,一旦适应了临江的气候,那地下的笋尖便以不可遏制的力量展伸开来,甚至穿过五号院围墙基石,一直钻到院子里的草坪周围,居然也郁郁葱葱长成一片竹林。微风吹过,发出簌簌沙沙的声响。

韩潮由翠竹而产生一种预感: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这个真像火车头冲过来的结实家伙,并不需要谁的帮助,成为花园街五号的新的主人。

难道历史真的是环行路么?

十四

一个人能够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是很不容易的。

吕莎终于发现自己是一块天生的记者材料,她从来不曾像在新闻天地里干得那样得心应手。此刻,喧嚣杂乱的编辑部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转动不灵的电风扇声,录音机放出的首长讲话“呃呃”声,通讯员点头哈腰的讨好声,“叮铃叮铃”,永远响个不停的电话声……简直如同闹市一样。在这令人心烦的一片噪音中间,吕莎居然能够无动于衷地,以海明威的写作方式,站在摆放资料的小柜前,赶写一篇沿江新村的报道。她从滚滚江水谈起,描绘它奔流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岸边像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如此众多的楼群。

“你真行,莎莎,能在乱糟糟的环境里写东西!”别人是诚心诚意地佩服。

“我只要摊开稿纸,周围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她就题发挥,又在建设速度上做了点文章:拢总不到一年工夫,在临江建设史上至少是个奇迹。她认为刘钊的话有点道理,“尽量讲得少一点,而做得多一点。”但如果讲的不是空话,而是讲我们做出的成绩,那大家还是喜欢听的。现在需要振奋人心的东西,需要能把劲头鼓起来的东西,诺言付诸实施,希望不再渺茫,这对那些疲疲沓沓的人有用,对信心不足的人有用,对正在干、正在冲的人则更有用。

可是总编看过以后,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抬起脸,但眼皮还耷拉着,也许是吕莎的衣着太花哨了一点,有些耀眼的缘故。他说——像他写的社论一样,绕来绕去,半天谈不到正题上来:“假如……或者……也许……那么,还是请市委书记定吧!今天他去视察的嘛!你说呢?莎莎,免得我们掌握不准领导意图犯错误,是不是?”

她估计他必然这样说,要不,就太奇怪了。等总编踱出编辑部,她说——只有她敢说,而且是挖苦的言语:“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地叫:知了,知了。其实啊,它既不知道下面的情况,也不了解上头的精神。要说知了,就是知道千万别犯错误。如果一个人这样生活在世界上,还不如把自己泡在福尔马林药水瓶里保险呢!”要不是有电话找她,她还要大发宏论的,横竖她也不怕别人汇报。正如她超速行驶被交通警默许一样。总编即使听到爱多嘴多舌的人把她的话捎过来,顶多也是一笑:“莎莎的直率性格,韩潮同志、丁晓同志都亲口向我打过招呼的。说话尖刻一点,并没有背离四项基本原则嘛……”他自然不愿深究,好多事情还得靠她转上去哩。久而久之,好打小报告的人也失去了告密的兴趣。

她拿起电话:“谁?”

吕莎不论走到哪里,不出十分钟,准有电话跟踪而来找她的。她交游的面实在太广:水上运动俱乐部的那些小姐妹、友谊商店的服务员、春元楼的餐厅经理、电台的录音技师、服装公司的裁剪名手、管理内部影片的某主任、文联的年轻作家和编辑,以及那个混血儿、人称临江一枝花的欧阳慧,还有那些想巴结、攀附这位金枝玉叶的各色人等,都是在电话里会面的常客,叽叽喳喳一谈半天。

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给她打电话,那就是她的老朋友刘钊,她奇怪过:“怎么回事?”

“二十多年,连电话都没摸过,已经不习惯了!”不过,他又说,“我将来会适应的,一定!”但是,直到今天,吕莎仍旧不曾接到过他的电话。而且那件洗白了、洗薄了的旧衬衫,也总舍不得扔掉。也许这件衣服给她的印象特别深,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这件衣服在她眼前一晃,她马上就能找到他。

哦!往事啊!辛酸而又甘甜的往事,最能勾起心头的涟漪了……

她拿起电话,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于是又“喂”了一声。谢天谢地——听筒里终于传来清理嗓子的响声。可对方并无讲话的意思。她急了,便出口不逊地骂过去:“哪个混账?”

