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尽解粟人肤,敢傍吾侪酒琖无。
正月过后的建康城渐渐从年节余味中走出,近郊的一些门户,陆续摘掉门头上过年才挂一次的红灯笼。
眼看着就要回暖,一阵西北风卷着春寒刮了一夜,天又连绵下起小雪,五六日方停。
城中商贩个个又裹紧大袄,哈着寒气跺着脚,抱怨这初春竟比严冬还要冷些。
京门镖局算是江湖上的显赫名镖,府邸坐落在长宁大街的中心地段,朱红门铜狮兽,另有三层持刀府卫,过路行人无不屏息侧目,暗叹好不气派。
一个褐袍小少年从朱红门疾步跑出,持刀府卫皆欠身行礼。
少年脚步未停,只微微抬手示意,便直奔着镖局往西不远的安乐巷子而去。
十一岁的周游五官已见挺立,但稚气未脱,此时因为扑面而来的凉风冻得鼻头通红,更显童气。
他出来的急忘记了披件大袄,只能裹紧了领子加快步伐。
安乐巷子就是一条供人寻乐子的街市,它不似长宁大街那般宽敞清冷。纵着巷口看过去,一面是酒肆歌坊毗邻而立,一面是茶棚面摊炊烟袅袅,一进巷子仿佛周身气温也没那么寒冷了。
周游轻车熟路的绕过行人,掀开挡风用的夹棉门帘,进了一家叫“玲珑赌坊”的铺子。
赌坊前厅东西两面放着两个取暖的大碳炉,火烧得正旺。年节刚过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大厅里挤满了各样的男人。
或虬髯怒目,或邋遢吵嚷,或潇洒阔绰,或醉目熏熏。
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周游抖了抖身上霜寒,舒服的伸展了下手臂。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开大!大!”
在男人们粗沉的声线山洪鼎沸时,一声清丽爽朗的女音显得格外突出。
周游踮起脚向女音处顾盼,人堆里隐隐可见围在赌桌主位的方向,坐着一位俊俏的年轻少妇,此时正神采奕奕的摇着手中色子,举手投足都颇有逍遥匪气。
周游挤着人堆缝隙艰难的窜到女子的身旁,女子刚开了一注,显然是赢了,神情自如的抱拳,对输家表示承让。
“婶婶真厉害!”周游随着赢的一方,跳起来欢呼鼓掌,谢珑这才注意到身旁站的这个毛头小子。
谢珑利索的伸手,在周游头顶揉了揉,嘈杂中爽朗的扯着嗓门:“来找衷儿玩啊?去吧,跟他爹在后院呢。”
“诶!”周游机灵的应了一声,雀跃着挤出了人圈。
赌坊的后院是一个普通的四方青瓦院子,用几间厢房和一处马棚围出来的,院子里很空旷宽敞,只有一柱平时练武的木桩和几个石墩子,再无其他。
荆衷儿嫌小书房的碳炉烧的太燥热,窗户半支半掩着通风。
透着窗依稀可见有藕色身影捧书踱步,周游欣喜的穿过院子,扒在小窗外砰砰砰叩着窗台。
“衷儿!”
“衷儿!”
急切唤了两声,房内女孩儿才缓缓合上手中杂记,走到窗边探出头来:“做什么?”
周游挤出一脸委屈,大声苦叫:“江湖救急啊!”
杏脸儿桃腮的小女孩挑了挑眉,见怪不怪的抱臂叹道:“周游,你又准备了什么黑锅给我背?”
周游拱手讨笑:“这次真的事出有因!你知道的,我哥他看起来温和,但生起气来......”说着脑袋里已经有了画面,周游摇头打了个冷颤。
“能惹到周途哥哥生气很难的吧!你做了什么?”听到这次是惹到一向好脾气的周途生气,荆衷儿有些吃惊的瞪圆了眼睛。
“我......我也没想到那只猫胆子那么小啊。”周游小声的嘟囔,双手下意识抠着指甲。
本就清脆的女童音因为惊讶又提高了一个声调:“你把周途哥哥的猫吓跑了?”
“我没有吓它!是它自己跑的!”周游赶紧反驳,但自觉理亏,说出来的话虚声虚气的。
“不帮不帮,我帮你太多次了,每次都吃力不讨好。再说,我还想让周途哥哥教我骑马呢,他要是生我气了,我找谁教我?”荆衷儿眼珠儿一转,心里已经拿了主意。
但还是佯装瞪眼拒绝,有意吊一吊周游胃口。
周游见求不动她,只好一咬牙一跺脚,伸手拉住荆衷儿的胳膊晃悠着讨好:“好姐姐!好姐姐!”
