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脸上笑开了花,道:“有佳人相伴,再多金银也值得,还有更高的么?”底下七嘴八舌,又竞起价来。
门口忽地踏进一人,腰背阔大,双眼含威,却是郑大屠。他双眼一一扫过众宾客,对楼中布置俨然十分熟悉,像在找人。龙少心中一凛,莫非他就是玉老汉的同伴?这一惊非同小可,呆呆愣在当地,全身都沁出了冷汗。跟着又见玉老汉跨进凝香楼站定,他的双眼虽是上看,却有一种居高临下,威势逼人的风范。
二人果然是一伙的。龙少忙藏于人后,心中的震骇又增一分。但不论敌人如何强大,也不能逃,他咬了咬牙,缓缓的一呼一吸,稳住心绪。再向大门处看时,两人已然不在,匆匆一扫,才见二人分从两边楼梯,往二楼走来。郑大屠走到一半,伸手搂住了一个红衣女子的腰,脸上笑意盈盈,显得十分亲密,俄顷,又往楼上走来,一脸的自信和不屑。
下边还在竞价,老鸨依然喜笑颜开,但所有的声音都似消失了,俨然不闻。龙少念头急转,玉老汉常年摆摊卖玉,真力也许疏于练习,而郑大屠常年到密林狩龙,真力造诣必定不浅,便想先杀玉老汉。
主意已定,半藏在行客身后,缓缓朝玉老汉靠近。余光瞥见他三步一停,鹰视狼顾,将旁人的形貌举止全都收入了眼里。
龙少缓缓深呼吸,力图镇定心神,可心跳却越来越快,全身发热,背心也早已汗湿。怎么这样子不争气?真想当头浇盆凉水,给身体冰一冰。
他暗暗蓄力,瞅着对方将到拐角时,迅速逼近。也许是太过紧张,手脚软绵绵的,似要跌倒。玉老汉向他瞅了一眼,似有所悟,骤然目露凶光,定向他的身上。
龙少胸腔似要炸裂,已在后悔莽撞了。值此关键时刻,再也不敢与玉老汉对视,双眼看着戏台,面上极力做出自然的表情。二人都迈了一步,在拐角处相遇,然后擦身而过。
真不算男人!龙少踏出第二步的时候,已禁不住大骂自己。本该也自然而然地瞅他一眼,却怕眼神露怯,而始终向着戏台。那一霎的软弱就像一盆凉水,使他从里到外,冷透了骨髓。
他再也顾不上紧张心跳,羞耻心逼迫他霍地转过身去,手掌轻拂,打出一枚隐刃。哪知心中紧张,准度便差了几分,隐刃擦着玉老汉右肋飞过,砍断窗棂,消失在暗沉沉的屋中。心中一急,又拂出一把隐刃,因一时慌乱,力道大了好几倍。
玉老汉正觉得不对劲,恰恰回过身来,右肋便觉得一痛。见眼前之人手掌已然拂出,急欲闪避已是不及,凉意透骨之时腰腹顿时一阵剧痛,隐刃深深切入,伤口从左至右险些将他整个腰腹切断,鲜血四面飚射,他只闷哼了一声便缓缓倒下。
龙少不待旁人尖叫,转身走开,面上虽有些热,心跳却已恢复如常。他挺胸拔背,瞬间高大了许多,双眼紧盯郑大屠,再也不怕。
耳听一位姑娘“啊”的一声尖叫,楼上楼下转眼都安静下来。龙少眼瞅着众人挤到拐角,张口询问,派人报官,心中大觉痛快。
他随着人流,又往拐角走去。隐约可见玉老汉倒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缓缓流往楼道边缘。老鸨忙命人拿棉布堵住,勿脏了地方。小红书就站在她旁边,脸上仍罩着面纱,眼色冷冷的瞧着尸体,一言不发,甚至可说一动不动。
他见郑大屠也往拐角走来,胆子一壮,挤过人众,慢慢向他接近,计划用薄刃影刀,暗杀掉他。忽听小红书喊道:“都散了吧,再怎么挤,人也活不了的。”
少半的人都附和称是,分往两边楼梯,下到一楼。适才竞价的几个男子,则低声和老鸨商议,最后是位年约二十的白衣公子哥出了六金,得到了和小红书促膝长谈的机会。
龙少也随众人下到一楼,便见门口进来了七八位官差,都身着飞燕服,当头之人正是县令,喊道:“未找出凶手之前,谁也不得离开。”随即上了二楼。
龙少一眼扫过,发现一楼别无出口。心中暗暗着急,这楼内高手众多,若受县令差遣,那时可如何逃脱?不觉又看向二楼,就在这一刹之间,眼中忽然现出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来,郑大屠也正看着他。
龙少心中一跳,知再也避不过去,索性也瞪着他,暗暗聚力,准备拼死一战。
不知何时,小红书也下了楼。龙少见她带着白衣公子进屋,心想或可借她之手避祸,忙喊道:“十金。”
白衣公子惊道:“你疯啦?”十根金条可在京都置一房,买和姑娘促膝长谈的机会,的确奢侈。他忖度一番,泄气道:“罢了,我还正心痛呢!”拂袖而去。
龙少见他当真,心中也觉为难,去哪里弄十根金条?见郑大屠快步下楼,忙跟进小红书的房屋,合上房门。
他知自己又露怯了,心中颇觉惭愧。双眼紧盯房门,缓缓扯下头巾,不一会儿,门口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二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都僵住了不动。只听小红书道:“公子可放心,红书的房间无人敢擅闯。”
龙少松了口气,穿过珠帘,和小红书一道落座。屋中熏着香炉,淡淡的香味莫名的醉人。
小红书给他斟了一杯热茶,语气稍暖,说道:“进屋即是爷,红书本不当这么问,可实在忍不住好奇,你真能拿出十金么?”
