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过后,山风渐小。落雁峰上静悄悄的,一片祥和。崖边林中随处可见发着荧光的树叶和花朵,把峰头妆点得如梦似幻。
一口热气呵来,龙少于浑浑噩噩中慢慢醒转。地上还积着水,石子咯在背部,动一动好似针扎。清风拂过,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衣裤零碎,多半已像是行乞的叫花子。他忍痛抬起头来,微微睁眼,便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趴在身前,肌肤相触的地方,一片温暖。
犹觉似梦,微摇了摇脑袋,顿觉浑身酸痛无力。
“你可算醒啦。”
龙少只觉得是仙女的呢喃,一阵舒心适意。仍是静静地躺着,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夜。待回复了些力气,才道:“你怎么在这里?”仰起头来,看着怀中趴着的史香。
“小色鬼。”史香柔情地喊,右手轻拧着他的肩,樱桃小口凑到耳边,“刚才怎么叫也叫不醒,可是我的手轻轻地一抚摸,你倒好似个神仙一样。”
龙少心中一荡,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环过她的腰肢,紧紧拥住了美人。忽地一凛神,想到了大师兄的惨死,阿方的囚禁。峰上别无人影,只在两米远的地方,有一堆焦黑之物,瞧着像是一只惨死的风生兽。忽然想到王一的尸体,左右瞧遍了石地,却哪里有人?
“你被雷劈啦!”
龙少的脑子恍恍惚惚,好半晌才忆起前事。那闪电的触须擒过来,心中犹觉得滚烫。瞧着那被烧得黑黢黢的风生兽,心中疑惑更甚,为何自己好端端的没死?
史香手里捏起一只电壁虫,一种发光的带电小虫,轻轻地放在龙少的心口,柔声道:“电壁虫感受到震动,就会放电,可是你好像从来不怕。”伴随着龙少心脏的跳动,荧光一闪一闪,微弱却很清晰。
龙少道:“自小如此,有什么好奇怪的?”想不怕电也算不得是天赋,仅仅是不被阿方电到,又有什么好骄傲的了?想到自己八脉不通,心中一阵低落。
史香蹙起眉头,道:“小怨妇天生邪门,身体就像这电壁虫,时不时会电得人跳脚。可是你却从来不怕,难道不是天赋异禀么?”
龙少苦笑一阵,道:“若真是天赋异禀,也不会被人叫做龙死八了。”话虽这么说,心中犹自惊奇,难道雷劈而不死当真是不怕电的缘故?
史香柔声道:“你忘了三年以前,同代弟子中是谁,最先跨入大成境了么?是你。虽遭才劫,损伤八脉,但谁知没有一位世外高人,可以助你修复脉络呢?所以呀,不要再提死八啦,我相信你会度过才劫。”说着微微一笑,浅浅的酒窝立时浮现,无比的柔媚动人。
龙少轻轻地“嗯”了一声,心中却叹了口气。自三年前遭遇才劫,真力再也无法流畅运使以来,院主谢贤曾先后四次耗费真力为他疗伤,一疗便是三个时辰,可也收效甚微。江湖中真力胜过谢贤者,可说寥寥无几,他已不报多大希望。
谢贤教他以移形换影之时,曾说,“轻身术讲究一个‘柔’字,长久修习,对你所遭才劫有所裨益。”同代弟子都说他因祸得福,心里暗暗嫉妒。见他修习到现在也未成功,心里无不乐得看他的笑话。
他也不知谢老先生是否出于同情,才将其誉满江湖的独门秘术倾囊相授。
史香瞥了一眼满地的碎石,问道:“你可知这符碑为何总是立在峰顶?”
龙少约摸知道一些,却摇了摇头。
“符碑专为百年前出现的大魔头罗天飒而立,传言此人驭电自如,杀人如麻。后世提起他来,都说是天煞鬼呢!”
“那阿方岂不是天煞鬼投的胎?”
史香抿嘴笑道:“我猜你必有成为‘天煞’的潜力。”
世人提起“天煞”,无不说是百年难遇的大恶人。虽然能力无关人心,却总希望能与坏蛋避嫌。一时之间,峰上无比的安静下来。龙少张了张嘴,想逗逗趣,可甫一想到大师兄的惨样,不禁黯然,半晌方道:“去找两位教习。”
史香喜道:“忘了告诉你,谢老先生也回来啦。”搀扶龙少起身,为他抹去背上的砂砾。
龙少心中一振,道:“那更好。”便由史香搀扶起身。他虽被雷劈,好在身子只是疲惫酸痛,还能勉强行走。衣衫虽零零碎碎,也还能勉强遮羞。史香摸出两颗白莓来,纤纤玉手亲自递到他的嘴边,道:“不管能不能通脉,死马当作活马医,快吃下去。”龙少叹了口气,虽知无用,还是不忍拂逆她的好意,胡乱嚼下,道:“谢谢你。”
史香微微笑道:“也不必谢我,不管以后我如何待你,你能好好待我就好。”
行了片刻,忽见大义崖火光乍起,照得峰头明亮如昼。
龙少不觉看向史香,她惶惑地道:“只怕是出了事。”二人忙赶往大义崖。一刻钟后,已能瞧见崖上的重檐院落安然无恙,心中稍安。这里便是微知院,是同门师兄弟练拳脚的地方。
火光起自院前,噼啪毕剥声不绝,却听不到半点人声。二人转了两转,忽听一个粗嗓子的人喜道:“龙少?”
