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雨下个不停。
古希里望着车窗外的雨,担忧地说:“希望这雨别下太久。”
开车的若西泽一句话抹杀了他的希望。
“这雨怕是要下得又大又久。墨院那边怕是有危险。”
古希里皱起眉,弯曲的食指轻轻摩擦着下巴。
“要回去吗?”若西泽问。
“不。”他回答得干脆而坚决。
整个天像个压抑已久的孩子,大声哭泣着宣泄着无止境的委屈和怨气,搅得人心烦意乱。
“太安静了。”古希里依旧望着窗外说。
“你是说这雨吗?”若西泽问。
“不。”古希里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雨点的啪啪声淹没了,“我不喜欢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还有机会阻止的。”
“但愿如此,但恐怕为时晚矣。”
若西泽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个无奈又平静的笑容:“该来的总是要来。”
“万神殿已经暗中加强了警备,埋伏了这么多天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古希里不解地说,“他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的。”
“也许没放弃,只是静待时机。”
古希里摇头:“会是什么时机呢?戒备如此森严,在哪里还有什么疏漏呢?”
“试着换位思考一下?”若西泽提醒道。
“换位思考……头疼的就是都不知道该站在什么位上思考。”古希里苦恼地说,“主谋是谁?他是怎么知道那东西的存在的?偷它的动机?”他试图理清思路,“首先,知道那东西存在的人,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可这些人我确定没有一个人会去偷它,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它的守护者。”
“他呢?”若西泽进一步提醒道。
“狂魔?”古希里摇头,“我早想过他了。我肯定他不是,甚至他是否参与此事都有待存疑。”
“理由?”
“时间。时间太短,从他出逃到纵火事件发生不过短短两三日,不可能组织起这些高人。这件事应该是策划已久的。要不是归晨他们那一天正好碰上,他们应该就得手了。”
“这一点,我同意。”
古希里担忧地说:“我倒是怕这事会引起他的注意,这样的话事情反而要变得棘手了。”
若西泽再次弯起了嘴角:“还是做好心理准备的好,他那天会出现在那里,恐怕不是巧合。”
听了他的话,古希里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们先来搞清楚,为什么苏曼和她哥哥会出现在那里吧。”
磅礴的大雨中,一座雕花铁门逐渐显现,若西泽摁响了喇叭,等侯已久的守卫立刻从边门走了出来。
核查完信息和证件后,沉重的大门开了,车子缓缓地驶向远处的四月城。
属于金融世家李氏家族的四月城,倚靠着风景秀丽的玉华山而建立,双重护河如玉带一般将内城和外城重重包围,其河水引自山脚下的玉泉河,清澈透明,在阳光晴朗的日子里,河水呈现出美丽的青蓝色,衬映着春的桃花和紫藤,夏的紫薇及丁香、秋的紫荆、冬的梅,如果正好碰上雨过天青色的天空,便构成一幅人间绝景。
四月城里的建筑多为木结构,采用传统古法建造,带着浓郁的历史气息。与外表不同,经多年的修建和改进,建筑内部加入了先进的设施和经受了严酷检验的现代元素。
全城唯一全部采用石造的建筑是傍山的满月楼,它位于精巧的玲珑院中,是李家世代藏宝之地。绘画、珍宝、孤本……应有尽有,是收藏家的向往之地。李家祖辈毫不吝啬,他们不仅是收藏界的顶级买家,更是最大的分享人。他们大方地将稀世藏品挂在他们遍布世界各地的豪宅的墙上,捐献、借用给博物馆。他们纷繁的社交活动之一就是请各方来客到家里、他们赞助的展览会上边品尝美食边欣赏珍品。
“美是属于世界的”他们总这样谦虚地解释。
但有一部分的藏品是不属于世界的,它们进了玲珑院、入了满月楼,就再也不能出去了,甚至它们的存在,都渐渐变成一种传说。于是世人开始把消失的传说之物都想象在这里,然而李家的人对各种谣言和猜测都是假装充耳不闻的,如果有谁胆敢当面问起,即使是李家的家长也只会耸耸肩给个无辜脸,一幅不知其所云的样子。
今天古希里要看的东西,就属于这一类。
四月城的总管四爷在满月楼的汉白玉台阶前停下了。
“老爷在里面等您,他说您知道路的。”他说完就恭敬地退下。
若西泽照例选择不跟他进去,四爷带他进了玲珑院。
站在落满了紫的粉的花瓣的汉白玉台阶上,摸着边角圆润的祥云柱,古希里不禁回忆起了尘封多年的往事。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好奇、胆大,这里是他们不能踏入的禁地。
