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珑安葬在了北邙山的翠云峰底,那是邙山一脉最高的山峰,苍翠入云,由此得名。
荆昌抱着酒壶在墓里守到了尾七,彼时已经五月中旬。
林凝时常送些吃食进来,吊着荆昌的性命。荆昌已经收到了荆衷儿的来信,言辞里万般请求,说的真切。
面对林凝的刀剑相逼与女儿的软语相求,他开始动摇了。他自己是不怕死的,但他怕连累林凝一个无辜之人也跟着去了,连累女儿孤苦伶仃。
每每动摇,他又自觉对不住与谢珑的承诺,这日在谢珑碑前,他问谢珑:“不管我选择哪边,你和女儿都会理解我的,对吧?”
沉默半晌,他目光一沉,从腰间抽出匕首,决然笑道:“我决定好了。”
说着抬起持刀手臂,狠狠向腹中刺去。猩红之色从腹中喷洒而出,晕染了大片素麻白衫,落在墓前,星星点点。
荆昌缓缓松手,任凭匕首扎在腹中,感受着血液从体内流出,大脑意识渐渐消散。他心里切切呢喃:“你放心,我只是想赌一把看看。如果这刀下去我死了,我便随你碧落黄泉,再入轮回。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以后便好好活着,再无杂念。”
林凝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场景——
荆昌倚着谢珑的墓碑,安然闭着眼,血迹已经浸湿大半衣衫。
林凝不敢想面前男子是怎样的痴心,非要至生死于不顾,这些天来她日夜防着,却还是被他偷了空。
林凝去探荆昌的鼻息,惊喜的发现还有一息尚存。立即掏出胡苍子走时给她留的一颗救命丹药,这丹药是离经岛的独门秘药,上百味珍贵药材极其难寻,也极难练成。胡苍子怕的就是荆昌会寻死,让林凝以备不时之需。
丹药能延续荆昌心脉不息,但并不能起到治疗作用。林凝连忙喊人将荆昌移出,派人去请洛阳城里最好的大夫。
又过了五日,荆昌感觉到腹中剧痛,昏沉醒来。努力撑开眼皮,就听到林凝激动叫道:“醒了!”
随后又立即恢复成一脸冰霜,埋怨:“你明知道我发过誓的,你死我也得死。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活着。”
荆昌刚刚转醒浑身都没有力气,嗓子如火烧一般,张了张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
林凝端了一碗温水来,恨恨得用小勺舀出一勺送到荆昌嘴边,道:“张嘴。”
荆昌听话张开嘴,丝丝润泽沁入喉间,慢条斯理的咽着,不一会碗里的水就见了底。
林凝放下碗,睨了荆昌一眼,警告说:“如果你还有良心,就不应该寻死连累我。”
荆昌忍不住想动弹,不料却牵动了伤口。他猛抽了口凉气,不再乱动,嘴角却浮起笑容。笑的真切释然,狭长的眼睛挤成了月牙。
“你不会是发现自己没死利索,气傻了吧!”林凝吃惊,看着荆昌的表情,感到十分怪异。
荆昌努力摇摇头,忍着腹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以后......好好活着。”
到了七月,已是盛暑难消,蝉虫齐鸣。许是烦闷燥热的天气使得荆昌坐立难安,心中不宁,总觉有事要发生,当下拖着病体,执意要回京城见周老九。
林凝劝他不住,又怕他死在路上,只好一路跟着。
荆昌有伤在身,车马不敢走快,行了半个月才到京城。周老九备了舒适香软的马车在城门口候着,一见到荆昌就立马扶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荆昌有些体力不支,虚弱问道:“怎么一路没见难民了,是朝廷安置妥当了?”
周老九怅怅叹了口气,悲楚道:“不是。离经岛的医师们压制住疫情离开后半个月,城外上千个难民突然全都中了毒,来不及救治就吐血不止,无一生还。离得稍远的难民闻迅也不敢再往这边来了。”
“什么?”荆昌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坐起来,引动了伤口,气的连连咳嗽。
周老九忙拍着荆昌的背,凝重讲着心中猜测:“北边外邦已经不再冒进,退了兵。应该是勤王马上有大动作了,怕难民围堵在城外碍事。”
荆昌捂着伤口,脑中快速思索着:“勤王应该会挟持小皇帝,关押起来直至上位。郦王应该也早就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但兵力肯定不敌勤王。东境是勤王的人,西境是郦王的人,他们谁都容不下南境江家,又都想为己所用。我们让江家假意投靠郦王,助他牵制勤王。”
周老九点点头,有些怅然:“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仗一打起来,必定是僵持不下,不知要打到哪一年了。我也实在担心游儿的安危......”