龙少尴尬地笑道:“十金,总会有的。”抽眼看向房门,黑影还在。
“爷有变装的癖好?”
龙少更觉尴尬,为免鲁莽,缓缓脱了女衣,道:“权且保暖,若有唐突,请姑娘见谅。”
“为何把脸抹的这样脏?”小红书说着,两根玉指轻轻夹住袖子,来帮他擦拭。一股香风随即飘入鼻里,不浓不淡,颇使人解乏。龙少闻得浑身舒坦,却担心颜面太干净,给他认出自己的身份来,忙移开脸,道:“不要脏了姑娘的袖子。”说着假装用粗布袖子擦了两下。
小红书微微笑道:“爷这个扮相,实在古怪,倒像是在躲着谁。”
龙少镇定下来,道:“姑娘说笑了。十金买一谈,我要谈些什么才不亏呢?”
小红书道:“爷谈什么,红书就谈什么。”说着缓缓揭下面纱,露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来,凝脂般的面皮下,处处透着红润,容颜气色丝毫不比史香差。
龙少端详着她的脸,心中充满了柔情,缓缓道:“姑娘觉得,周遭是否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七州两地?”
小红书的脸色一僵,缓缓啜了口茶,道:“什么样看不见的手?若是说祸乱朝政之人,倒有的是。”
龙少将一切看在眼里,道:“不是祸乱朝政之人,而是一股势力,你以前从不知他的存在,可是某一日,你却发现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他控制扭转,完全变了样子。姑娘能想象吗?”
小红书微微笑道:“爷所说的势力,就好比是奸细,渗透到了一国的军事、农业、财商等各个领域,待这国发现之时,为时已晚,就像爷说的,完全变了样子。”
“真的为时已晚么?”
小红书又啜了口茶,脸色比茶水还淡,看的龙少兴致也淡淡的,只听她说道:“想来是晚了,除非是有大贤在世,有回天之术,有扭转乾坤之力,否则,都是奢望。”
龙少愈加怀疑她的身份,道:“我不信,铲除奸细,不就好了?”
小红书微微笑了起来,满脸的不屑,道:“一叶障目不见天,蚍蜉撼树永远只能是妄想。爷可知人和神的差距?”
龙少心中惊疑,有一霎的恍惚,倒像是和无常在对话。手微微颤抖,泼了少许茶水出来。他将茶杯放回桌上,赌气道:“若是有回天之术呢?人到绝境之时,潜力不可估量。”
小红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转和,道:“爷倒有些志气。”说着缓缓起身,走向摆在红色木案上的瑶琴。
龙少终是少年心性,一句话勾起怒火,恨恨地道:“往小了说,若是一个人的身边,也有奸细,且是恩情友情感化不了的奸细,将这人的爹娘、兄弟、姐妹、亲友都给害死了,你说这人该不该下地狱?”
小红书像是没料到他是性情中人,会举止失态,略觉诧异,答道:“自然是该的。”
龙少瞅着她在木案后坐下来,又道:“游街示众,扒皮剔骨该不该呢?”
小红书本待抚琴,这时候却全没了兴致,双手僵在空中,淡淡地道:“自然也是该的。”
“若是这个奸细,还有帮手呢?”龙少盯着她美丽却失了血色的脸,一字一句的问,“这帮手又当如何处置?”
有一刹那的工夫,小红书像是一尊雕像,眼波毫无微漾,呼吸也似没了,一动不动,好半晌,琴声忽然悠悠响起,却是一阙伤感的《念乡》。只见她手指有节律地跳动,好似拨动了龙少心中悲苦的弦。半曲奏罢,龙少忙抹掉眼角滑下的一滴泪珠,只听她说道:“若是作恶,自然没有好下场。”
龙少听她言语中颇多回避,心中深感遗憾,叹气道:“此等作恶之人,会否有良心发现的一天?”
小红书缓缓说道:“爷涉世未深,还不明白有一个词叫做‘立场’,也不用明白了,明白了也没用的。”
龙少听得心气不顺,什么样的立场使她甘心跟着杀人狂魔呢?见门边黑影犹在,忽地一凛神,何不趁机杀了他?外明里暗,想来门外的人轻易是看不见隐刃的。骤见珠帘晃动,“叮当”作响,隐刃穿过珠帘,必会带出声响,心中大觉可惜。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姑娘,那你的立场是什么?”不经意的靠近窗户。
小红书霍地站起身来,柔声道:“爷何不好好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