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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幽灵

我在日本北部遇到一位僧人,他为在海啸中遇难的人超度亡灵。这些鬼魂要到那年秋天[1]才会大量出现,可是金田禅师在海啸发生后不到两周,就接到第一个超度请求。金田是内陆地区栗原市一座寺庙的住持。3月11日的地震是他本人和他认识的其他人所经历过的最严重的一次。由巨大木梁搭建的寺庙的各个厅室,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并且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水电供应和通讯也中断了好几天。栗原市距离海岸大约30英里,由于没有电,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电视观众相比,这里的人几乎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家庭,后来就有大量家庭涌向金田住持的寺庙,他们都有等着下葬的亲人。

超过1.8万人在海啸中丧生。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金田住持就为200人举行了葬礼。然而比死亡规模更令人不安的,是失去亲人的幸存者的表现。“他们没有哭,”金田住持对我说,“可以说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损失如此惨重,死亡来得如此突然。他们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失去了家,失去了生计,失去了家人。他们了解这场惨剧的每一块碎片,但无法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有时候甚至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坦白说,我无法真正与他们交流。我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们,诵读佛经,主持葬礼。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

在接待一群又一群心怀恐惧且麻木的幸存者之后,金田住持迎来了一位认识的访客,他是当地的一名建筑商,我将称他为小野武。

小野对所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羞愧,不希望自己的真实姓名出现在书中。一开始,我很难理解这种羞愧。他30多岁,是个矮胖结实的男人,头发浓密蓬乱,习惯穿着蓝色制服。“他是个很天真的人,”金田住持对我说,“他对每件事都很容易信以为真。你是从英格兰来的,对吧?他就像你们的那个憨豆先生。”对于小野先生本人,我不会说太多,因为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荒谬的事情。但正因为他有这种近乎不真实的纯真天性,才让他所说的故事更加真实可信。

地震发生时,他正在盖一幢房子。地震持续过程中,他一直趴在地上,当时连他的卡车都晃动起来,看上去随时可能翻倒。后来开车回家的时候,一路都没有红绿灯指示,情况十分令人担忧,幸好实际破坏并不严重:几根电线杆被震歪,还有几处院墙倒塌。身为一家小建筑公司的老板,他正好有装备来应对地震造成的不便。接下来的几天,小野都忙着用野营炉具、发电机和汽油罐解决生活问题,没怎么关注新闻。

但当电视信号恢复后,就再也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野看着电视,上面重复播放着核反应堆爆炸浓烟滚滚的画面,还有手机拍下的黑色巨浪吞噬港口、房屋、购物中心、汽车和人的情景。电视里出现的都是他熟悉的地方,渔村和海滩就在山那边,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些地方被摧毁的景象,让小野产生一种木然超离的感觉,这种情况下常常会出现这种感觉,连那些在灾难中流离失所、失去家人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的生活已经恢复正常,”他告诉我,“我有汽油,也有发电机,我认识的人没有遇难或受伤。我自己并没有看到海啸,没有亲眼看到,所以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海啸过去10天后,小野和妻子以及寡居的母亲一起开车去到山的那一边,想亲眼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早就精神抖擞地出发了,中途停车买了些东西,在午饭时间赶到海边。沿途所见大多还是熟悉的景象:棕黄色的稻田,铺着瓦片的木屋聚集起的一个个村庄,宽阔的桥梁,缓缓的流水。可是当他们沿山而上时,就开始遇到越来越多应急车辆,不仅有警车和救火车,还有自卫队的绿色卡车。沿着山路开下海岸,他们的好心情也开始消失不见。突然,还没来得及弄清到了哪里,他们就开进了海啸灾区。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海啸就这么全力涌来,一鼓作气攀升至最高点。在它之上,别无他物,在它之下,万物色变。

就是在讲到目睹海啸灾区的那一刻,小野的叙述中掺杂着羞愧之情,他开始不太愿意描述他具体做了些什么或是去了哪里。“我看到碎石,看到海,”他还是继续说,“我看到被海啸摧毁的建筑。不仅看到这些东西本身,还感受到那种气氛。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看到它变成这样我很震惊。到处都是警察和士兵。一切都很难描述,感觉很危险。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太可怕了。然后又想:‘这是真的吗?’”

