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衷儿的生辰只比周游早一个月,算时间也快到了。
身披大髦的英俊公子负手站立在羊皮沙盘前,一只手比划着,滑过几座城池,神思却不知早已飞到何处了。
江晏清和荆昌进了营帐时,就看见周游呆呆立在地形图前若有所思,江晏清干咳了一声。周游这才回了神,发觉腿脚站的有些麻木。
荆昌温和带笑,问:“想什么呢?”
周游下意识先看了江晏清一眼,回答说:“我在想,岳州负责军中供给的渠道,似乎出了问题。”
江晏清踱步到沙盘前,淡淡点了头,说:“恩,说下去。”
周游抬手将手指按在一个叫白塘镇的旗子图案:“我们驻扎在这里,以往粮草押送行程到岳州,最快要三天。后方粮仓报给我这两个月的数据,却都是早了一天,乍一看没什么,但顾念以前粮队效率可没这么高。”
“为了保险起见,每次粮草押送都是我方与岳州后方出两队人,京门镖局会暗中护送监察。镖局那边可有发现什么异常?”荆昌问。
周游说:“岳州州府这几次派出的小队里有几个身手不凡的,全程办事密不通风,不像是普通府兵。镖局的人暗中查了许久,却都看不出猫腻。混迹在我们的队伍中,与兄弟们的关系也打的十分融洽。”
江晏清皱了皱问:“有名单么?”
“有,但应该都是些挑不出毛病的假身份。”周游从胸口摸出一张纸递给江晏清。
江晏清看了一眼,递给了荆昌:“先生,你怎么看?”
荆昌接过手却没看,说道:“既是有备而来,我们能查到的皆是他们想要被查到的。只是我们无法预测他们的目的,又不能不防,不如来个将计就计。”
对上周游询问的目光,荆昌已是胸有成竹,笑问:“你想不想到江湖上走一走?”
周游一愣,问:“您想让我去查一查这几人?”
荆昌摇头:“他们查出来的都是假的,但这位州府却是有迹可查。江湖上的武林盟坐落岳州,城中不乏有天南海北的侠士聚于此地,你可以试着结交一些。”
江晏清心里已是清明,对荆昌点点头:“先生此计可行,这小子跟着我们风餐露宿这么些年,是时候让他玩几天了。”
周游撇嘴,嘟囔道:“是去玩还是以身犯险还不一定呢......”
江晏清一笑,在周游肩头捏了捏:“你不是总抱怨打仗让人心寒,那你去散散心吧。”
......
交代完事情江晏清便匆匆离去,荆昌片刻跟了上去,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他注定不能只学会军人铁血,还需要懂得世故人情。”
江晏清沉沉应了一声:“嗯。”
周游就像一块天然的璞玉,前十一年被周老九仔细擦拭着,后六年被江晏清小心雕琢着。他们最怕的就是这块璞玉会变得不纯粹,但又必须让他变得不那么纯粹。
正如他曾经承诺过的一样,六年来确实像对待亲弟弟一般教导周游,可这也是兵荒马乱的六年,周游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大敌逼的一夜长大。越来越少会听到他的抱怨,也越来越用不到他处处操心。
他还记得周游第一次上战场,就如同他第一次随父亲上战场一样,面上无所畏惧,其实握枪的手是抖的。杀第一个人的时候,那种铁枪刺进肉里地触感尤为惊心,无力反抗得士卒就那样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便惊恐的死在自己面前。
一场胜仗之后,周游却在营帐内委屈不悦,像吃了败仗一样。他从没想过横尸遍野四个字原来是这番场景,更不敢想里面有不少都是死于他手。
他一遍遍回想着鲜血喷涌到他脸上时的灼热,不知染红得是天地还是双眼。就在陷在自己恐惧后怕之中无法醒来时,江晏清端来一盆温水,递过来一条干净的布巾,说:“洗洗吧。”
温软敷面,周游这才找回了一丝真实,从惊愕中醒来,嚎啕大哭。
“江大哥,你实话告诉我,我爹,周家,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周游用湿布巾捂着脸,久久没有拿开。
江晏清没答他的话,直到他平静下来之后,告诉他说,天下一定会太平的。
......
没见到尘兵谷主以前,周途以为他会是一个强健飒爽的高人,却不曾想是个久居病榻的羸弱公子。
三十多岁本是气盛的年纪,他却拥着锦裘连连咳嗽,似是心肺要从胸腔跳出一般。
周途听的心惊,冒昧上前问:“谷主可否让在下诊诊脉?”