龙少听出是苦行的声音,循声前往,道:“哪里来的火?”这时才见青石地上,高高坟起一堆死雕,熊熊大火已烧至顶上。
苦行道:“无常教习说不能遗毒于外,所以将所有雕儿都给烧了。”他出自巨人族,比寻常人高了半个身子。
龙少看着堆成小山般的死雕,隐隐觉得不安,仿佛风雨欲来。恰在此时,远远见到了无常那张钢铁般浇筑成的脸。登时觉得身子如处虚空,无可着力。本来想说的王一的遗言,抛弃成见后的同仇敌忾,全都哽在了喉头。不知为何,竟觉得与无常无话可说。
史香扯了扯他的衣袖,急道:“都说是你毒死了座雕,快些走吧。”
龙少摇摇头,只听无常喝道:“阿方,他不该在铁笼里么?”
阿方颤巍巍地道:“是,不知……不知为何?”
无常转头盯着史香,眼里满是怨怒。史香只作没见,将头一转,大喇喇地走开了。龙少暗暗佩服,想无常在任何一名学子心中,都是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只除了史香。同门二十三人中,有二十二人被他鞭打过,十五人被他打掉了牙齿,五人瘸腿,三人断指,一人跳崖。
崖边悬空支着一个小木屋,山风透过木板,整个小屋都会摇晃,“吱吱呀呀”作响。无常常将弟子关在里面,施以各种惩罚。其中一名弟子就是不堪禁闭,以至于撞破木板跌落身亡。
龙少想到这里,心中暗暗害怕,试探道:“无常先生,究竟出了何事?”
无常将袍袖一甩,喝道:“你还有脸问?座雕乃食新鲜的死神树树脂而死,除了这两日下山之人,谁能拿到树脂?除了你和王一,这两日并无他人下山。”
龙少曾在市集上见过死神树的树脂,几近透明,略有酸甜香气。现在细细一闻,果然有一样的味道。可是这两日自己一直在后山修习,何曾下山过?道:“你为何不怀疑是峰外恶人捣的鬼?”无常道:“若是外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喂食几十只座雕!”
座雕极有灵性,非熟人投食一概不吃。难道真是同门所为么?忽地想到害死王一的那白鬼,此事必与他有干系,忙道:“可是青云门已被灭门,难道也是我下的手?”
无常脸色倏变,双目直咄咄地盯着他,叱道:“胡说八道。”
龙少沉痛地道:“灭掉青云门的那些人,把大师兄也害死啦!”
“放屁。”
龙少循声瞧去,才见说话的正是青云门的一代弟子,号“小剑阎王”的姚镇,三十出头,背着一柄细长的宝剑。一时不禁呆了,讷讷道:“你……你……”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
无常扭头问道:“姚师侄,青云门可有变故?”
姚镇双眼眨也不眨地定在龙少身上,呵呵冷笑道:“只要撒了一个谎,就会有两个谎,三个谎,小子,别放屁啦,我刚从摩天崖过来,青云门好端端的,哪里就被灭门了?”
龙少心中极力想要辩白,却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是不会善了的了。
阿方戟指大喝道:“王一师兄就是他害死的!”随行的两名死党也都道:“我亲眼所见。”“尸体被这死八推下了悬崖。”众同门哗然。
龙少想大师兄待自己好,多半已使阿方暗怀不平之心。是以大师兄死后,他不但不伤心,反而能狠下心来将大师兄的尸身丢下悬崖,以此来冤枉自己,怒道:“放屁!”
又想对方众口一词,多说无益,不如去找史余音老先生做主。刚迈开步子,两道一尺长的蓝色利剑闪过,噗噗两声,斜插进他身前的石板里。蓝色真力氤氲开来,似雾似烟。再走一步,肚子便要穿入蓝剑了。
真力化成蓝剑不过是入门功夫。
只听无常喝道:“既到我面前,还想溜了么?”
龙少怒道:“谁想溜了?”忽听空中一声雕鸣,一团黑影从头顶上方滑翔而过。许是目睹了同伴之死,其声悲痛欲绝。那大雕白中带黑,正是他的飞骑小弟。想到它孤身只影,就和此时的自己一样,不禁黯然。
无常眉目紧皱,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待黑影再次飞过时,骤然扬手,势挟万钧之力朝天一掌拍去,只听呼的一声,一团深蓝火焰腾空而上,裹向小弟掠过的身影。
龙少既惊且怕,惊的是无常的功力,怕的是小弟的安危,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火焰掠过,薄雾四散,众人讶异声中,已能看清大雕的身影。龙少稍稍松了口气,急道:“住手。”合身一扑,刚到半途,忽觉喉咙一紧,已被无常紧紧擒住了脖子。立时呼吸困难,劲力溃散。
无常瞅着大雕掠过上方,另一只手连拍两掌。嗖嗖声响破长空,两只深蓝火凤如箭离弦,迅速向小弟接近。水雾为之一热,众学子只觉热风扑面,暗暗佩服无常雄浑的真力。
小弟察觉危机逼近,“咕”的一声嘶叫,双翅一振,身影急小,纵使无常功力再深,也已可望而不可及。火凤直上十一二丈方才淡灭。
无常恼羞成怒,甩手一掷,龙少的身子直跌出去,翻翻滚滚,摔在两丈之外。全身火辣辣地疼,胸口憋闷,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阿方忙叫人围上,防龙少逃跑。龙少忍痛站起身来,暗思脱身之计。
有无常盯着,只怕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