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那是接夏可回去的专车。
归晨本想从窗口目送他一程，可不巧她正吃力地挪着书桌对面的一张大木椅到床边，一时无暇走到窗边了。这张饰着繁复的云纹和花鸟纹，泛着乌红光泽的椅子异常地沉重，她觉得要挪完这长长的几米，大概刚补充完的能量就要消耗怠尽了。
这套桌椅自她来之后就没有改变过位置，他们一般都在客厅的大议事桌上讨论问题，除了若西泽，极少有人造访她的闺房。而古希里上次找她，就是坐在她对面的这张椅子上。可她的书桌现在早已被各种图纸和手稿淹没，不能用来接待他了。
古希里吃饭前就悄悄说有事找她，所以她饭后就直接回房等着。这次大概和上次一样，他是拿经过他精心挑选的一些新的研究方向找她确定。
在若善府时他们就谈好了。
——“就算你不同意我都可以理解，我不会强迫你使用你的知识和技术来促使我们进步，我没有这份资格，更没有这份傲慢。”古希里这样对她说。
她同意在她限定的条件下她帮他们。这是她用了很长的时间，经过充分的考虑才答应的。她同时保留了随时中止帮助的主动权，因为即使是现在，她也并不确定她的干预是否正确。
——至少先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污染和破坏、尽可能地拯救一些人吧。她是这样想的。相对于未知的影响，她更不能承受袖手旁观的“恶果”。
还没有把椅子摆正，古希里就抱着一大叠薄书出现在门口，他腾出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归晨赶紧直起腰：“请进。”说着，她上前去帮忙分担一部分书，并将它们摞在床和椅子之间。
椅子斜向了床头那边，古希里则侧坐着朝向她。
“这些你看哪些可以用。”
“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他指着最下面的一叠说，“后面一些是有关墨院的。”
她从上至下，迅速地翻阅、筛选起来。
首先看标题和概述，一些基础研究类的，以她所掌握的知识很快就能分辨出哪些的方向是错误的可以宣布中止，哪些可以继续。她最薄弱的学科是数学，这一类的必须留给百多语来判断。古希里拿来的这些研究资料每一份都是当下的前沿研究，偶尔会出现一两篇甚至没有多少理论基础支持的激进猜想，但它会出现在她面前，就说明了它们被寄于了厚望。归晨知道她的宣判上都承载着起码一个人的未来和理想，所以每一个“不”，都是慎之又慎的。
她拿起一份《论新放射性物质及其所发射线》，核能时代不可避免地很快到来，如果可以，她应避免它的走危害人类的道路。
她问：“这些研究人员在研究时，有相应的防辐射措施吗？”
“防辐射？”古希里困惑的表情和犹豫的语气明确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会自己发光的东西多数情况下都是危险的，就像色彩鲜艳的动物。大量的、长时间的辐射将是致命的。”她把报告放在床边，“我一会儿将列出一些注意事项，请务必转告所有的研究人员。”
“好。”古希里立刻答应了。
她继续看下一份研究。
“这个激光测量仪，有了成品？”
“是的，第一台仪器已经在实验室里使用了。初试效果还不错，整个研究室为此激动了好几天。”
“这是好东西啊！”归晨欣喜地说，“要是能用在墨院上就太好了。打点、放线，精确度都会从质上得到大幅提升。”
古希里摸了摸下巴说：“我们对它的期望还不止如此，如果可以的话，它要帮助我们进一步实现高层建筑的建设。”
“我们”……吗？
归晨慢慢地翻看着，古希里刻意忽视了她的犹豫。
“还有很多缺陷需要改进吧？”
归晨摇头说：“不是的，大体上来说很好了，一些细部的调整和改进，在实践中大概就能慢慢做好的。”
“可是你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哦，我只是想它其实还可以延伸出很多的应用。而且说不定墨院也可以用上。”
“涉及到本质的原理问题吗?”