当天晚上,小野与妻子和母亲像平常一样坐在一起吃晚餐。他记得自己喝了两小罐啤酒。晚饭后,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用手机给朋友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只是说‘嘿,你好吗?’——就类似这样的话,”他对我说,“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开始感到非常寂寞。”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的妻子已经出门。小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就在家闲了一天。他的母亲则急匆匆地走进走出,不知为何看上去像是在生气,甚至有些愤怒。当他的妻子下班回家时,看上去也有点紧张不安。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小野不禁问道。

“我要跟你离婚!”她答道。

“离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他的妻子和母亲就把前一晚他打完一轮电话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当时小野趴在地上,开始舔榻榻米床垫和蒲团,像野兽一样在上面扭动。虽然有点担心,但她们一开始还被他这种愚蠢的举动逗得大笑,可当他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她们就都笑不出来了。“你必须死。你必须死。所有人都必须死。所有东西都必须死,都必须消失。”他们屋前有一片荒地,小野跑到那里,在泥地里打起滚来,看起来就好像是被海浪掀翻在地上,还大喊大叫道:“那儿,就在那儿!他们都在那儿——看!”接着他站起来,一边走出泥地一边叫:“我来找你了,我要到那边去了。”最后他的妻子使劲把他拽进屋,但他进屋后仍然不停地翻滚、咆哮,大约在清晨5点的时候,小野突然哭喊一声“我头上有什么东西”,然后就瘫倒在地睡着了。

“我妻子和母亲非常焦虑不安,”他说,“当然,我向她们道歉了。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做过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野就这么一连疯了三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天黑后,他看到有人在屋前走动:父母和孩子,一群年轻的朋友,一对祖孙。“所有人身上都裹着一层泥,”他向我描述道,“他们就在不到20英尺的地方,他们盯着我看,但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想:‘他们身上为什么都裹着一层泥?他们为什么不换衣服?他们的洗衣机可能坏掉了。’我们好像认识,或是曾经在哪儿见过。人影忽隐忽现,就像在电影里一样。但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以为他们只是普通人。”

接下来的一天,小野昏昏欲睡,毫无生气。晚上,他躺下熟睡10分钟后就会醒来,但看上去就像是睡了8小时,整个人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会朝妻子和母亲瞪眼,甚至拿起一把刀乱挥。“去死吧!”他嘴里咆哮着,“其他人都死了,所以去死吧!”

在家人苦苦哀求3天后,他终于来到金田住持所在的寺庙。“他的眼睛呆滞无神,”金田对我说,“就像是因药物的副作用而情绪低落,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小野重述了去海边受灾地区探访的事情,妻子和母亲则描述了他之后的反常行为。“我说话的时候,住持认真地看着我,”小野回忆道,“这时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别这样看着我,混蛋。我恨死你了!为什么盯着我看?’”

后来,金田拉起小野的手,颤巍巍地领着他来到寺庙正殿。“他让我坐下。我还是有点魂不守舍。我仍然记得那种强烈的排斥感,但我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我希望有人来帮帮我,我相信住持。仍然属于我的那部分希望被拯救。”

金田一边敲着寺庙里的鼓,一边念诵《心经》: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小野的妻子后来告诉他,他双手紧握在一起祈祷,随着住持不停念诵经文,他就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它们一样。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住持把圣水洒到他身上,就在这时,小野突然恢复意识,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衬衫湿淋淋的,内心则感觉平静和放松。“我的头变轻了,”他描述道,“脑子里想的那些事情忽然消失了。我的身体感觉很好,但鼻子有点堵,就好像得了一场重感冒。”

金田十分严肃地对他交代一番,他俩都清楚发生了什么。“小野告诉我,他曾沿着受灾地区的海滩走了一段,还吃了一个冰淇淋,”金田对我说,“他甚至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挂了一个写有‘赈灾’的牌子,这样就没人拦他的车了。他完全没有多想,随随便便就去了那儿。我告诉他:‘你这个傻瓜。如果你要去一个死了很多人的地方,必须心怀敬意,这是常识。你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了某种惩罚。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你,也许就是那些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亡灵,他们想要通过你表达他们的遗憾和怨恨。’”金田突然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憨豆先生!”他一脸慈祥地说,“他是如此天真和坦率,这是他们能够缠住他的另一个原因。”