立刻,听到了嘶哑而又低沉的回答:“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请你打开语录第……”

天哪!是大宝!吕莎拿着电话的手,禁不住地哆嗦起来。

精神病院简直混蛋透顶,吕莎在心里咒骂着。因为韩潮下过死命令,决不能让韩大宝接近电话、麦克风、高音喇叭这类东西,甚至连电台的广播也不能使他听到。所以专门花钱给他的病房装上了隔音纤维板,造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不知他们怎么护理的?竟让他跑出病房打起电话来了。

大宝继续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讲:“我不知道你和你老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划清界限了没有?吕莎同志,现在我还叫你同志,是希望你回到革命路线上来,我们不会抛弃你,革命朝你拉开了门闩。我们不管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叫一声同志,唱一声神仙皇帝,我们就是一个阵营。深山出太阳,铜壶煮三江嘛!咱们要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而且溶化在血液中。吕莎同志,我强烈要求你站起来造反,放下你的架子,有什么可骄傲的呢?现在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年代,是痞子走上历史舞台的年代。什么金枝玉叶,侯门似海,王谢堂前燕,统统踩在你看不起的痞子,譬如我的脚下,哈哈哈哈,你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吕莎粗鲁地打断他:“你听我问你!你是在温泉镇给我打电话吗?”

“不,我现在已经冒着生命危险,为了誓死保卫中央文革,来到了临江市资产阶级司令部最深、最黑的巢穴。”

“什么?你在家里?”

“不要说家,无产阶级革命派要的是国家、大家,不要小家。我这次来,就是要向临江市五十万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也就是四十七万五千革命群众,传达我这次去北京在红三司听到的蒯司令一次讲话,关于炮打司令部,第一张大字报——干吗?干吗?滚开!你不是我妈!我决裂了,我属于革命,我是小将!你是个走资派的老婆!居然胆敢掐我?要文斗不要武斗,坏人打好人是反动,黑云压城城欲摧,放开我,啊……”紧接着,吕莎听到婆婆那十分抱歉、而又尽量哄着她的声音:“莎莎吗?我是妈妈,刚才我没看住,大宝跟你捣乱了。他最近在病院表现挺好的,可能回家的路上受了什么声音刺激,有点不肯安静,陪来的医生说他没事,正在给他打针。你怎么还不回家?莎莎,我告诉你,丁叔送来一条特大个的鳜鱼,足有四斤多重。阿姨说你最爱吃奶油鳜鱼,她给你做西餐呢!莎莎,莎莎,你听见了吗?”

“妈妈,没有别的事了吧?”

“莎莎,你回家吧!你可一定要回家来啊!”

听到吴纬几乎是央告的声音,她心软了:“好的,妈妈,我这就走!”

编辑部的同人们,好像还是头一回觉察到,敢情天之骄子吕莎,也有一颗异常沉重的心。看来,在纷扰的尘世间,绝对的幸运儿是不存在的。

十五

从温泉镇精神病院来到花园街五号,传达红三司蒯司令讲话的“革命家”,在氯丙嗪、苯巴比妥、电刺激棒,和“中央文革关于打砸抢抄抓的通令”一齐作用下,在地下室里原来伯爵打台球的绿呢大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临睡前矇矇眬眬的状态中,他向那个自称是“戚本禹派来的联络员”说:“我睡觉也得是革命的,把我的头转向旗手居住的地方。”

那个来自医院里的杂工、一个刚上班不久的待业青年,努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学青同志,你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他已经口齿不清了:“我向你致以文化大革……敬……我们要关心……关……国……”

等到吕莎来到地下室的时候,他已经睡得死死的了。她看到他那军便服上依然戴着纪念章、衣袖上套着红箍、胸前口袋里揣着语录本的模样,好像一下子又回到那痛心疾首的日子里了。但是,他那张善良的、有点怯懦的、始终祛除不掉的屯里人味道的脸,又使得她想起了他们天真烂漫的童年。那是她唯一可以作弄、嘲笑,而不反抗的小伙伴。于是,她走了过去,把那纪念章、红箍统统扯下来。“你们干吗还要把他弄得这样不伦不类的?”她忿忿地责问着。

那个医院杂工阻拦她:“不行,你别动他的命根子,他会为捍卫红色政权,跟你拼命的。”

陪送来的主治医生自然知道她是什么人物,便把杂工拉到一边:“没关系,即使他二十四个小时以后醒来,至少一个星期之内,连演讲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花园街五号又回到宁静、恬淡、平和、安详的生活轨道上来。她摇摇头,离开了大宝,回到楼上。正好韩潮在花房里摆弄君子兰,吕莎便把稿子塞给他:“爸,总编要你点头,他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主!”

“给我把眼镜拿来!你呀,莎莎,干吗给刘钊帮倒忙呢?”