“不，原理是一样的，只是一些微调就能实现不同的功能。我建议研究者在各种情况下使用，大概很快就会发现新的功用。……或者稍微提醒一下，肯定就会发觉的。”
“这样就好办了。”古希里从宽大的灰袍里取出一支镀了银色花纹的钢笔，“如果你愿意的话，一句话，哪怕一个字都好。”
归晨接过笔，在封面上写下了几个词语，写完后她递给他，古希里念了出来：“经纬？轴线？水平平面？……”他顿悟，“水平线的话，用棱镜就可以实现了！”
不愧是古希里，归晨由衷地佩服。
“五棱镜，而且不只是点，如果用微电机来带动五棱镜旋转，就可以将水平光速转变成一个平面。”她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古希里低头自语：“能精确定位平面的话，就可以做大面积的建筑了。”
“是的。”
“果然是好东西！”他一拍纸面，“我马上让他们再改进，应该很快就能出成品。”他开心地大笑起来，“归晨，也许可以托你的福，这个时代将是一个创造伟大的时代！”
开心没多久，他突然陷入了苦闷。
“不过，我们面前可还有很多大问题没有解决。嗯，你看，我们的制造水平可远落后于我们的期望，你也说过，不太了解这个世界的机械制造水平。这个……我正好认识现在最先进的机械制造公司的人，如果可以的话，要去参观一下？”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的报告，“包括这些，都是在那里研究的，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归晨求之不得：“有兴趣！”
古希里高兴地拍着手说：“好，那就这么办！我尽快安排，要能等到这几个新样机出来就更好，就这么决定了！”
达成了额外目标，古希里接着继续讨论了几个研究报告后就走了，留下归晨再仔细研究。他一消失在门外，她就把报告书搬到书桌上，启动百多语支援。
除了下午时收到了夏可送来的便条，再没有其它事让她分心——古希里离开她后马上动身出门了，墨林一如即往地关在自己屋里，西泽一向不轻易打扰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都是润物细无声的。她一整天都沉浸在这堆研究报告里。
便条所使用的纸很厚，印着精美的花纹，页眉中心刻印着以齿轮为背景，饰以剑和花的、家纹，便条中心只有一个词：明早。
因为质感很好，她留着用作书签了。
归晨在安静中奋战，另一边的夏可却在安静中煎熬。
一反常态的，这次的临时家族会议安静得可怕。会议主要围绕着涉及到两个人的事进行讨论，虽然其中一个人和他关系密切，但正如古希里所说，他不需要发言。
他也不想发言，就任由这些顽固的老头子们相互猜疑、攻击吧。
他把思绪转向明天的出游计划。
让人气恼的是，这一时无解的两个问题，他们竟一直说到深夜！以至他第二天早上还必须跟着一起吃早餐，而在餐桌上他们还一直在说！
迟了！夏可又气又急。
回到寒微小舍时，他看见归晨正穿着平时的工作服在门口和一个高个子女人说话。那女子穿着防水的高筒鞋，可惜扎进鞋里的黑色裤子依然沾了许多泥点，她一身男子的短装，戴着个大草帽，将归晨倒给她的一杯又一杯水一饮而尽。
归晨看见夏可出现在门口，吃了一惊。等了许久不见他来，她还以为会议延续，他今天回不来了。刚换了工作服想去工地看看，不料一出门就碰见在小舍门口徘徊的女子。她是园林的人，忘了带水壶，渴了，想要上门讨口水喝，临到门口却犹豫了。了解了情况后，归晨自然是二话不说立刻从厨房里拿了水杯和满满的一壶水，就算是路过的陌生人她也会给的，何况她还是给他们院子做园林的人。
她问向她们走来的夏可：“今天还去吗？”
“当然去！”夏可不容质疑地说，“只是时间不够了，行程可要大大缩短。”他罕见地黑着一张脸，归里知道他现在心情不是一般的糟糕。
“没关系的吧。”她小心地安慰他。
夏可一瞪眼：“谁说没关系！我安排的行程是很讲究的，这下好了，全给破坏了！”
“要不下次有机会再去吧？”
夏可急了：“这可不行！我还不了解他么？”他一挤眼，手往屋里一指，坚定且快速地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我们今天就先看点重中之重。以后有机会，其他的再补。”
听到他俩说话的声音，若西泽走出来。
“现在在要出发吗？”
“马上出发。”夏可回答。
