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史香,脑中立时浮现出史余音咬牙的状貌来,这位常将“倾听历史余音”挂在嘴边的老学究,妻子病死,大女儿史艳惨死,不知怎么给他知晓了史香和自己的事,气得哮喘的老毛病也犯了。
夜风袭过,冷的人一哆嗦。此时想来,真力忽然畅通如三年前,或许是雷击所致。虽不明白其间道理,但雷劈而不死,或许还别有助益是说得通的。这时候不禁想到了无常,三年之前,在谢贤尚主事之时,无常便总是偏袒阿方,对其他弟子倒也平平,对他可就不怎么样了。
他请教无常真术,他总是爱答不理。
仔细想来,原因当是在他上山后一年,也就是八岁时,向谢贤告了他一状。那时的同代弟子因为初习行气之道,有些笨拙,便常常给无常鞭打,满身血痕,几度濒死。阿方两根小指皆缺了半截,就是那时候给无常关在思过小屋,用蓝刃切掉的。
自那而后,阿方深惧无常,不敢稍有忤逆。
龙少却气不过,便向老先生说了。谢贤责备了无常一通,无常暗地里逼问了所有学生,一得知告密者是龙少,当即便打了他两掌。因有谢贤交待,也不敢打得太过,尤其不能留下痕迹。自那而后,龙少没少受他打骂,只是身上未曾留下一道疤痕。
龙少也不愿呼他为先生,除非是逼不得已。也不愿习他所教的术式,只一门心思,行气通脉。是以在三年前,他便打通了八脉,是峰上除三位教习和大师兄外,唯一通了八脉的人。
现在虽是八脉复通,可因他这三年一直有行气通脉,越是真力滞涩,疼痛难忍,越是加强修习。是以此时一通,真力便汹涌澎湃,比之三年前的进步非是一丁点。内里更是舒泰,并未有半点灼烧脉络的感觉出现。这便好比腿脚好的人绑上沙袋训练几年,一旦摘掉沙袋,必然健步如飞。
随手轻拂,一枚蓝刃打出,没入底下幽静的山林。十根手指同时聚起淡蓝的火焰来,色泽是那样的耀人眼目。心中豪气顿生,想老先生和大师兄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忆起大师兄,猛地想到何不趁着夜深人静时,去找谢老先生说说话?在峰顶待到半夜,借着林地的植物荧光,朝望天门飞来。
峰头七八点灯火下,映出四五间飞檐斗拱的木头宅子。傲立崖边,其势甚危。边角上挂了个铃铛,于风中“叮叮当当”地响。这是微知院几位教习并家眷的住处。宅子中有明媚的火光透出,照得宅子熠熠生辉。
老先生远游归来,想来正和史老先生叙旧吧。
忽听“轰”的一声,几所宅子骤然爆炸。火光乍起,火团直扑上来,惊得小弟慌忙振翅。龙少吓了一跳,紧盯燃起熊熊大火的宅院四处,一刻钟过去,心里越发失落,谢老先生哪里去了?史香又在何处?
正自惊疑,山坳处学子住宅又爆开一团大火,火光冲天,映得整个山峦明亮如昼。龙少心中再震,心潮久久难平。
耳中所闻,尽是惨呼哀嚎的声音。
他所担心的那一刻,真的到来。
当即大喝一声,驱遣小弟往山坳飞去。林地在火光的映照下,暗影幢幢,凄清寂静,好似恶魔栖居的鬼府。粗略看一眼,已禁不住阵阵心慌。哪知耳边忽听鬼语窃窃,初时只道是错觉,待飞了一程,那鬼语却越来越响,仿佛在头顶,又仿佛在林中,搅扰得他心神难宁,胸腔就要炸裂。
果然是那个白鬼捣的鬼。
他仰头四顾,空中别无人迹。若是有人,只可能是在林中。低头瞧去,忽见四五名黑衣人手持钩镰,鱼贯奔往山坳。
恰在此时,小弟“咕”的一叫。几名黑衣人似有所闻,几乎同一时间隐入了阴影。龙少心知不妙,凝神细听,林中窸窸窣窣,暗潮汹涌。接着便见正下方的几丛树梢摇曳,心知不妙,忙唤小弟飞高。只听嗖的一声,隐约见一钩镰飞上,勾往小弟下腹。
龙少大喝一声“去”,打出一枚蓝刃。当的一声,蓝刃打中钩镰,钩镰斜落,收回了树梢。龙少方知猜的不错,黑衣人果然爬上了树梢。不敢久留,驱遣小弟飞到了山坳上空。只见四处都是燃烧的落木,浓烟袅袅腾上,十分呛人。宅子内外,几名黑衣人正勾着微知院弟子的尸首,陆陆续续抛入大火之中。
山野林间,陡然传来一声惨呼,不知是哪一位同门,又已身亡。龙少悲愤交集,不觉泪湿双目。心道:“只要谢老先生还活着,这些恶徒终会死无葬身之地。”
好几名黑衣人听到空中的振翅声,齐刷刷仰头瞧来。龙少凛然不惧,一连甩出十七八枚蓝刃去。可因距离太远,蓝刃飞去时已是强弩之末,给那些黑衣人钩镰轻轻一打,便带了开去。
七八柄钩镰呛啷啷朝空中勾来。
龙少忙呼小弟高飞,钩镰一起落回。小弟飞入高空,身子隐没在黑夜之下。龙少听着峰头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心中有如刀割。即便是一向有怨的无常,也再也恨不起来。只希望同门都平安无事。
又往望天门飞来。
适才经过的峰头,燃起几处火光,似乎刚有人恶斗过。
按低雕背,贴地而行,忽见淡淡的荧光之下,几具黑衣人的尸首仰躺于地,脑门上一个小小的血洞,兀自汩汩冒血。
其中两人的面罩已被扯下,双眼仍瞪得大大的,似乎死前见到了极惊讶的事。能如此轻易地杀掉这几名黑衣人,身手必定不俗,除了峰上的三位教习,同门中无人可以做到。龙少心中一动:谢老先生多半还活着!