“新闻事业是党的喉舌,我的任务就是要为改革呐喊!在我们临江,阻碍四化得理、力图改革受罪的颠倒局面该颠倒过来啦!爸爸……”她把眼镜放在他面前,转身走了。

“唉!你知道什么哟?”他叹了口气,也不忍再深说什么,那紧锁的眉头,表明她心头的沉重,谁知她是因为大宝呢?还是其他什么?他琢磨不透,摇摇头,拿起稿子阅读。

吕莎的文章,当然是才气横溢的了,让韩潮惊讶的,却是她在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她的思考。她写道:“生活的辩证法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人一定能胜过前人。”啊!鬼东西!她竟运用一浪更比一浪高的道理来劝喻我咧……韩潮似乎呃上一股酸水,因为他又想起那个让他头疼的刘钊。

市委书记干了一辈子革命,接触过许多许多的人,自然有他自己衡量每个人价值的天平,谁重谁轻,他都能量得八九不离十。独有刘钊,不论你放上多重的砝码,似乎他总还有潜力。一个没有底的人,是会让某些人望而生畏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有些人才不赞成“放虎归山”的吧?

是的,刘钊是他一手拉拔起来的,这一点无可置疑。对此,有些流言蜚语,飘进韩潮的耳朵里;有的甚至把他俩看作一伙。可悲啊!十年浩劫把正常与不正常弄颠倒了,以致革命的友谊、密切的同志关系,反倒成了那些最爱搞帮帮伙伙的人竭力攻讦的目标,不过,腆着将军肚的韩潮并不在乎。

他们先是不给落实政策。为此,韩潮专程去了趟省城,登门拜访许杰。许老板正在大案上画松竹梅岁寒三友;他的夫人罗缦在一边听录音,好像放的是世界十大著名女高音的唱段,一听他们谈到这样一个自己特别熟悉的名字,便站起身来姗姗走了出去。

老板画兴正浓:“我怎么会是阻力呢?笑话!对他受了多年的委屈,我一直是同情的。”

“那好,既然有你这句话,我可以找省委了!”说罢,韩潮告辞。那时,他刚接任市委书记,千头万绪,实在不能陪老板谈谈齐白石、黄宾虹,何况他也不懂。

送客到门口,许杰说:“考虑到罗缦,还是在临江给他安排工作吧!”按政策,刘钊应该回到省城工作才是。

“我就是来组织部要刘钊的,现在是需要有用之才的年头了!”他请许杰回屋,“老市长,快画去吧,好容易调好色。”

“好好,再见!哎,回去催一下丁晓,他说的那幅郑板桥的竹子,我希望尽快看到。”

韩潮行色匆匆,乘夜车赶回临江,把丁晓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讨论给刘钊安排工作的事情。

“唉,老韩,你已经是市委书记了,用不着再拿公安局长办案子的精神工作。又不是强奸抢劫、无名尸体,值得深更半夜——哦,都一点半啦——来砸门破户,扰得四邻不安!”

韩潮看了看表,不觉哦了一声,实在太晚了。

他知道,丁晓实际上等于第二个老板。模样、派头、作风,都同许杰有某些近似之处。甚至善于珍摄、注重调养、陶冶性情、延年益寿等等养生之道方面,第一副市长也是亦步亦趋的。不过,老板画画,丁晓打太极拳,稍有不同而已。

把他俩连在一起想,韩潮不知为什么有点替刘钊担心,倘不趁热打铁,又不知他俩会生出什么点子?于是一屁股坐下来。“怎么办?别耽误你睡觉!”

丁晓虽然睡眼惺忪,呵欠连天,但头脑却相当清醒而又冷静。过去,他和刘钊都曾经给吕况当过秘书,但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守着大印、盖盖戳子、管管文件的机要秘书。而刘钊,不但住进了花园街五号,还成了吕况的影子内阁,炙手可热的人物,更多地起着智囊的作用。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江胖子那副焦头烂额的形象,于是,便提出把刘钊安排到负债累累的拖拉机厂去。心想:“让刘钊套上这副枷锁,看他还能蹦多高?”

“不行!”韩潮连忙摆手,“他适宜在机关给领导同志当个左膀右臂,具体的实际工作,他缺乏经验,不一定能搞好。”

“好钢要使在刀刃上嘛!”

韩潮看谈不拢,便扯回到郑板桥的画上来:“你从哪儿搞到一件值钱古董,让老板知道了?”

“嗐,你该有数的。不就是给师范学院那个教授落实政策,摘掉多年的资产阶级右派帽子,才感动得他献出一批文物吗?”

“其实,教授一九五七年说的那几句话,真算不得什么,还不是因为收藏的书画得罪了谁?”

“那都是过去理不清、说不明的事了。不过,老教授献的文物,倒是给我们临江市博物馆增添了光彩。”

韩潮不由得叮嘱:“老板要看看,完全可以。但看完后,你一定负责归还博物馆。”

“你就甭操这么多心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于是,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那么,刘钊呢?”