喝水的女子把杯子还给归晨，说：“我也喝好了，要干活去了，谢谢。”说完就转身回到了植树的队伍中去。
若西泽顺势接过归晨手中的杯子和水壶，放回厨房去了。当他再回来时，看到归晨原样地站在那里，他轻咳了一声说：“淑女们不用准备吗？”
归晨愣了愣，竟没有理解他的话。
“我随时都可以走啊。”
若西泽只一个眼神上下打量她一番，归晨低头看了看自己，又顺着他的眼神再看了看他，突然醒悟过来，两步三步地一口气跑回了房间。
每天都穿着短衣的她忘了，这种服装在这里一般只做简单的家居服或是劳作服，出门逛街这样的，起码得换上长裙。
还是西泽细心，夏可怎么不提醒她？
来这里后她就没有穿过短衣以外的衣服，虽然西泽提过，都带了什么样的衣服，她当时也只过了个耳朵而已，根本没记住。
正对着衣箱发愁，阿娜夫人来支援了。她准确而迅速地找到放置裙类衣服的箱子。这里女性穿的裙子类似古代交领儒裙式的衣裳，每一件衣服都美得不得了，可惜就是不好穿，做事也不方便。阿娜夫人选了一件绣有白色茉莉花枝的粉蓝色裙子，外面配的是薄纱一般的丝衣，朦朦胧胧的，如烟似雾，如梦似幻。她忽然想起“霞影纱”。
阿娜夫人看了看，点点头说：“这是窄袖的，裙也不长，好活动，正适合小姐。”她抖开衣裙，高举着展示给她看。
“小姐喜欢吗？”
“嗯！”
何止是喜欢！这如画一般的裙子。透着禅意，显得清闲脱俗。
穿之有愧。
“我帮您换衣服。”阿娜夫人关了房门，开始熟练地给她梳头、穿衣。
裙子虽然样式像偏古，但为了适应人们的生活，经过多年的改良，细节之处做了许多大的改进，所以一直以来都穿着现代服装的归晨并没有感到不适。
阿娜夫人没有用衣服原配的腰带，还是用的她平常用的暗红底紫纹的那一根，只是用了不同的系法来搭配衣服。最后她小心地系好她随身的佩玉——一块未经雕琢的朴玉，穿戴就完成了。
穿好衣服，阿娜夫人又细细给她做了头发。她将细如发丝的银丝线编入长发内，束好，插上一枝满天星碎钻发饰。
她满意地赞道：“真漂亮。”
衣柜左侧的门背后有一个穿衣镜，归晨不好意思打开柜门照镜子，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配上这么漂亮的裙子。
心里虽然美滋滋的，却反而不好意思出门了。
早在门口等着的夏可和西泽看见与平时大不一样的她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夏可直接赞道：“哟，真漂亮。变了个人似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归晨真不好意思了。
人靠衣装，果然是至理名言。
她很快注意到了夏可倚着的车和平时的不同。
她绕车边走边问：“这是我们那辆车吗？”
夏可颇自豪地说：“当然不是，这是新产品，还没上市的。”
“哦？厉害呀。”归晨由衷叹到，她很快发现了它的不同。
小舍配有一辆车，据若西泽说算是中上档次的车了，只用了一两年。平时谁要是出门就开它出去。归晨和墨林都几乎没用过，阿娜夫人和古希里偶尔出去，时常还是若西泽当司机。如果说那辆车是通用的普通车型，那么眼前这辆“试用品”可是非常特别。
首先是外观，车顶上安装了太阳能电池板，很薄，贴合度高和车子的整合度也高。整体车身的流线比原来的那辆更符合空气动力学。
“车头怎么短了不少？”归晨问。
夏可越发掩饰不住那份得意了：“因为它少了一个大件。”
还想卖关子！
“快说！”
“嘿嘿，这可是全电动的车。”
“全电动？”
这里的车全是燃油车，电动车确实是前卫。
“电池没问题吗？”
归晨的担心是有根据的，因为据她所知的历史，车辆的动力是从蒸汽到燃油到油电混合动力到电动至清洁能源混合动力……当初柴、汽油车过渡到电动汽车的发展耗费了很长的时间，主要原因就是电池技术的局限性：充电时间长，消耗快、电池寿命短，技术的突破和普及，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们可是费了大力气。
“嘿嘿，我们的工程师是何许人也，攻克这些难题是早晚的事，这试用型都出来了，很快就能量产。我这车，充满电只需要二十分钟，充五分钟就够跑一百公里。”他指着车顶的太阳能板，“只要有光，就有电！厉害吧。”
要真能做到他说的这样，是真厉害。归晨由衷地叹服。要达到这样的效率，这个电池需要用到什么程度的技术呢？她不由得陷入遐想。
夏可没时间给她琢磨他们的商业机密，吹出一个欢快的哨音就轻盈地坐上了驾驶座，一招呼，大家上了车，就开足马力驶向目的地——中心广场。