谷主摆摆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无妨,我一直在服你师父开的药,不必担心。”
周途只好作罢,从袖袋摸出公孙呓舟要他交给谷主的信。
谷主接过信的手苍白发青,他轻柔着打开,细细翻看着,眉眼竟流出止不住的温柔欢心。他面上愈发浮起暖软笑意,又咳了几声,召他身旁的一位侍从道:“我要进尘兵阁,你去传话吧。”
侍从作了个揖,退步出去了。
谷主似是在自己回忆,又像是在给周途讲述,笑吟吟的:“你师父啊,真是不嫌折腾。早先她当上岛主后就将自己的佩剑封存在尘兵阁,我就说她,总会有用得到的地方,她偏要放在这。这不,又要你来取。”
周途见谷主心情大好,便也好奇问:“谷主似乎十分了解师父?”
谷主笑着抿了口热茶:“这是一副对剑,你师父有一把,另一把便是我曾用的佩剑,是尘兵谷与离经岛的前辈们留下来的。这套剑法里有许多精妙合招须得二人同练,小时候我在离经岛住了好几年。”
“你师父将它取出来传给谢家的女儿,也好,总算是没让先辈的心血蒙尘。”谷主将茶杯放下,看样子是想要站起身。
周途顺势过去扶,却被谷主抬手制止了,笑说:“再怎么我也是习武多年,这点小病不碍事的。走吧,随我去尘兵阁取剑。”
说着便见他往门外走,周途在身后默默跟着,明显能感受到眼前人的身体如迎风烛火般摇摇欲坠。
尘兵阁是江湖上一个特殊的存在,它收录封存江湖上的奇兵利刃,却不会遭到非议。通常享誉天下的名士都有自己趁手的兵刃,如果他没有指定的传人,为了避免江湖人士起贪念纷争,尘兵谷便会出面将兵刃长久封存在尘兵阁,直到下一位心思磊落的有缘人出现。
多年来也不是没有过人生过歹念,就在十八年前,那时周途才三岁,公孙呓舟还不是岛主,现在的谷主也还只是少谷主的时候。
当时有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大帮受到奸人挑唆联合,前来尘兵谷闹事抢夺奇兵。那次尘兵谷几乎遭受灭门之灾,老谷主率众侠士拼死护下尘兵阁,武林盟带人援助,最终将歹人一一斩尽。
参与其中的就有周途熟知的洛城四小,还有自己的父亲。
尘兵阁像是一座被遗忘于尘世得陈旧藏库,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声响,虽然已事先命人通报了尘兵阁看守的阁主,她已经大致打点了一番,浓浓死寂却还是扑面而来。
周途跟着谷主走进这古旧的大殿,光从厚实的纱窗透进来,变成一片朦胧暖黄。殿内与普通书库无二,一排排木架陈列,木架格子里都躺着一个木匣。
但任谁也不能轻视里面沉睡着的、曾令人闻风丧胆的锋芒。
看守在前面开路,引着谷主与周途往里走,穿过大殿的排排木架,里面还有单独的走廊隔间。
隔间里被擦拭的很干净,陈设摆件也都一应俱全,除了没有睡榻,看起来倒像是给人住的。每个墙后都设有暗格,想必这些隔间存放的,更是能令风华变色的宝物吧,周途心想。
谷主驻足在一个隔间前,门头上挂着的木牌写着“岁忧,乐兮”。
他目光沉沉盯了木牌片刻,对周途说:“离经岛与尘兵谷都是不喜纷扰的地方,我们的先祖代代教育弟子要心思豁达,虽岁忧,尤乐兮。人不能总被仇恨与是非所左右,所以才有了这两把剑。”
“是。”周途悉心记下教诲,这本就附和他的理念。
“进去吧。”谷主点点头,侍从上前推开了门。
与其他隔间无二,有花瓶书画做简单摆设。谷主让侍从退下,自己上前打开了墙壁上一个暗格,取出陈放在里面的红木匣。
木匣被打开那一刻,周途看到原本寂静的剑身,却因重现光明而风鸣不止。
乐兮剑很漂亮,纤细修长。
剑柄剔透寒白,依旧是雕刻有尘兵谷独有的图腾,凹槽里点着朱砂,在昏沉的光线里泛着白晕,独有一份沉静质感。
周途不禁好奇:“这剑柄不似铜铁,更像是玉石,可用玉石做剑柄不是很易碎吗?”