禁地,对李云泽管用吗?那只会强烈地引起他的好奇心。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第一次见到那画像,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论多少次来,玲珑院都是如此震撼人心。在富可敌国的金融之家的庞大财力的支持下,四月城堪比世上最华丽的宫殿,玲珑院则是这座宫殿中最耀眼的明珠。
古希里缓缓地走在每一寸都比黄金更贵重的华丽地毯上,厚重的地毯施与他前行的阻力,希望他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看看墙上的这画、看看这瓷器、再看看这珠宝……古希里却丝毫没有将目光投向这些随手可即的稀世珍宝,他脑中想着的只有一个人——在前方等待着他的老友,李家当代家长李云泽。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闹得很不愉快,再往前一次也一样。曾经亲密的好友就这样断了来往,并不是刻意的,就这样很自然地、悄无声息地就不再联系了。
奇怪而微妙,却一点也不觉得唐突别扭。
一收到他的请求他就答应了,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事和中间这些年不存在一样,仿佛只是在外长途旅行的好友归来,理所当然地抽个时间叙叙旧而已。
一楼,左转,专用会客室。
古希里越走越慢了。
建设玲珑院的初衷并不是用来收藏宝物的。
——晶莹剔透玉玲珑。
这是李家第三代家长为了爱妻而建的。满月楼的初衷真是为了赏月。
与初代对金钱的不懈追求不同,第三代家长喜好风花雪月。在执着上,他是完美地继承了祖辈的基因。他对美的疯狂追求,与他爷爷对金钱的追求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李家首个最大的艺术品收藏家,对艺术的研究之深刻,足以使其在艺术史上千古留名。
——琉璃瓦,粉黛高墙。美人笑,天地生花。
会客室的门,开着。
“你来了。”李云泽叼着一支琥珀烟斗,站在窗边笑着说,“好久不见。”
——远行归来,把酒言欢。
“是有点久。”古希里说。这么多年不见,他瘦了,但那抽烟的模样和总是带着愁云的淡然笑容却一点没变。
“是你消失了。”他拿下嘴里的烟斗,责怪地说。
“是你太忙。”古希里立刻反驳。
“还是这样。”李云泽嘴角一扬,眯起了双眼,他吸了一口烟,“没想到还能收到你的信,我一秒地没犹豫就同意了。今天放下所有的事,专等你。”
古希里淡淡一笑:“预计之中,意料之外。”
李云泽斜靠在用金银双线绣制的紫色落地绸窗帘上,穿着一件蜜色睡衣,外罩一件黑底金点梅花缂丝袍。
“坐。”他往对面的沙发一指。
古希里坐下了。他抽着烟,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起身拿起隐在窗帘后的一根乌紫的拐杖,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听说你身体不好,看来是真的。”古希里说。
李云泽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算叫你少抽点也是无济于事的吧。”
李云泽抬起半只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猛吸了一口烟后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向抽惯了的,离了它死的更快。”
李云泽一向不忌口,“生死”不离口的,可这次听到他说这个“死”字,古希里心里一沉。
“没事,一时半会儿阎王还要不了我。”他淡然地吐出一个烟圈,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只有它才能给我片刻安宁啊。”
他叱咤金融界多年,是业内知名的风云人物。人们只知道他在金融之王宝座上指点江山的风光,却不曾窥见他在这瞬息万变的不眠不休、马力全开的模样。
相对于一众合伙人,他已经活得够长了。
他冷不丁地问:“她还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锤砸得古希里不知所措。
“谁?”他条件反射地问。
李云泽苦涩一笑:“我们之间真是生疏了。”
古希里才会过意来,轻描淡写地说:“托你的福,老样子。”
“老样子……”李云泽语重心长地说,“最近这段时间,我时常想起她。当年……是我对不起她。”他把烟斗重重地扣在水晶烟灰缸里。
“后悔了吗?”古希里试探地问。
“不。”他坚决地说,罕见地带着一丝伤痛,“我没错。即使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固执!”