“反正临拖,已经到了混不下去的程度,要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十个江胖子,也都会跳楼自杀了。你斟酌罢,我也再考虑考虑。你要还有兴趣聊,我干脆把老婆叫起来做早饭吃罢!”

可是,韩潮还来不及斟酌,刘钊倒自告奋勇抱着石头跳井,到拖拉机厂去了。“等着碰个头破血流吧!”韩潮预言着。

没过多久,韩潮开始感到刘钊的分量,他确实很有一点潜力。他们厂生产的手扶拖拉机,居然参加了全国农机展览,还捧了块银牌回来。

“你是不是走了什么门子?刘钊!”韩潮有点怀疑。

“当然!”他脸一点也不红地回答,“展览馆有我一个大学同学,我请他在全聚德吃了两回烤鸭。”

“混账!你太下作了!”市委书记蹦起来。

他很冷静:“这有什么值得你激动的?拖拉机的各项质量指标都达到了部颁标准,我有检验合格证书,一点不弄虚作假。至于同样水平的各厂产品,挑我而不挑他,那倒确实沾了熟人的光。可你知道,这好比重病人喝了一碗参汤,起死回生。现在产品有了销路,银行也肯贷款。再说,烤鸭是我自掏腰包,并没让公家报销,你跳个什么劲?本来血压就高,还挺沉不住气!”

“弄一个漂亮姐在电视里开你们的拖拉机,合适吗?”

“广告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要推销产品嘛!一个共产党员厂长,不能给国家挣钱、给工人谋利,算是脓包蛋。靠脓包蛋是建不成社会主义的。”

韩潮讨厌他的狂劲,就拿话堵他:“我听人反映,你和欧阳下过好几回馆子,从临江吃到省城,也是吃烤鸭吗?”

“不错,有这回事!欧阳的酒量真大,拿起茅台瓶子,一仰脖,咕嘟咕嘟,老韩,你都不是她的对手!”他笑了,“这个混血儿娘们,真有股浪劲!”

瞧他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韩潮又按捺不住了:“你听到什么反映了吗?人家说,你不但夺了江胖子的厂长,还要夺江胖子的老婆!”

“你相信?”

“我当然不信。”

“那你还当回事,莫名其妙!”他倒生气了。

“可你应该明白,你是个光棍汉,而她又是那样一个风流女人。”

“也许她有过一点想跟我睡觉的念头,不过我辞谢了。她说她决不会爱上我,但她认为我很够朋友,所以亲近亲近!”刘钊看出老头子的反感,故意说,“她懂得女人的价值!”

“真不要脸,这种人居然在一建公司那样的红旗单位当业务科长,我早晚要把她撤下来。”

“你撤不掉的,她可不是江胖子。”

“那你们下馆子是什么目的?”

“她请我客,是要我替江胖子擦干净屁股;我请她客,无非求她不要跟我捣乱,我总不能把拖拉机厂所有江胖子的人都赶出去。”

“完了,完了!我怀疑你还是不是原来的刘钊?”

“一个共产党员,和人、和狼、和鬼打交道的时候,都采取同一种手段,那是迂腐的。还有,如果事实证明已经钻进死胡同,此路不通,应该允许退出来,另找一条能到达目的地的路。书记同志,你不可能要求一个人每走一步,都合乎规范。毫无疑问,要力争走得正确,但连一点允许误差都不给,那不是唯物主义者。”

韩潮想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沉甸甸的。因为手上的稿子,恰恰赞扬的是刘钊力破迂腐陈旧观点,不被世俗的庸人哲学所囿,而有逸出常规的勇气和敢于别闯一格的做法。虽然全篇稿子只字未提刘钊,可在临江,又有谁能不知道呢?

“那么,今天把我哄骗到工地上去,让外国佬来参观,也算是他刘钊的高明手法了?”

韩潮不禁想起了老康德拉季耶夫。

是啊,他自己也纳闷,怎么偏偏又想起那位白俄贵族,为什么?为什么?

十六

冥冥中,他仿佛回到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临江残冬里去了。也许儿时的印象,往往铭刻得最深。尽管自己已近晚年,一旦陷入往事的回忆里,童年时残留下的色彩,仍是那样鲜明。

他在记忆的幻境里慢慢地向前走去,似乎遥远的地方,谁在唤他的小名:“柱儿,柱儿!”