荆衷儿听到他喊了姐姐,立即得逞似的笑得眉眼弯弯,心生得意。
这声“姐姐”对于只比周游早生一个月的荆衷儿来说非常悦耳受用。
两人的父辈是至交,打小周游就是对衷儿直呼其名,虽然周伯伯对此管教多次,但能从周游嘴里叫出“姐姐”的次数还真是少之又少。
荆衷儿终于收了书本,披上袄子。爹爹正在厨房忙活,衷儿过去交代了一声,才随着周游进了京门镖局的内院。
两个十多岁孩童,到底是出身武门,小小身形轻车熟路的攀跃上屋脊。
前些天小雪连绵近日方停,天仍旧灰白,从屋舍高檐处张望,满眼尽是青灰之色。
“分头找。”荆衷儿小声交代,怕惊扰了不知藏身何处的猫儿。
“好,谁先抓到就吹竹哨,在竹哨响处集合。”
周游应了一声,足尖轻踏着屋檐,往西北方向探去。褐色衣摆随跳跃一摇三晃,远着看他活脱脱就是一只猴子。
京门镖局的二公子周游,顽劣不知勤勉,全仗着有些天分,花拳绣腿耍的还算是有模有样。
荆衷儿的功夫学的比较杂,母亲谢珑是洛阳人,父亲荆昌是建康人。荆昌不会拳脚,但会点轻功。荆衷儿自小跟着父母习武,两派的路数都沾染了一些。
此时的西院书房,镖局大当家的周老九,正跪坐在矮茶案旁。
一面脸色愁苦看着镖局内务一面煮着茶水,身旁还立着一个恭谦的少年,约摸十四五岁的模样。
这人正是周游口中的哥哥,周途。
年后周老九见周途年纪合适了,便开始教他经手处理一些镖局事物。
“北边多个州县都在打仗,程盟主差人请的那趟镖也被波及,路上耽搁了十日。昨日交涉,盟主也能体恤缘由,已经备了薄礼送过去了。”说着周途从箭袖袖袋中抽出一张随笔抄录的纸张,展开来递给了周老九:“这是礼单,爹您过目。”
周老九快速一览,点头道:“这些东西送过去正合适,去入账吧。”
“是。”面容温和的少年欠身领命,正欲退出书房,又被周老九叫住。
“对了,镖队损伤如何?”
“林叔与一名趟子都略有轻伤,已包扎用药,另有六名脚夫......伤的重些,也已经及时救治,施金安抚了家人。”周途作答,但想到伤者惨况,心中仍是唏嘘不忍。
周老九走镖多年,见惯了江湖腥风,此时也心生悲悯。倒不是全因为镖局弟兄伤损,更是因为这造成伤损的原由——
他不由扶额,痛心疾首。
“......据林叔所说,往北一路见的尽是逃难妇孺,雁北一代早已横尸遍野了。”周途也不禁跟着叹息。
周老九沉默不语。
又咗了口茶水,看着十五岁的大儿子阳煦山立,已是可器之材,心里略微欣慰了些。却转念又想到顽劣的小儿子,不免又是头痛。
“爹?”周途见父亲似是恍神,轻言提醒了一声。
周老九这才回神,应声道:“游儿能有你一半懂事啊,你娘也不必日日忧心。”
面对一向严苛的父亲突然夸赞,周途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颔首为周游辩护:“弟弟自有他的天分,习武之事他一点就通,纵然我日日苦练,再过几年怕也是要打不过了。”
此言一出,周老九指节微颤了一下。
周途知自己根骨不如弟弟,只管如实道来,但这话听到周老九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周老九收起笑意,撑着茶案起身。
欠身站立的周途并没有察觉到父亲眼底一闪即逝的凝重之色。
周途不知父亲为何突然生气起身,只好紧随其后跟出了书房。心里还在琢磨自己方才是否言行有失惹恼了父亲,突然被父亲的一声怒斥拉回了心神。
“下来!”