他狡黠地一笑:“会后悔的人做不了我的位子。”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嵌着蓝宝石的烟丝盒,古希里默默地把手放在了烟丝盒上。他定定地地看着盒子,忽地一笑,把空烟斗叼回嘴里。
“你刚才不是不懂我的意思,你是一时把握不好我指的是哪一个‘她’。”
古希里心里咯噔一下,还是被他看破了,不愧是李云泽!
他幻想着能糊弄过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在说什么?”
李云泽胸有成竹地说:“另一个她。我的情报又快又准,你是知道的,而我的头脑……你应该更了解才对,不会错的。”
这万分之一秒的犹豫!
古希里沉默了,如果他之前都还只是猜测,那么他的反应已经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测,虽然他还不知道他到底知道的有多深。
李云泽得意地笑了,他有了筹码。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却要我给你办事。”他把烟斗拿下来,身子微倾,低声地说,“这样不对。”
古希里一言不发,他在失去他的阵地。
他的话仿佛是恶魔的耳语:“这样不好,这样很不好。古希里,我的老朋友。刻意隐瞒、封锁消息,你在吃独食。七大家族的家长要知道了,后果很严重啊,南候老弟!”
“你听到了什么。”古希里生硬地问。
“很多,包括她的事,还有你来的目的。”他从原本装烟丝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纸。他小心地把它摊开,推到他的面前。
是归晨画的“万神殿纵火案涉事小女孩”的画像。
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古希里想。
他反而放松下来。
“我是刻意隐瞒,但绝不是要吃什么独食。倒是你,不会把这消息拿来投机吧?”
面对古希里凌厉的目光,李云泽连连摆手:“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他举起左手食指上戴着的李家家长戒指,郑重地说,“有七大家族家长的共同誓言和李家祖训在上!虽说我有职业上的习惯而且在生病中,但好歹还是有理智的,别的不说,我可不想招惹审查委员会。”
他指了指画像。
“这个算是病中休养里的无聊消遣。休养的这段时间医生的禁令很多,而且这次格外认真和严格,连四爷都对那些医生唯命是从,根本不听我的话了。生气也没用。突然多出来了大把的时间,你让我怎么过?我的脑子飞速行驶了几十年,是叫刹车就能刹车的吗?真停下来了,才是真正地离死不远了呢!”他自嘲地一笑,“发呆不是我的风格,正好看到火烧万神殿这大事,想必惠恩那些家伙头都大了吧,可惜我不能亲自去看。然后我就琢磨起这件事来。果然,这事没令我失望,真是越琢磨越有意思呢。”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
冷不防又冒出一句:“梦里,归晨,真有意思。”
古希里着实被他吓到了。
他又指了指苏曼的画像。
“我一看到她,我就想到‘她’了。我曾怀疑只见过一次‘她’的你还能不能想起来。这一点上我得向你道歉,我是低估你了,我不该怀疑的。你这不是来了吗。”
说着,他走回古希里一进门时他站着的地方,猛地拉下绸窗帘旁粗大的绳子。帘了霍地拉开了,露出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精美绝伦的肖像画。
事隔多年再看,这幅画依旧美得令人窒息,不论是视觉还是心灵,依然让人感到如此振憾。
这一幅真人等身肖像画,画中少女华服加身,珠翠环绕,真是美若天仙。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肤如凝脂、娇艳欲滴。有着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态。她站在盛开的花丛旁,仿佛就要从画中飞落,恍如仙子下凡。围绕在她身边争艳的花朵与她相比纷纷失色。
朱唇未启,天籁之音先至,玉足未迈,已是满地生花。琳琅满目,尽是金玉叮当,香气袭人,全是无尽华彩。
她不是蔷薇家族第一个有着惊世容貌之人,更不是自古以来左右了一个王朝命运的唯一美人,但在世人心目中,她始终移居“十大美女”之首的宝座。
“红颜祸水”,多少帝王在危机和权位面前抛下这样一句给他曾经爱得痴狂的美人?然后她的皇帝,明知是深渊依然义无反顾,只为实现她的心愿。破城之日那把烧尽了一切的烈火又留下多少谜团供后人传说。
良久,古希里深长一叹。望着她如湖水般清澈碧绿的眼睛,他百感交加地说:“云泽兄,托你当年吉言,也许有生之年,我们等到谜底揭开的那一天。”
李云泽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也有机会揭开桃夫人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