“我来啦!我来啦!”满街的冰溜子,韩潮走不快,毡靴里的靰鞡草也没楦好,跑快了直打滑。不过,他辨认出来了:这一带还是老城,老式的房子,老式的街道。好像此刻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他被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往前流动。那些老字号他是熟悉的,那些幌子他是认识的,甚至马路两边影影幢幢的嘎斯灯光里的摊贩,卖香果鲜货的、卖卤肉烧鸡的、镶牙拔牙的、算命看相的、卖耗子药的、西洋景里看大姑娘洗澡的、买一送一大减价吹洋鼓洋号的……这一切他也是挺亲切的。

天那么冷,嗖嗖的小风朝骨头缝里钻。大家缩着脖子、揣着手在马路上匆匆行走。穿棉袍的、穿老羊皮的、穿马褂的、穿小袄大裤裆朝鲜服的、穿大氅的,你挤我,我挤你,那热腾腾的羊汤、血肠、酸菜白肉、灌肠包的雾气弥漫着,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柱儿,柱儿!”

“你在哪儿啊?伙计!”

“小兄弟,去八道街咋走?”

“快跑吧!警察抓国兵喽……”

于是,大家慌慌张张跑动起来了,过了黑魆魆的铁路地道,就是新市区了。街道,房屋,商号,铺面,俄国味越来越浓,老城那种酸菜汤味,泔水味,被白俄的廉价香水味、狐臭味代替了。

那年代,新市区是白俄麇集的天下。

“韩潮,韩潮!”还有人在远处叫喊。

叫他的人声音变了,好像是地下党的哪一个同志?他穿的不是毡疙瘩,而是从破烂市弄来的旧马靴,咯吱咯吱地在马路上走着。

夜色愈来愈重,这倒使他便于隐蔽,但是,满街都是白俄和他们的后代,他又觉得自己反而显得突出了。那时节,临江的白俄可真多啊!

那些在栅栏里面紧紧拥抱的情侣,那些喝得烂醉的酒鬼,那些拉着手风琴的流浪汉,那些在教堂里唱圣诗的善男信女,那些地下室餐厅里戴白帽的侍者,那些爱嗑瓜子的白俄娘儿们,那些卖笑的姑娘,那些舞厅里的洋琴鬼……哦!韩潮在记忆里越走越远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王八羔子……”女人们在打情骂俏。

除了“兔”和“八”这两个字,稍稍带一点俄语“P”的卷舌音外,在临江住久了的白俄,都会用挺流利的中国话骂人。

韩潮顺着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走,那里的雪踩得不实,咯吱咯吱的马靴声,再加上噗哧噗哧的踩雪声,肯定会把刘大巴掌的侦缉队惊动的。

“韩潮,韩潮!”

“轻点,你这个混蛋——”

突然,一个香喷喷、涂着口红、画着黑眼圈的白俄“姑娘”拦住他:“哎,穿马靴的小伙子,忙什么?走,到我家去!”

“躲开我!”

“别走,我让你开开洋荤!”她纠缠着。

“滚——”

这时,他瞅见他六指师傅从小巷子里被人拳打脚踢地撵出来——又没钱逛窑子了。这个建造花园街五号的能工巧匠,已经成了被梅毒和吗啡折磨得不人不鬼的躯壳。

“师傅,你怎么又来八道街?”

这一条明晃晃照如白昼的巷子,有白俄妓院、土耳其浴室、日本窑子、按摩院、赌场、抽大烟和扎吗啡的小乐园,不论谁掉进这腐蚀心灵的染缸里,都注定了毁灭的命运。师傅抬起那张因梅毒升天而变得畸形的脸,终于认出了自己徒弟的那一对浑浊的眼珠,呆滞地盯着韩潮。

传过来远处的谈话声:“盯住那个穿大马靴的!”

“别让他跑了!”

韩潮必须马上离开:“师傅,我有急事——”

“你去吧!柱,而今你成人啦,好好干……”虽说他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但在徒弟面前,他还是意识到自己的前辈身分,竟忘了刚才的狼狈相,居然一本正经地谆谆教导着。

他一直记得这位师傅,使他从破土动工挖第一锹土开始,直到今天和花园街五号结下了不解之缘。

也不知是梦?是幻觉?还是遐想?韩潮继续在这似乎真实、又似乎缥缈的境界里徜徉着,一会儿是党的地下工作者,一会儿是干活的小半拉子,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是坐在花房里藤椅上闭目养神的市委书记。

好像有人给他讲过,或者,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倘若一个人总是爱回忆自己的过去,丧钟实际上已经开始敲响了。

是这样吗?“过甚其词!我还偏要回忆,偏要……”

他又回到记忆中的临江新市区的教堂街,那些戴着白帽、穿着黑袍的嬷嬷,那些虔诚地画着十字祷告的老毛子,那些伸着手讨钱的穷白俄,以及那些他至今也弄不懂属于哪些教派的圆顶、尖顶、方顶建筑的教堂,都在那残冬淡薄的阳光下醒来了。谁知道是俄国人的什么节日呢?教堂顶楼的钟声,此起彼落地响着。在他残留的印象里,从一进入雪花飘飘的初冬,直到来年开江化冻,什么受难节啊、复活节啊、降灵节啊、圣诞节啊,还有犹太教的逾越节啊,一个接着一个。那烤面包、煮肉汤、煎牛排的气味,那伏特加和俄斯克酒的气味,混合着月桂叶和洋葱头的气味,整个冬天都在街筒子里弥漫着。