周途随着父亲的目光抬头一看,弟弟周游正僵立在正对面的厢房屋脊上,被周老九的一声呵斥吓的不敢动弹。
周途在父亲身后,关切的给弟弟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快乖乖下来。
周游看着父亲面色,心生惶恐,咽了口唾液稳了稳心神。小心跃下房檐,耷拉着脑袋等着挨教训。
突然南边方向隐隐传来竹哨声响,周游惊喜的眼睛一亮,抬起头来顾盼。
不小心对上了周老九的怒目,又缓缓耷拉了下去。
周老九听闻哨声,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斥道:“你又使什么坏?还拉上了衷儿!”
周游心生不满,暗自腹诽父亲:他如正常孩童一样的玩乐都是使坏,哥哥养猫就是正道了?也就这样想想,他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周游心虚的抬眼瞥了一眼父亲身后周途,支支吾吾回道:“大哥的猫......跑了......”
“什么?”
这一声带着怒意的疑问,是从一向包容温厚的哥哥的嘴里发出的。
周游的头耷拉的更低了。
这只猫是周途最宝贝着的东西,谁都不让碰,喂食喂水都是他亲自过手。他对哥哥做任何过分的事周途都不会生气,但唯独这只胆小的白猫是不能碰的,这已经成了周府默认的规矩。
荆衷儿已经捉住了白猫,见没人应答,又吹响了几声挂在脖子上的竹哨。哨声顿挫有序,这是她和周游设计出来专门通知对方的暗号。
“在南院柴房。”周游辨认了一下哨声,嘀咕道。
周途听闻,没有再理会周游,急切的转身踩着院墙就跃上了屋檐,往南院飞身奔去。
周老九气急败坏地回头瞪了一眼,又对着周游冷哼一声:“教你们习武不是让你们不好好走路的。”
周游心虚之际在心里偷乐,平时爹爹都是拿沉稳的大哥当榜样来教训他,在周府里不许飞檐走壁是爹铁定的规矩,原来大哥也会因为一时情急而犯了爹的忌~
荆衷儿就着柴房门框坐了下来,想把白猫放在腿上安抚。
显然白猫一点也不配合,极力挣扎着想逃脱。荆衷儿一支胳膊圈着猫腿,一只手按着猫背,既不敢用力弄疼它,又不敢松劲怕它跑。
左右顾盼还不见周游过来,面上浮满焦急之色。
白猫突然一个猛劲翻身挣扎,荆衷儿的左手手背多出两道血印子。吃痛松了劲,白影一溜烟的钻进了柴房深处。
一抬头,周途呼吸微喘的落在她的面前。
见来人竟是周途,荆衷儿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连忙指了指柴房,心虚的把左手藏到了身后。
她可不敢让周途知道方才她一直用力的抓着他的猫。
周途没再注意她,径直走入柴房,把猫抱了出来。
白猫吓的缩在周途的怀里瑟瑟发抖,周途一言不发的爱抚着,轻慢踱步在柴房前的小院中。
印象里的周途哥哥一直是沉稳老成的,第一次见像哄孩子一样的周途其实有点好笑,荆衷儿此时却不敢笑。
虽神色没有表现出来,但她能感觉到出来眼前的周途非常生气。
她静静跟在周途身后,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完成今日周游来求她的使命。
看周途马上就要走出院子的白石拱门,荆衷儿壮了壮胆,叫住了周途。
“周途哥哥!”
周途闻声回头,看到荆衷儿时眼中带着一丝惊讶,显然是没想到荆衷儿怎么还在这里。
“是我好奇想逗猫,才把它给吓跑的......不关周游的事。”
“嗯。”
周途漠然应了一声,又转身兀自信步安抚怀中猫儿。
见周途不予什么理会,荆衷儿离开也不是,跟着也不是,只好原地站着。手背伤口突然有些痒痛,便悄悄从背后抽回来查看。
怀里的白猫终于不再发抖,安静的趴在周途怀里眯上了眼。周途这才想到身后跟着的小女孩,停步转身想再训斥她几句,以疏散内心压着的火气。
小女孩对他突然的转身措手不及,匆匆的把手放背后,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看着他。
他很少生气,面对眼前清澈稚气的双眸,让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斥责些什么才算力度合适。
内心几度挣扎斟酌,最后只能生硬的板着脸,憋了一句:“这会儿荆叔的饭都做好了,你还不回去吃饭。”
听闻此言荆衷儿欣喜,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诶!”应了一声,报以一笑,一闪就翻上了墙头。
又突然停步想到了什么,尴尬的跳了下来,对着周途欠身行了一礼,朝着院落正门走去。
“衷儿一时忘了.......还请不要告诉周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