荆昌拍拍周老九手背,满眼悲怆决然:“时也命也,我们必须遵从本心正道。”
果然与猜测无二,八月中旬正是烈日当头,一支秘密军队悄然而至,于京城金殿里应外合,顺利逼宫退位,将年仅七岁的皇帝侄儿软禁起来。
已过中年的郦王发兵四起,自立为王,攻进建康城,战火既起,民宿农舍无不遭殃。
时年九月,郦王兵力节节败退,勤王大有压制之势。正值勤王要反击拿下郦王,南境江家军率大军涛涛而来,银盔蓝甲,有如一片汪洋袭来。江家训兵独有一招,将士们各个训练有序以一敌十,加上与西境军的配合,竟与勤王的军力不相上下。
十月,天渐入凉,两军扔在京中一带对峙,战火波及之处民不聊生,多日僵持不下。
谁曾想两王相争一打便打了六年之久,此后天下一分为二,以秦淮分界,各立都城。
侵夺封地战火仍是不休,但兵过之处不再烧杀抢掠伤及无辜。麒国延嗣已有两百多年,史上第一次出现两个都城共存之象,一个在洛阳,一个在临安。
史书称“二王之乱”。
......
山中无岁月,海岛亦是如此。
自古月有阴晴圆缺,尘兵谷与离经岛都是不参与世事纷乱的清净地,对世外局势素来只是眼中明镜,心中无思。
自从战乱起,江晏清带兵随郦王动向而动,时常驻扎在岳阳一带。江谈笑也没了每年回麒南的理由,只偶尔隔两年涉险去一次岳阳看望兄长与周游小兄弟,但他毕竟是外来人,军中勘察森严,去一次极为麻烦,渐渐也不去了。
荆衷儿勤勉,剑法日益精进。周途在医术上也很有天赋,加之一老一小两位医仙的悉心辅导,可谓集大成者。
山中万花看遍,岛上秋水长天。当山中儿郎英姿挺拔阳煦山立时,岛上小女也已过豆蔻亭亭玉立了。
这日,秋风舒爽,周途正坐在自己的院中悉心研磨着草药。或许是医者独需的恬静心性,六年时间里周途早已褪去初来岛上时的一身懵懂少年气,长成了一副温润翩翩的模样,眉眼间有超脱年纪的淡泊。
一个小药童冒冒失失跑进院子,把院中老猫吓的喵呜一声窜进房间。周途皱了皱眉,抬头说:“你把今夕吓着了。”
小药童气喘吁吁,传的话断断续续:“周师兄你快躲躲!林深......林深姑娘牵着他的狗来了!”
周途的手一颤,站了起来。
这些年他已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本领,但唯独面对这个叫林深的姑娘,实在束手无策。
林深是早年林凝在海岛码头捡来救活的可怜姑娘,当时八九岁的林深溺水被冲到了岸边,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林凝顺手将她带回给她按自己的姓氏起了名字,算是认作了妹子,安置她在岛上跟着药童们做些杂活。
林深性子活泼,古灵精怪的,很快就被岛上的人当作自家妹妹一样,至今她也长成了大姑娘,只比周途小两岁。
林深养了一只小黄狗,这只狗可不是省油的灯。自周途带着今夕入住岛上,这只狗就嗅到味道似的,经常作威作福欺负今夕,但他没有今夕灵活,时常会被今夕抓伤。这次林深牵着狗来,一定还是因为这种事情。
思忖间院外清丽声音已至:“周途!你出来!”
周途并不想见她,怕她又要为难今夕,正欲回房,一只黄狗先冲到身前拦住了去路,汪汪狂吠。
周途只好转身,压着心中不快,淡淡问道:“林姑娘何事?”
林深蹲下召她的小狗过去,小黄狗听话地扑进林深怀里,只见她扒开小黄狗耳朵后面,果真有猫抓出来的血印子,小黄狗配合着发出呜咽的可怜叫唤。
林深趾高气昂:“这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你能不能把你的猫关好不要放出来!”
周途沉了沉气,问:“今夕一向胆小,从不主动挑衅,为何总是抓到小黄呢?”
林深站起身来,灵动的眸子里有些怒火,说:“我要你把今夕抱出来道歉。”
若是别的事情,周途从不与人争执,但唯独今夕的事,他从不低头。
“没错为什么道歉?”周途坦然回到方才磨药的小凳子上,开始往药臼里面添加药草,不再理会林深。
林深见与周途辩解不通,便拉起来报信的小药童问:“你说,明明是我的狗受伤了,他倒还有理了,是不是?”
小药童尴尬地看了眼周途,左右为难道:“老先生交代的药草我还没晒,我得去晒药了!”说完拔腿就跑。
林深又安抚了一会儿小黄狗,就要上前为难周途,突然小药童又跑回来了,传话:“方才遇到了岛主身边的夏草姐姐,她让我传话,让周师兄您过去一趟。”
周途闻声欣喜站起,如释重负。
回屋拿了把锁头将屋门锁上,转身含笑对林深拱手道:“在下告辞,林姑娘请便。”
周途逃离了林深视线,心情愉悦,一路步伐轻快赶到八角楼。
公孙呓舟看周途神情,调侃问道:“途儿有什么开心事说与为师听听?”
周途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勾着嘴角。急忙恢复往日神情,淡然道:“没什么。师父找徒儿何事?”
公孙呓舟也恢复正色,吩咐道:“再过一个月是衷儿十七岁生辰,眼看她也大了,手里的剑也不趁手了。为师准备给她换一把,你替我跑一趟尘兵谷,把这封信交给谷主,他自会把剑取出来给你。”
公孙呓舟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交于周途手上。周途颔首,说:“那我即刻出发。”
公孙呓舟交代道:“切记路上不要耽搁,衷儿生辰前回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