在钟声里,在东正教洋葱头似的圆顶教堂拖长的阴影里,高大魁伟、但胡子已经斑白的康德拉季耶夫,一位真正的贵族(他祖辈都是沙皇宫廷的侍卫)、临江市的侨民领袖、在日本人经营的正金银行里存了许多黄金的富翁,又一次扮演了新郎的脚色。其实,他给身旁年轻貌美的新娘当教父倒更相宜些。他挽着这位罗曼诺夫王朝的后裔,一位虽然有高贵身分、但却没有财产的新娘,在围观人或嫉恨或羡慕的眼光下,在神父祝福的祷告声中,走出教堂庭院,登上马车,回到花园街五号。

这幢漂亮房子,就是伯爵为她卡德林娜建造的。至今,顶楼尖端的石块上,还有用花体俄文字母镌刻下的她的芳名和建造年代。不过,吕莎养的鸽子,屙了许多粪在上面,看不清楚了,虽然那曾经是显赫高贵的东西,现在谁还记得呢?

韩潮好像又一次被夹在人群里,跟随着那辆马车奔跑着。一路上,只见站在后座的伯爵前妻的儿子,叫做贝希科夫的臭虫,大把大把地往马路上撒铜板,叮叮当当地响着,滚着。满街的人蜂拥地推搡着、叫喊着、追逐着、捡着、抢着,形成一股喧腾的人流,使得上了年岁的新郎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谁也不相信委琐的、丑陋的、人人憎恶的贝希科夫,会是仪表堂堂的伯爵康德拉季耶夫的儿子;而且更不能相信毫无作为、毫无出息,如同奴仆一样谦卑忠诚于老子的臭虫,会在他父亲结婚这一天,离开了花园街五号,一去不回。在这之前,他以不使年轻的新娘难堪为理由,先把老婆孩子送到上海去了。贝希科夫走后,曾给他老子拍来一份长长的电报,好像是说,请他原谅不能和他一起在沉船上淹死,也请他原谅在生存竞争中,所谓信义、公正、情谊、伦理,统统是作为一种装饰品而存在着的。原来,臭虫就是按照这个指导思想,压榨他老子开办的工厂里的工人,压榨修花园街五号的韩潮和那些师傅们。现在,他连他亲生老子也不放过,那些存在银行里的金银珠宝,早被他巧妙地、不露声色地转移走了。留给新婚伯爵的是一堆天文数字的废卢布和实在搬不走的财产。

于是,这位最富有的白俄,被他阴谋家儿子算计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给临江人留下的印象是:好像他逃出布尔什维克的俄国,来到异乡的土地上,就为了挥霍金钱,就为了娶王朝后裔,就为了盖花园街五号,就为了打台球,就为了最后被勒死在顶楼里,这样,他才功德圆满,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那个具有强烈色彩的场面,在韩潮脑海里涌了过来……

刘大巴掌,那个剽悍的、杀人不眨眼的胡子,伸出两只简直像蒲扇似的大手,掐住了伯爵的脖子,让能够讲点俄语的六指师傅把话翻译过去:“把黄的、白的拿出来,我饶你命!”

康德拉季耶夫尽管已是破落户,但决不承认自己不是富翁。那种贵族的尊严,有钱人的气派,甚至在被勒得透不出气、脸涨得像猪肝、眼珠凸出、嘴角滴血的时候,也决不相信自己早已没落衰微,早已不是爵爷。当刘大巴掌的手稍微松一松的那一瞬间,他还含含糊糊地呓语:“给我……拿法国……陈年白兰地来!”

可见,一个时代的终止,落在了硬是不正视新的现实、偏要抱残守缺的人的头上,是充满了悲剧性的。

贝希科夫,那个残暴阴险的吸血鬼,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应该说,是他搞的家庭政变,把他老子提前送进了天国,而自己却得到了解脱,这种结果,也真是严酷无情啊!

在那样一个金钱世界里,两代人这样地交替,或许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吧?

十七

“咕咕,咕咕……”

一群鸽子围着喂食的吕莎,有的盘旋低飞,有的在草坪上啄食,有的往她手上肩上落去,表示对她的亲热。也许今天由于他们到底把大宝又弄了回来,使她好容易才平静得近乎忘却他的存在、也把一个女人的天性,努力遏制到最小程度的生活,完全扰乱了,她显得异常烦躁。然而不知为什么,除了该死的躁乱以外,她感到还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焦虑、隐忧的氛围在缠绕着。

小生灵们诧异地咕咕着,好像在说:“怎么啦?女主人,往日里你不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呀?”