小野不仅辨认出眼前的一切,还感受到更多东西。缠住他的不仅有男人和女人的鬼魂,他现在还能看到动物——猫和狗,还有其他随主人一起淹死的动物。

他向住持表示感谢,然后开车回家。回家路上,他感觉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好像得了伤风一样,可是流出来的不是黏液,而是粉色的胶状物,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海啸只向内陆逼进了几英里,但在山这边的栗原市,它却彻底改变了金田谛应住持的生活。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座寺庙,而与海啸中的幸存者打交道,对他而言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考验,让他有点措手不及。这是二战后日本遭遇的最严重灾难。然而人们并没有自然流露出痛苦,而是把它深深地埋入了地底。等到紧急情况有所缓解,尸体都火化完毕,悼念仪式顺利举行,无家可归的人也得到安置,金田住持就试图前往让幸存者备受折磨的寂静地牢一探究竟。

他跟一群僧人开始沿着海岸行走,并且沿途组织了一场名为“僧侣(monku)咖啡馆”的活动——一语双关,monku既是英语单词“僧侣”(monk)的日语发音,同时又有诉苦的意思。“我们觉得,大家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回归平和宁静的正常生活,”他散发的传单上写着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加入我们——休息一会儿,诉一诉苦?僧侣将用心聆听你的怨言——也会向你们发点牢骚。”

以此为契机——随便喝杯茶,友好地聊聊天——人们纷纷前往设在寺庙和村公所的“僧侣咖啡馆”。其中很多人都住在“临时安置点”糟糕的预制板房里,冬冷夏热,无力负担更好住处的人只能在那里暂住。僧侣心怀同情地倾听各种抱怨,避免问太多问题。“大家都不喜欢哭,”金田回忆道,“他们觉得那样显得自私。那些住在临时住所的人几乎都有亲人在海啸中遇难。大家处境相同,所以他们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失去节制。但当他们开始倾诉时,聆听者能感觉到他们的咬牙切齿和他们的痛苦,那是他们无法也不愿表达的痛苦,他们的泪水也终于流出来,无休无止。”

这些幸存者一开始犹豫不决,还带有些许歉意,然后越说越顺畅,他们描述巨浪袭来时的恐怖景象,坦言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恐惧。他们还会谈到自己遇到的超自然现象。

他们说自己见到了陌生人、朋友和邻居,还有死去的亲人,但他们看起来都像幽灵一样。他们说,在家或工作时,在办公室、公共场所、海滩和被摧毁的村镇,都见到了幽灵。大家的经历各不相同,有的会做噩梦,有的则因为小野武那样被亡灵完全控制的情况出现而感到不安。

一个年轻男人抱怨说,晚上感觉有什么压着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睡觉时跨坐在上面一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说,看见一个可怕的人蹲在家里。一个中年男人讨厌在下雨的时候外出,因为会看见死去的人的眼睛从水坑里盯着他看。

相马市的一个公务员前往受灾海岸探访,在离最近的公路和房子远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穿着鲜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周围看不见任何交通工具。当他再看向那个女人时,她却消失不见了。

多贺城的一个消防站接到好几个报警电话,而让他们去的那些地方,所有房子早已被海啸摧毁。但消防员还是赶往那些废墟,为那些亡灵祈祷——幽灵电话也在这之后戛然而止。

仙台市有辆出租车载了一个满面愁容的男人,但他要去的地方早已不存在。出租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发现后座空无一人。但司机继续开往目的地,最后停在了一幢已被夷为平地的房子前,司机礼貌地打开车门,让这位看不见的乘客在他从前的家门口下车。

在女川一个安置难民的社区,从前的老邻居会出现在临时住房的起居室里,与一脸惊恐的住客坐在一起喝茶。没人有勇气告诉她,她已经死了,而她坐过的垫子都被海水浸湿了。

受灾地区到处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无论是基督教的牧师,还是神道教或佛教的僧侣,都忙于安抚愁苦的亡灵。一个佛教僧侣在学术刊物上专门针对“鬼魂问题”发表了一篇文章,东北大学的学者也开始收集整理这些故事。[2]在京都,专家在学术研讨会上就此事展开激烈讨论。