“小婊子,赶去投胎么?”
忽听阿方的声音传来。
“嘴巴干净些,香儿可不是这样的人。”是同门张枫的声音。他比史香还大一岁,是同代弟子中的老大。史香娇声道:“你们都跟着我做什么?”
张枫正义凛然地道:“刚才两处爆炸,显然有凶徒上峰,须得尽快找到三位教习。峰上很不安全,你又是女孩子,自然要护着你。”
阿方道:“她用你保护?是谁三番两次败在女子手下来着?”
张枫怒道:“你……若非无常偏袒着,你又能有什么本事?”
阿方晃一晃匕首,骂道:“丧门狗!院主不去找,尽想着讨好这婊子,想死么?”
史香愠道:“还是分开找吧,若是遇到敌人,就发信号弹。”
龙少心中一暖,循声找去,总算看到了史香俏丽的身影。地上三人随即分开,龙少挂念史香的安危,始终紧紧跟随。片刻之后,忽听张枫离去的方向一声惨呼,史香侧耳细听,再无任何动静。
龙少心中一叹,只怕又一同门死了。忽听林中窸窣声响,好似有野兽出没。史香凝神戒备,瞅着声音来向一动不动。
一霎之间,林中无比的安静下来。
史香一颗心砰砰直跳,缓缓转头四顾。忽地惊呼一声,一丈远处赫然立着个黑影,模模糊糊看不清形貌。史香大着胆子,掌心化出一团真力火来,向那黑影拍去。
那黑影向旁边一闪,轻松避过。火光映出那人的脸来,龙少不由大奇,竟是阿方!他呼吸急促,双眼炯炯有神,仿佛盯着肥肉的野兽,满脸的贪婪蠢动之色。
史香怒道:“装神弄鬼,以为能吓到我么?”又拍出一大团火去。
阿方身子轻轻一纵,跳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抱去。史香连退两步,叱道:“小怨妇找死么?”
龙少暗暗戒备,若阿方乱来,便要落地支援。风动林梢,遍地皆是摇曳的暗影。小弟的影子被两轮弯月拉向东西的远处,投下两片巨大的黑。扫视林中,忽觉浑身一片冰冷,大树底下竟还站着一人。
瞧其高大而熟悉的身形,是无常。他藏在这里做什么?龙少又惊又奇,不知无常捣什么鬼。想难道适才所见的两名黑衣人便是他杀死的?是他在暗地里护着这三人么?若是有黑衣人袭来,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
阿方讪笑道:“别以为史余音是你爹,就人人都怕了你。微知院人人自危,你还当自己是娇滴滴的公主么?”抢前一步,抓住了史香柔嫩的手腕。
史香被电得浑身一颤,“啊哟”娇呼,飞脚踢向阿方面门。阿方只好撒手退开,骂道:“贱人!”
史香怒道:“小怨妇,你永远休想碰我。”
阿方呼吸骤重,双颊气得微微颤抖。自小而大,没人愿意和他牵手,没人愿意亲近他。他恨透了自己的身体,为何总带着使人远离的电流?越想越气,越想越是不甘,猛然怒喝一声,朝她扑去。
史香怒道:“找死。”化出真力剑指在胸前。阿方倏然变向,欺向史香右肋。史香侧步斜身,长剑削向阿方下盘。阿方轻轻一纵,同时化出一条真力棍来,打向史香面门。
史香后仰避过,哪知阿方手中的蓝棍打至中途,陡然下劈。史香暗呼糟糕,便见真力棍四爪飞生,噗噗噗噗,斜插入地,将她罩了起来。
又是如意术,变化如意,叫人防不胜防。无常立在阴影中,灰色袍袖随风飞舞,静静地瞧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