俗话讲: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还是因为大宝,一个大活人放在眼前,而且是她的丈夫,这不能不是她心灵上的负担,精神上的压力。她轻轻地推开差点弄乱了头发的鸽子,坐在草坪上遮阳伞下的藤椅里,心情沉重地思索着。

唉!干吗当初要嫁给大宝呢?这个永远使她责难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的懊悔烦恼,又开始在熬煎她的心。假如那时无法和刘钊如愿结合,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谈恋爱,不嫁人,其实和后来的处境也并无什么区别。要不,坚决冲出家庭的樊笼,即使刘钊发配天涯海角,也随他而去,无非颠沛流离,度尽艰辛,受够羞辱。然而终于还是自己软弱,一步棋走错,全局皆输。否则,无论当初怎样的苦果,不出嫁也好,随他走也好,熬到今天,也该苦尽甘来。可现在,尽管在物质享受上,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要什么,有什么。在工作上,得心应手,颐指气使,想干什么谁都得让路。在花园街五号,老两口由于种种原因(她明白也不只为了大宝),娇宠容让着自己。至于在同志、朋友间,更是人人捧着的凤凰。即使在女性这个范围里,虽然已非妙龄少女,但也决不比谁逊色。可是,种种圆满之外,偏偏没有爱的幸福。也许,得不到爱情的女人,和得不到雨露的花朵一样,那种干枯酸涩的痛苦,即使泡在蜜糖罐里,也是解脱不了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吕莎心里好容易刚刚淡薄了一点的苦味,现在像胆汁似的又泛了上来。她想到躺在地下室里、至今还生活在十年浩劫中的大宝,禁不住地要把心头的郁闷,哇地一口全吐出来。

难道仅仅是因为大宝么?她觉得(在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吕莎,有着一种天生的政治敏感),包括这次突然把大宝接回来,说不定是谁像下围棋似的在给你做眼呢?

一辆新伏尔加驶进了院子,短小精悍的丁晓急匆匆地走过来。大概他也是经常来的客人,那些飞翔的鸽子并不特别回避;倘若不是它们良好的识别能力,便是对于坐汽车的人一种友好感情了。用吕莎的玩笑话说,官场综合症是有很强的传染力的。

“莎莎!”他热烈而又亲切地招呼。

“哦,你来得正好!”她瞅了一眼腕上的金表,“丁叔,吃你送来的鳜鱼!”

“是吗?我真有口福。不过怕不行,我有急事,你爸呢?”

“在花房里看我刚写的一篇报道。”

“什么报道?”

“你忘了?丁叔,就是你说的给刘钊吹喇叭的文章!”

这个车轴汉子,很有风度地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摊手姿势:“你呀!莎莎,让我说什么好啊!”

“怎么啦?”她一下揣测不透他是正话,还是反话?

“也没什么。”他又淡淡地,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好像大宝回来了?”

“嗯!”

“听病院讲,好像恢复得不错!”

“是这样吗?丁叔!”她也淡淡一笑,“医院保证,不好会出院回家吗?”

“好!那太好啦!大宝回来就好了!”说罢,匆匆走上台阶,朝楼里走去。

她把手里所有的高粱米,全撒了出去,站起来,抖抖衣裙,轰开纠缠的鸽子,也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凭她的直感,估计丁晓决不会无缘无故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的。

康德拉季耶夫营造的楼房,用大而无当四个字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华丽的大厅,虽然金碧辉煌,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实际等于是个过道。那大理石的楼梯倒是豪华漂亮,但占去许多面积。二楼除去宽阔的走廊,必要的生活设施外,只有两个硕大无朋的房间。现在,一间是老两口住,一间是她使用。而这两个房间,都通向那圆柱形全是落地窗围绕的特大花房。所以,丁晓和韩潮在谈些什么,吕莎在自己屋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厅上面是谁也不去的顶楼,那里不但有伯爵未修成的圣坛,有刘大巴掌练枪法留下的累累枪眼,还有一连串阴森恐怖的回忆,所以索性封死了。大厅后面是韩潮的办公屋子和会客室,还是一式的旧俄家具,包括伯爵那幅油画,多少年一直挂在壁炉上面。至于厨房、餐厅、伯爵的台球房、卡德林娜的钢琴室,以及其他一切都在地下室里了。