金田则告诉我:“信奉宗教的人都在议论这些究竟是不是死者的灵魂。我对这一点并不感兴趣,因为真正重要的是有人看见他们,灾后这种情况下,这再自然不过。死了那么多人,而且那么突然。无论是在家里,在办公的地方,还是在学校——海啸突如其来,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死者毫无准备,活着的人也没机会说再见。失去亲人的人和死去的人——他们之间有着强烈的依恋。死者眷恋生者,生者怀恋死者,自然会出现鬼魂。”

他还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我们不可能都知道他们是谁,在哪里。但这样的人多得无法计数,而且还在不断增加。我们能做的就是对症下药。”

如果在民意调查中被问到“你有多信仰宗教?”,日本人的回答会让他们成为世界上最不敬畏神明的人群之一。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才让我明白,这种自我评估是多么误导人。佛教和神道教这类有组织的宗教,在私人生活或国计民生方面的影响力确实微乎其微,但数百年来,这两种宗教早已潜移默化融入日本真正的信仰仪式:祖先崇拜。[3]

我对日本家庭的祭坛或说佛坛(butsudan)有些了解,现在仍然可以在大多数家庭见到它们,上面一般供奉着逝世祖先的牌位(ihai)。佛坛通常是木制橱柜,表层涂漆并镀金,镂空雕刻有花草树木的纹饰,供奉的牌位则由笔直的黑色漆板制成,上面纵向刻着金字,牌位前常烧着香,陈列着鲜花、饮料、水果和其他食物。在夏季盂兰盆节时,家家户户都会点起灯笼,迎接祖先的亡灵回家。我把这种独特的仪式当成一种象征和习俗,以西方人参加基督教葬礼的心情参与其中,无关任何信仰。但是在日本,精神信仰更多被认为是简单的常识,而非信仰的表达,它们稀松平常,不经意间就会忽视其存在。“不同于我们这些国家,在日本,死者并不会被完全当作死去的人,”宗教学者赫伯特·奥姆斯曾在文中如此写道,“这么做在日本自古以来就合乎情理,古人把死者当成活人对待,比我们更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把死亡看成一种转化,而非对生命的否定。”[4]

这种祖先崇拜的核心是一种契约精神。后代供奉食物和饮料,在牌位前跪拜,举行各种仪式,告慰祖先的亡灵,后者则反过来赐福于生者。每个家庭对待这种仪式的虔诚程度都不一样,但即使是在不那么循规蹈矩的家庭中,死者在家庭生活中也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大多数时候,他们有点像家中的老人家,耳朵有点背,脾气有点古怪却又令人敬爱,虽然不在家庭中占据中心位置,但在重要场合,却又总需要他们的参与。年轻人通过重要考试、找到工作或结下好姻缘的时候,都要跪在佛坛前报告喜讯。再比如,无论在重要的官司中胜诉还是败诉,人们也要以相同的方式与祖先分享。

当悲痛刻骨铭心时,死者存在的意义更加重要。当我前往拜访在海啸中失去孩子的家庭,与主人喝茶闲聊大约半小时后,后者通常就会问我是否愿意去“看看”他们死去的儿女,这已成为一种惯例。我会被带到一个神龛前,前面摆放着带框相片、玩具、孩子生前喜欢的饮料和零食、书信、画作和学校作业本。一位母亲还特别定制了孩子的合成照片,照片中,穿着高中校服的儿子——在海啸中丧生时他还是个小学生——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另一个18岁的少女则身着本该在20岁成人礼上穿的和服。还有一位母亲用化妆品和美甲的指甲壳装饰祭坛,如果她的女儿活到十几岁,就能用上这些东西。他们每天早晨都要跟死去的孩子说话,哭着表达对孩子的爱和歉意,自然得就像在跟孩子打长途电话。

海啸给这种信奉祖先崇拜的宗教造成了极大破坏。

海水不仅冲走了墙壁、屋顶和人,还卷走了家庭祭坛、牌位和全家福。墓地拱顶被巨浪掀开,死者的尸骨被冲得七零八落。庙宇被冲毁,记录着数代祖先名字的谱册也没能幸免。“牌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金田的一位僧侣朋友谷山洋三对我说,“如果有火灾或地震,很多人最先抢救的是牌位,而不是钱或文件。我觉得,一些人是因为回家取牌位才不幸遇难的。那也是生命,是祖先的生命,这就像是挽救你已故父亲的生命一般。”

