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拂过,带来漫天白色的雪花。肃杀的落雁峰上,很快便积起了薄薄的雪。
一只大雕盘旋而下,缓缓落在林中。低下脑袋,放了一只肥肥的灰兔在地上。咕咕叫了两声,见少主人没有醒转,便走近两步,用身下的绒毛蹭他的脸。
龙少毫无反应。
大雕叫声愈急,啄开兔子颈部的皮肉,衔起兔子来凑近龙少的嘴,温热的兔血滴了龙少满头满脸。龙少正梦见史香受辱,倒于血泊中,陡然惊醒过来,只觉浑身一阵冰冷。再也顾不得是什么热乎乎的滴在脸上,仰起头来,张嘴接着。
小弟咕的一声欢叫,待血液滴尽,便扔下兔子,长喙衔来干枯的草木,咕咕叫了两声。龙少身子慢慢地暖和了些,知道小弟要自己生火,轻轻摇了摇手,有气无力地道:“不知多少人想要我的命,哪里敢招摇?”
这时方觉得左膀隐隐作痛,扭头一看,左臂衣衫零碎,膀子处缺了铜钱大小的一块皮,凝结起一片暗红色的血珠。
那里原是狮蟆纹身,既像狮子又像蛤蟆,自小便有的。苦行说那是胎记,谢老先生却说是印记,可不管是什么,家人总是能认得出来的。这时候不禁心灰意冷,自小便渴望一见的双亲,竟再没有机会相认了么?
养父母从小便告诉他,他是捡来的,不知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在他尚只有六岁时,养父母便死在了围猎的老林子里。是谢贤下山时见到他,将他带上落雁峰习艺的。一晃八年,养父母的面貌早已模糊了。
他心中一阵叹息,拿过兔子,就咬住兔脖子吸干了残余的血。小弟张开双翅,将龙少的身子紧紧裹住。龙少渐觉身子一片暖和,忙凝神运气,精神慢慢恢复。
天色渐白,雪也慢慢停了。
龙少见时机适宜,便生起火,见只有几缕轻烟,隐入鱼肚白似的的天空,心中略安。当即脱掉鞋,咬牙取出了脚底的几枚钢针,找了些草药敷上。化出真力刀来,割下两只兔子腿,用木棍叉了架在火上烤,余者都给了小弟。
不一会儿,兔腿飘香。龙少从小弟背上的包袱里取出调料,撒在兔腿上,翻转两次,香气更见浓郁。待兔肉烤熟,慌不迭咬了一口,口水流的满下巴都是。
真是人间绝味!
吃完兔肉,精神力气大好,跳到小弟背上,往山下行去。忆起昨夜之事,心中始终耿耿,但愿父女二人安然无恙。
行了一段路,忽见薄雪覆盖的草地上,落着几滴暗红色的血珠,旁边有落雪的痕迹。仰头看去,树杈间油腻光滑,是风生兽常走的一条路。走了几步,树底下隐约也有几滴血珠。循着血珠行去,道路蜿蜒向上,先后见着一帕灰色的汗巾和一只紫色的香囊,囊里是最常用的带微香的药末。汗巾是史老和谢老的常用之物,那香囊则是史香送给史老保养身体用的。
龙少深吸了一口气,来至一处大树底下。树上风生兽见到大雕,古古两声叫唤,接连几个纵跃便逃得没了影。龙少跳到地上,拾起一段碎衣来,依稀便是史老所穿。
心往下一沉,难道史老先生竟遇害了?纵身跃到树上,随即闻到一股浓浓的臊臭味,树杈间挂着一段衣袖,已被血液染成了暗红色。想到史老先生父女下山之时,姚镇曾说过“史老儿,走好”的话,莫非姚镇早设下了陷阱?
当即唤下小弟,沿着几段光滑的枝杈搜寻风生兽的踪影,不多时来至后山,隐隐见前方一片灰色的崖壁,奇险无比,正是泊风崖。
崖壁之间,一个人影纵跃而上,转眼被树木挡住,不知去向。虽只一眼,却仿佛看到了希望。忙唤小弟飞去,崖上风势骤大,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只见百尺崖壁,数千洞孔,奇石古松遍布,却并无半个人影。
忽听一人道:“你竟还在峰上?”
龙少心中一动,循声看去,只见百尺远处,谢贤笔立崖边,大袖飞舞。大喜之下,忙展开轻身之术,纵跃而至。
这才见谢贤黑色的长袍下摆,僵硬凝重,全然不如昔日的轻盈。稍稍靠近,便闻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登时恨透了姚镇,若非他偷走了老先生的衣物,老先生向来干净,怎至于穿尘封的长袍?躬身一揖,道:“谢老先生,你还好么?”想到诸同门的惨遇,一时情难自已,落下泪来。
谢贤转过身来,欣慰地道:“还能见到你,老夫总算没有看错人。”
龙少忙抹了泪珠,道:“老先生,我太不中用了,竟一直在逃。”仰起头来,才见谢贤胸腹一片血污,衣服上好几处细孔,仍在冒血。心往下一沉,忙道:“老先生,你这是……?”
谢贤扬手打住他的话头,微微笑道:“是青云门的叛徒,不碍事。”
龙少登时想起一人,脱口道:“姚镇?”