她在她足足有五十平米的房间里踱步,倾听着他们的谈话。或许是他们这类家庭自然形成的生活习惯,对不曾特别指明可以参与的议论、交谈,一般都不表示兴趣,即使语音在耳边响如惊雷,也表现木然。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吕莎有些特殊,一个字也不想放过。而且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抢新闻,更不是为了写她的伟大作品。长期来,一种想搞搞文学创作的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桓,而且已经动手收集素材,草拟初稿。也许起初,她由于害怕自己的脑子空闲下来,害怕那种干枯酸涩的滋味来啮蚀她的心,所以要把自己每一分钟空闲都填得满满的。因此她得思考,得探索,得想问题,终究是攻读过政治经济学的人嘛!她自然努力寻求生活的答案。就这样,慢慢地,是这颗思考的心,成了她执意写作的原因。她已经决定了,等干腻了记者这一行,就到她婆婆主管的市文联去当专业作家,写她想写的那幢美丽的房子,以及围绕这幢房子所产生的形形色色的故事。爱情后面的悲剧——今天,此刻,她心思全不在这上面。

“你看,不早不晚!唉!”

“当然要严肃对待——”

“你一向好像是最忌讳这种事的,我琢磨过,存在着小人诬告的可能。树大招风,他又狂点,容易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可是,我想,为了他好,虽说是过去的事,还是弄清楚为好。”

“真的同居了吗?……”

“一般情况,谁也好像做不到柳下惠,何况——”丁晓的声音低了下去,“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很可能是——”

吕莎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他叽叽咕咕说些什么。

但是,可以肯定,丁晓是在说刘钊的什么事情,而且好像还涉及到一个女人。谁?吕莎顿时间觉得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因为,对于吕莎来说,她至诚地相信,刘钊从自费到一所大学旁听了企业管理课程回到临江,落实政策,重新工作,无论在拖拉机厂,在二建公司,都是全心全意力主改革的。但是,奇怪的是,在临江,听不到那些像小说里写的有关技术方案之争,上马下马之争,条条块块之争,先进落后之争,等等;灌进耳朵里的全是些庸俗无聊的勾心斗角,是非纠葛,样样都是拿不到桌面上来明摆的货色。

“不行,坚决不行!”

“嗐!先不去管那些,领导同志心里有数就行了。我们当然要进行必要的调查,但也不能因为一封不负责任的检举揭发信,就把接班的问题搁置起来,省委等着呢!”听那义正辞严的声调,可以想见激昂慷慨的声色。

“对不起,我还没有很好地考虑!”

“我觉得新来的省委书记对他挺赏识!”

“噢!可高峰连把他调出拖拉机厂都不赞成——”

“是吗?……”他又把声音缩回喉咙里去了。

她了解,丁晓讲话习惯分高低两个声部。在“文化革命”时期,凡是和两报一刊社论相符的话,则用激昂高亢的嗓门;反之,就尽量地低沉,尽量地含混不清。而在以前给她爸爸吕况做秘书的时候,她的体验就更多了。吕莎觉得应该在自己将来的作品里,写一写这种类型的人物,可惜至今对他还琢磨不透。

“你是很器重他的,要是再老练点,成熟点,政策水平高点,思想作风正点,倒是理想的接班人咧!”

韩潮分明是生气了:“老丁,至于将来谁接我的工作,省委自有考虑,但现在既然征求我个人的意见,对你,对他,还是别的同志,当然要掂量掂量,可并没有最后定嘛!”

“我的分量有多重,你还不知道。老韩,我确实是为了刘钊,才来找你商量怎么处理这封信。假如他要接班——”

“笑话!即使没有这封信,我也不觉得刘钊已经成熟得可以挑这副担子!像他那样的愣头青——”韩潮突然停住了。

沉默了一会以后,丁晓说:“那我走了!”

“马上吃饭了。”

“酱油厂的事还等着我呢!”他们边说边走了出去。

吕莎还从来没干过这类在她看来是极不正当的事情,她尽管举不动那双腿,但目光透过窗户,却落在了花房茶几上的那封信上。犹豫了一会,她终于还是扭开通往花房的门,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抓起那张薄薄的用圆珠笔复写的信笺。那满篇密密麻麻的字,还没等看完,她就两眼发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于是,跌坐在沙发里。

她身后花架上的几盆君子兰开得正旺,金黄色的花朵,聚结在花梗顶端,像一团美丽的花球,喷奇吐艳,光彩夺目。据说,这种花所以被叫作君子兰,也是有点原因的。每当它花期正盛的季节,花开得越多越美,整个花茎也越是低垂下来,显得那样虚怀若谷,隐隐地透出一种君子风度,人们这才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但是,在市委书记家养的这种大花君子兰却别是一种风格,愈是恣情怒放、吐露芬芳的时刻,那脑袋也昂得愈直、抬得愈高,看上去是那样刚劲挺拔,而又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吕莎终于冷静下来,环顾四周,一切都出奇地静,她望着那几盆美丽鲜艳的花,不由得想:“在生活里,做一个昂着头的君子,为什么就不被欣赏呢?”

——你能回答吗?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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