春正好，繁花似锦。是外游的好时机。
夏可有着与生俱来的吸引人目光的魅力，不止是因为他的外表，论样貌，西泽可以说更胜他一筹，但西泽却犹如隐形人一般毫不起眼。他所有的那种个人魅力归晨一时也说不上来到底源自于哪里，硬要说的话，大概可以归结于他的爽朗和如影随形的一股若隐若现的痞气。
就算是坐在车里，也能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即使只顺便承受了其中的余光，归晨都觉得不好意思。
她从来不是一个出色的美人，得到的赞美多是“俊”“帅气”，都说她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质，可惜英气并不能给她带来一个女孩偶尔也会想要拥有的那种欣赏美的目光。
若西泽倒是镇静自若，浑然不觉。
她努力把目光转移到街景上。
车道是沥青路面，人行道用的是淡色的砖，店铺门口的路则用的是更深一点的颜色，搭配得非常漂亮。路面干净整洁、树木葱郁美观，赏心悦目。
行人如织，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一片平和、繁荣的景象。建筑多为中西混合的风格，总体上更偏重中式元素，沉稳不失清新，多彩却不显轻浮。偶尔有一两处建筑风格十分不同，比如有一处类似哥特式的教堂，高耸入云的尖塔高唱着赞歌、展示着诉求。有一处像是圆顶清真寺，一整区的建筑一律白色的墙、或金或蓝的屋顶和装饰。
归晨喜欢这里。她想，这个国家有个好的统治者，有个好的管理阶层。
她睁大眼睛看着，不愿错失任何一个小的细节。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到了目的地——中心广场。夏可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就进入了其中一处停车场，他迫不及待地熄了火跳下车，他恭敬地帮她打开车门，夸张地脱帽敬礼。
“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本次行程的第一站——伟大的万神殿！”
他的身后，是个宏伟的白色建筑。纯白的高阶、正柱距型的双排廊柱、三角形屋顶，就像是古希腊的神庙……但其中的山花顶饰、盘龙、龙首落水口，无处不在的又是满满的中式风。那带着极强排他性的洁白，将神殿与中心广场其他的建筑隔绝开来，让人仿佛从人世瞬间闯入云端。庄严、圣洁，不负神殿之名。
……是杰出的设计师。
“……为了达到完美的视觉效果，万神殿用了许多种石材，即有极普通的也有极珍贵的，大量使用了大理石、汉白玉……”夏可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选择的重要的标准是：颜色！白云可并不完全是白的，不是吗？”他狡黠一笑，忽地一蹦三级地跳上台阶进入殿内。
一踏入神殿，威严宛如一股巨大的浪潮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吞没。归晨不由自主地停留了几秒，稳住了因震撼而激荡的心。
相比之下，神殿的外观是多么简洁，殿内的精美奢华犹如一首首最热情的诗歌，是人类倾其所能发出的这尘世间最高的赞叹。
是的，爱、灵魂和才华……我已献上一切了，伟大全能的神。
隐藏在无上的纯白之中的是缤纷。天花和装饰板上绘满了精美的彩绘，讲述着同样精彩的故事。栩栩如生的龙凤等祥物踩着祥云沿着巨大的支撑柱直冲云霄。大殿的正中是个巨大的圆顶，阳光透过玻璃倾泄而下，宛如圣光照耀着四周供奉着的无数的神灵圣像。他们遥远地俯视着，站在殿中，不论哪个角度都是他们视线的中心。
这光把多彩的神殿镀上了一层光雾，给人感觉殿内似是与殿外是一般的纯白。矛盾的光影给人以不可思议的视觉冲击，恍如置身于幻境之中。
夏可的声音在这迷幻中变得热情和缥缈：“宗教，是统治手段，是凝聚力，是道德指引！”在层层的众神的注视下，他张开双臂感叹，“神是多么伟大！”
这赞叹从玩世不恭的夏可嘴里说出来，更像是嘲讽。
宗教。归晨想，即使是在她的世界里也是一个贯穿着人类历史的复杂的存在。它起源于未知，诞生于畏惧，基于死亡，存于希望。它强大过、争议过、式微过，不论起落始终存在。