谷主将剑身从木匣取出,轻轻擦拭着,说:“这是先辈们在极北之地偶然得的两块寒晶石,十分难打磨,剑炉里的火昼夜不息锻造了整整三年,才把两副剑柄雕琢成型。”
他边说着,抽出一小节剑身给周途看,剑身碰撞剑鞘发出清啸。
剑身于剑柄,如金蛇吐信,纤细剑身从剑柄中笔直吐出,寒铁泛着幽幽清光,双刃被打磨的锋利无比。
周途不禁感叹乐兮剑之美,配俊俏玉立的荆衷儿正合适。
谷主复将乐兮剑收入匣中,郑重得交给了周途:“世间持剑人众多,懂剑人却寥寥。兵刃皆有灵性,希望乐兮剑之蕴意,那丫头日后也能一一明白。”
周途牢牢接过,抱在怀里:“这些话,我会原数转达到的。”
谷主满意点点头,突然又是一阵咳嗽,侍从赶忙拿了锦裘过来给他披上。谷主对侍从摆了摆手:“无妨,藏室灰尘太重罢了,我们出去吧。”
周途也跟了出去,谷主的脸色一直是隐忍痛苦的,他很想上前看看他的病情到了哪一步。但因谷主说有师父为他开药,故又不敢逾越。
若有所思地跟着,以至于没有再认真听到谷主说了什么,直到侍从一旁提醒了一声:“周少侠?”
“嗯?”周途这才回了神。
侍从又给周途重复了一遍:“方才谷主问,周少侠如果有喜欢的兵刃,也可以选一样。”
周途忙欠身致礼:“劳谷主费心,周途并无需求。”
谷主笑的温和,瞥了眼周途的袖口,说:“你们啊,都是呓舟的徒弟,有衷儿的自然也不能少了你的。等我小徒弟‘谈笑’回来,让他带你到剑炉给师傅们说说,想要个什么模样的。”
“是。”周途又鞠了一躬。
江谈笑回来后先去给谷主问了安,就去了周途住的客房。他也很好奇,师父给荆衷儿取的是哪一把剑,毕竟尘兵阁在江湖上搜罗来的好剑不说上百也有七八十了。
周途说:“是一把很漂亮锋利的剑,很适合衷儿。”
“漂亮锋利?尘兵阁里漂亮的剑无非就是秋水、天璇、望星,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家伙。最锋利的莫过于风尺、白练、暮浊,却都显得笨重不美观。”江谈笑在脑中一一排除着。
“是一把叫乐兮的。”看江谈笑大有把尘兵阁的剑数一个遍的架势,周途直接了当说了出来。
“噗......”江谈笑刚灌进口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周途奇怪得看着他,江谈笑连忙解释道:“茶水太烫了......太烫了......”
周途狐疑,也倒了一杯饮下,是凉的。
江谈笑尴尬地咳了两声,撇开话头:“走吧,去剑炉,师父不是说要给你打一把袖剑吗。”
周途看着红了耳朵的江谈笑,心下更是奇怪了。两人走出去老远,周途还是迷惑不解,问:“给衷儿用乐兮剑,有何不妥吗?”
江谈笑头也不回,脚下生了风般走着,吞吐道:“没,没什么不好。妥......很妥。”
任凭周途再是不解,江谈笑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江谈笑向剑炉师傅们交代完袖剑的大体模样后,就匆匆辞别了周途,回去了自己屋子。
又是个十五月圆夜,山谷里有着独特的静谧安逸。
晚秋已没了虫鸣,只余簌簌叶落声时有时无,江谈笑枕着手臂躺在屋脊之上,漫天星河都尽数映到了少年郎眸中,在月华下闪烁着微光点点。
他身侧的佩剑也陪他静静躺着,不知是月光清冷还是天色太暗,剑柄周身都染着白晕,衬地剑柄凹槽内的青墨之色尤为神秘。若有风拂过,便会听见剑鞘之中的微弱风鸣,少年偏头若有所思,看了它一眼,它似有感应般安静了下来。
剑柄末端有极细小娟秀的落款,是为此剑的名字——
岁忧。
虽岁忧,尤乐兮。
少年冥想着先辈们寄与的处世之愿,先是‘谈笑’这个入谷后师父起得化名,再是传以岁忧剑,无一不是时刻教诲。
少年的思绪渐渐被梦境吞噬,意识渐渐模糊,梦里面有兵荒马乱,也有世外桃源。
他看到自己将那个叫周游的臭小子打了一顿,抢回了大哥,大哥同父亲一样喜欢揉他的脑袋;转瞬又看到有少女林间练剑,飒爽俊秀的身手丝毫不输男儿。忽然尘沙四起,师叔醉醺醺站在崖边,没有绑绳索便跌落下去,他奔到崖边哭泣,师叔却呼呼睡去全然不知。
突然的惊醒让江谈笑险些从屋顶滚落,本以为睡了许久,可枝头那轮圆月却是丝毫没有动弹。
夜间风凉,江谈笑缩了缩脖子,将佩剑收好,乖乖的回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