谢贤道:“你随我来。”往崖下落去。龙少紧随其后,借着崖壁的凸起和苍翠的崖柏,层层往下。最后来至一处小洞,洞口阴寒骤重,越往里走,越见宽阔。兜兜转转,来至一个小小的石屋。石屋壁上有弯月牙形的孔,逸进一片清冷。龙少透过石孔看去,远山白茫茫一片,此处的确是隐世的好居所。谢贤道:“便有人进崖洞,也万万来不到这里。”说着轻咳了一阵,随手摸出一粒药丸来吞了。
龙少忙将外袍脱下,给谢贤披上,道:“老先生,我助你疗伤。”
谢贤摆手道:“能活着已是福气,你这点微末道行,别折腾了。”
龙少苦着脸陪坐在石凳上,掌心中聚起真力火来,给谢贤取暖。想老先生内盾术已至化境,定是护住了五脏六腑的。
谢贤道:“几个时辰前,姚镇带着一人,满身泥污地跑来见我,说青云门上上下下三十二人都被杀了,死状极惨,央我为青云门报仇。他用木盒装来一个银白的金属球,油腻光滑,脑袋般大小,抱起来沉甸甸的,上有几道几不可见的缝隙。”
龙少竭力想象着球体的样子,印象中还从未见过。
谢贤又道:“我走过七州两地,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工艺的球体。你三师兄精通各种暗器,擅长仿制,可是摸来看去,也始终不知机关所在。你四师兄最是盘根究底的人,说‘看我的笨办法。’拿了一把开山斧来,全力砍下。球体忽然吱吱两声微响,外壳滑落,露出无数针孔来。我预感不妙,可闪避已是不及。眼前一花,数点寒芒暴射出来。两个徒儿身中七八十针,都倒了下去。我离得稍远,避开了要害,再看姚镇时,早已不知去向。咳咳咳。”
龙少心中骇然,想姚镇本来穿着老先生的衣服,原来是那时顺走的。再看谢贤胸腹的血污,心底里感到一丝绝望,身中几十针,那还有得救么?忙道:“老先生,你先别说话啦,我去采点草药来。”
谢贤拉住他的手,道:“好徒儿,只怕你绕不出去。就算你出去了,也未必回得来,不必担心。那针暴射而来时,我本来运起了内盾术,刀枪难入。谁知姚镇身后那人很有些诡异,似能影响我体内的真力运使。正因为此,才遭了他二人的道儿。你以后行走江湖,可千万留心。”
龙少点点头,知姚镇必有同党,就潜伏在微知院众人里面,却不敢肯定是谁。
谢贤竭力以平和的语气说道:“还记得你的陶师娘么?”
“陶师娘”是史香的母亲,史余音的结发妻子,名陶然。龙少心中一热,忆起她的音容笑貌来,道:“记得,她经常给我们野果子吃。”
谢贤道:“两年以前,她突然病故,据仵作再三查验,是感染了一种极邪门的寒毒所致。她病故后,我才下山云游,你可还记得?我和史老弟觉得事有蹊跷,暗暗联络了几个老友,一块儿跟踪此事。这一两年间,他们也都先后病故了。”
龙少骇然道:“原来陶师娘是被人害死的!”
谢贤道:“那时她正研究一段两百多年前的往事,常和史老弟找我讨论,也许史料记载,并不真切。”
史料不实?龙少脑中思索着史料有载的大事件,一时毫无头绪。
谢贤道:“不单是青云门和微知院,七州两地各个门派,时不时便有灭门的消息传出。若非门派中有内鬼,断不致连遭灭门。”轻咳了一阵,接着道:“无常初上山时,同我说一直在雄州六道观修习,道号‘无常’。两年后,因其真力雄浑,擅拟各种生物,博得‘圣手’之名。咳咳……半个月前,我差人前往雄州查探,才知六道观并无此人。”“哇”的一声,吐了两口血水。
龙少忙轻抚老先生的后背,恍然道:“他真是内鬼?”
谢贤缓了口气,道:“此事纷繁复杂,难以说得明白,你先去那里,取出里面的盒子。”指着前方的石壁。
龙少见石壁潮湿有苔,不像藏着机关的样子,可谢贤分明指着石壁,那是决计错不了的。壁上满是小毒物的干尸硬壳,几只毒虫被他惊扰,慌不迭溜了。
龙少单手聚起真力火来,燃烧整个石壁,干藓和毒虫先后燃落,露出一块嵌合而进的石头。取掉石头后,便见里面放着一个厚重的木头盒子,上面镂刻风云图,并没上锁。他忙将盒子小心取出,双手递在谢贤手中。
谢贤揭开盒盖,手掌颤巍巍地取出一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本黄色的羊皮书。封面书着几个大字,潦草而遒劲有力。谢贤取出羊皮书,递给龙少。龙少心中好奇,细细辨认,才知是《真力大手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足有六百余页,落款为云中鹤。
龙少登时如获至宝,看书页灰扑扑的,道:“老先生,你什么时候编著的?我竟不知。”
谢贤摇了摇头,也已记不得年月,道:“这些书,以后好生保管。”又拿出《黑祭宝典》和《武术大观》,著作人都是威名赫赫的人物,道:“便只学一样,也够你横行江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