当人们满怀愤怒或痛苦地死于非命或早逝,就很可能变成饿鬼(gaki)——“饥饿的鬼魂”,他们在人世和阴间游荡,散布诅咒和怨念。人们通过举行仪式来安抚这些不幸的灵魂,但是这场灾难过后,几乎没有家庭能举行这样的仪式。不仅如此,还有在海啸中失去所有在世亲人的那些祖先。他们死后的幸福全靠活着的家人的敬畏,而这一切都被永远地剥夺,再也无法挽回:他们就像孤儿一样无依无靠。

任何地方的海啸都会破坏财物,夺去生命,但在日本,它们造成了第三种伤害,这种对死者的无形伤害是独一无二的。一夕之间,无数生命由生到死,另一些数不清的“生命”则在往生世界失去依靠。如何能顾得所有人周全?谁来兑现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契约?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没有成群的孤魂野鬼出现呢?

海啸发生后的夏天,平塚直美开始与死去的女儿小晴聊天。与大多数认识的人不同,她一开始其实犹豫不决。日本东北地区的人笃信萨满教和巫师的各种超能力,很多失去亲人的人都转而向这些巫师求助。直美对于这种超能力一直心存疑虑,尤其在媒体的相关报道中,原本充满悲剧色彩的行为,却透出一丝诡异的娱乐效果。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尤其令她反感,文章称一些青少年相互怂勇着在晚上前往大川小学,想在那里碰到鬼魂。

但是针对小晴和其他失踪孩子的搜寻工作进展十分不顺,陷入了双重泥沼——真实存在的和官僚主义的。警察部门目前正在独立搜寻失踪的孩子,直美一直与他们保持密切联系,而且认识他们的指挥官。一天,他们提出了一个让她十分惊讶的建议——如果她认识任何能提供相关建议的巫师或灵媒,尤其是关于具体搜寻方向的建议,请务必告诉他们。

经朋友介绍,她找到了一个20多岁的年轻男人,据说此人能看见死去的人,听见死者发出的声音。最近,听说他在富士沼附近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听到了一个声音——当人们进去搜寻时,真的发现了一些骨头,经鉴别确定是一个失踪女人的遗骨。一天深夜,直美在已成为废墟的学校与这个年轻的灵媒见面。那天正是七夕节(festival of Tanabata)[5],人们会把手写的诗文和祷文挂在树上,还会挂上精致的折纸,像是彩带、钱包、各种鸟和玩偶等。直美和年轻男人在黑暗中肩并肩走着,空气十分潮湿,一边是学校的废墟,一边是学校后的山丘。路过山上的一座小神社时,直美把自己折的纸也挂在了竹枝上,祈祷小晴归来。这天晚上很热,一丝风都没有,可奇怪的是,那彩色的折纸却在静止的空气中颤抖飘舞。灵媒解释道:“这是孩子在拨弄这些装饰,他们看到这些很开心。”

他们经过一片乱七八糟的碎石堆,这么一小块地方就埋葬了几百条生命,乱石堆底下可能还有很多尸体。灵媒又开口道:“我能听见一个声音。我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孩子的。”直美全身紧绷,她也听到了,只是声音太小,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是一个普通的声音,”她说,“听起来就像是一段普通的对话。但我看向四周,却没有发现一个人。”

直美继续说:“我以前不相信这样的事,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在经历这场灾难和种种不幸之后,或许自然而然就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她跟这个年轻人在一起待了很久。他们在学校外围走了几个小时——走到了富士沼周围,还沿着相反方向一直走到了长面浦附近。他给了直美一块系着绳子的水晶,后来她把这块水晶挂在一幅大比例尺的地图前,希望能找出小晴的下落。她还告诉警察,自己在碎石堆听见一些声音,然后他们彻底搜索了那片碎石堆。可是没有找到任何残骸。