人生而不平等，人生而平等，偶然？必然？不论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况下人们都有理由去相信它，甚至有时是不得不去相信它。也许只要有人存在，神就会存在吧。
最好的东西，是献给至高无上的神的，那么这万神殿是不是凝聚了当时人们最高的智慧和技艺呢？他们的神，又是怎样的神呢？我们所崇拜的神就是镜中的我们自己的升华，是穿上了华衣镀上金光的倒影，了解他们的神即能了解他们。
归晨心中有无数的疑问，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夏可罕见地非常有耐心地向他们介绍这无数的神像的故事和来历。在众多的名称之中，她惊讶地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诸神之间的风格是如此迥异，就好像是从不同的文化土壤中诞生出来的一样。当她提出这一点时，夏可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她的问题。
“他们本就来自不同的文化。是经过了‘大融合’才在一起的。”
“难道是国家统一过程中发生的融合？”
夏可立即否定了她的部分猜想：“不止是我们国家，这里几乎集合了世界上所有主要文明的神灵。”
“什么？”归晨感到不可思议，“你们信奉全世界的神？”
“……不一定要信奉也能供在这里吧。它们就是一个偶像，是个代表……”
“你也信神的吗？”
“不，我不信。”夏可的果断地回答，嘴角漾出一丝狡黠。“可我相信希望。神就是神，也许只是名称不一样而已。”
归晨突然明白了。从宗教的角度来说，这里的人们包容的程度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信仰是自由的，包括不信仰都应得到神灵的祝福。是真正的超脱。
这里不止是宗教场所，它更是一个博物馆。
夏可一边将他们引进下一道厚重的大门一边低头对她说：“你不觉得很在意思吗，如果神其实是一个，那么他/她怎么同时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而且性格也有些不同……嗯，我的意思是，这就是神的能力和特点，大概要突破‘人’的局限成为终极的存在，即是说如果我们探破了这个秘密，我们就掌握了世界的终极秘密不是吗，我们就将成为下一代的神。”他说着，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兴奋，习惯性地露出一脸得意的坏笑。
不愧是师徒，归晨心想，古希里似乎说过类似的话，她隐约记得他们当时讨论的不是宗教问题，是物理方面的问题。具体内容她记不清了，谈话大概是在她记忆混乱的期间进行的。
她不由得努力回忆，不觉停下了脚步，露出一幅茫然的发呆似的表情。直到若西泽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才回过神来。往前紧追了两步，却发现夏可也呆呆地愣在前面。原先挂在脸上的顽皮笑容已全然褪去，代之以严肃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棘手的东西。那严肃转瞬即逝。
他筱地转过头来对归晨一笑，恢复了先前的表情，用抱歉的语气说：“失陪一下。”说完往左一拐，消失在一条窄而暗的通道里。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想跟上去，被西泽拦住了。他把头往左一偏，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应该去对面那边。”
归晨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上面一个男士的小人像，下面一行小字写着“洗手间”。她忽地不好意思了。
西泽说：“万神殿可大，要看完可费时间，去一下也好。”说完，他也转身进去了，还特地交待她别乱走，会迷路，就在这里等他。
归晨原地呆了一会儿，觉得西泽说的对，就也走进了身后的走廊。
这神殿里，最让她感到熟悉的就是这洗手间了，干净的洗手台，水笼头右手边上放着的肥皂和擦手的纸巾、一间一间的隔间、洁白的陶瓷抽水马桶、可以放置物品的挂钩和小桌板，都和她所知道的一模一样。