在他们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过程中,年轻的灵媒向直美描述了周围她无法看见的景象。人们或许期望看到一幅令人安慰的死后生活景象,但他的描述骇人听闻。直美觉得那就像是日本著名恐怖电影《贞子》(Sadako)中的类似场景,这部电影借鉴了中世纪艺术中地狱的意象。“他说周围有面色惨白的人,就像那部电影里的鬼魂,到处都是,其中有很多都在地上爬。有一些则被困在水里,浑身裹着淤泥,脏水不停灌进嘴里,十分痛苦。还有一些被困住的人正试图逃脱。但他无法分辨出哪些是已经被找到的人的鬼魂,哪些像我女儿一样仍然失踪。”

直美开始寻求其他方法接近死者,很快就有人给她推荐了新的人选——大川的很多妈妈都在寻求灵媒的帮助。就在她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有用时,却发现自己可以和小晴对话了。

这次的灵媒叫纯,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小咖啡店。有时候,直美和真一郎会亲自去见她,有时候小晴会通过电话传声,甚至借助电子邮件和短信传话。直美很快就相信了。纯的语气和性格简直就是小晴的完美再现,她的家人对此再熟悉不过——爱说话,有点刁蛮,但又很可爱,完全是一副即将长成少女的小女孩模样。借纯之口,小晴交代了一份详细的礼物清单,都是要以她的名义送给家人的礼物——给哥哥的画板和铅笔,还有给妹妹的粉色书包。她还让直美给家人准备抹茶糖果,而这一直是她喜欢吃的东西。除了这些令人信服的孩子气的嘱咐,她的话语中还透出令人意外的成熟,很可能是因为灵媒本人的特性,但有时候又像是源自那些经历过死亡的人所特有的权威,哪怕死去的人还很小。

小晴还详细询问了家人的情况,尤其是哥哥和妹妹的情况,并且格外关心妈妈的工作。“她觉得小宝宝小瑛没什么问题,”直美对我说,“但她希望我多关心大儿子冬真。她还让我结束产假回去工作。这一切都很有用,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在经历过这样的死亡后,还能继续正常生活。我们很高兴看到这一切。”

然而,无论是灵媒还是亡灵都没能说出直美最想知道的事情:小晴长眠的地方,或是埋有她残骸的地方。“纯告诉我们,寻找残骸并不是重点。她说:‘你或许以为孩子都希望父母找到他们,他们渴望回家。但其实他们已经回家,已经待在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你们越是投入地寻找他们,就会变得越绝望。’”

直美的朋友美穗拜访了另一个灵媒,她也与失踪的女儿对上话,并从中获得极大的安慰。“就好像真的在跟她说话一样,”美穗回忆道,“巴那好像就站在那儿,就在我身旁。她说她现在在天堂,非常快乐。那个女人知道我们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包括巴那说话的样子和常用的表达。如果她说自己很痛苦,如果她一直哭喊着寻求帮助:‘妈妈,带我离开这儿!’我一定会受不了。可是我听到的话语总是让我感觉更平静。”

有时候死者的话会前后矛盾。巴那一开始对妈妈说自己不想责怪或怨恨学校的老师。“老师在天堂哭泣,这对我们来说太难受了,”她通过灵媒说出这番话,“他们也很痛苦,看到他们这样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很难过。”可是有一次,另一个灵媒却告诉美穗相反的情况:老师没能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没能让他们获救,反而让他们死得如此无辜,孩子因此感到异常痛苦和愤怒。

注释:

[1]指每年8月15日的盂兰盆节,相当于中国的中元节,人们会在这一天迎接家人的亡灵归来。——编者注

[2]Hara Takahashi, ‘The Ghosts of the Tsunami Dead and Kokoro no kea in Japan's Religious Landscape’, Journal of Religion in Japan 5 (2016), pp. 176–198.

[3]我对祖先信仰的论述大多来自Robert J. Smith的Ancestor Worship in Contemporary Japan (California, 1974)。

[4]Herbert Ooms, review of Smith, op.cit., Japanese Journal of Religious Studies 2/4 (1975).

[5]在日本的七夕节,人们会祈祷让女儿获得织女的好手艺,这个节日也逐渐演变为孩子向织女许愿的日子。——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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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那么一天,愿相会于中华腾飞世界时。——(这是一个表面爱情实则战争的旧文章,有些东西是我虚构的,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