洗手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奇地猜测刚才夏可看见了什么。他很吃惊、有些困惑。她使劲地回忆着他目光所凝聚的方向有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正经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
跑题了。她笑着想。
不愧是名闻世界的神殿，即使是洗手间和走廊里都陈列着精美的雕塑和画作。归晨一件件地慢慢欣赏起来。走着走着，意外地没有回到进来的入口处，而是进入了一个小庭院。她没有注意到因为昏暗的灯光和注意力被陈列品分散，通道并不只有一条，这间洗手间可以通往好几个殿室。
庭院小巧精致，是典型的苏式园林风格，浓缩了秀丽的山水于一隅，曲径蜿蜒、繁花似锦、亭台隐于葱翠之间，恍如仙境。开满了紫色和白色花朵的灌木丛巧妙地将庭院分隔成三、四部分，每个小区域或是摆了石桌石凳，或是放了长椅供人休息，不论在哪都能观赏到小池塘和弯曲水道中悠哉游哉游游弋的金鱼。一座八角亭座落于庭院的最高处，总体位置偏左，仿佛立于高山之上。亭中有两人坐着，正低声谈论着什么。
她认出了白色的花，是九里香和茉莉。
亭子里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将她从一种迷离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她摸索着回到入口处。
西泽并不在，也不见夏可的人影。
人都去哪儿了？她四处张望着，搜寻他们的身影。
老站在洗手间，尤其是对着男士的洗手间总不是办法，她逐渐往下一间大殿——圣殿里挪。
她警惕地四处观望着，偶尔被精美的神像吸引去，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自责一番，继续寻找。
她深知自己不仅记性差，寻物的能力更是糟，何况是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她平时可是连迎面走来的熟人都能“视而不见”的。
焦急之中，百多语检测到她情绪的波动，悄悄激活了她脑中的电子芯片内的系统，大幅提升她的感官效能。这一次的启动是未经本人授权的，所以归晨并不知道，像这样更高级别的秘密授权，以后还会多次出现。
超常的感知还没有帮她找到目标，她的注意力就莫名地转移到了两个孩子身上。
吸引她注意力的不止是因为小女孩戴着的引人注目的粉色宽檐帽，主要是她紧张的状态。虽然被帽檐遮住了大半的脸，但小女孩的美丽依然显露无遗。两个看起来像是兄妹，有着同样闪耀着美丽光泽的棕发，白皙的皮肤，哥哥晒得黑了些，十岁出头的样子，偏瘦，坚毅的眼神透着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沧桑，妹妹被照顾得很好，浓密的头发盘起藏在帽中，粉色的帽带紧紧勒住下巴，却仍然难以压制住鼓起的厚发。她低着头，试图掩盖因紧张而涌上脸颊的红，右手被哥哥过于用力地拉着，周边都压红了。哥哥比她镇定得多，紧咬着唇，没有注意到妹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兄妹俩同样穿着干净的旧衣服，哥哥的裤子颜色都洗白了，鞋子也穿得变了形。妹妹的漂亮帽子、黄裙子和皮鞋相对新得多，但不论是大小还是磨损的部位来看，这身衣服看起来像是临时从哪里借来穿的。
对于平时迟钝的自己竟会对人观察至此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归晨感到很诧异。好像小说里的名侦探，她自嘲。她并没有多想，也不能解释自己为何心中产生的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继续关注着他们。
男孩带着女孩不紧不慢地走着，漫不经心地从一个个在圣坛前祈祷、抽签的人身旁走过。女孩一言不发地跟在男孩身后，一只手把一侧裙角抓皱了。
他在等待着什么。
与神殿相同的是，圣殿也是圆形布置，周边是一层层阶梯状的圣坛，密密麻麻点满了长明灯，犹如点点繁星将人们的希望升至神明的面前。
殿内响起了一阵清亮悦耳的钟声，听到钟声，小女孩突然僵住了，男孩用力拉了拉她的手，在她耳边说了几个词，小女孩下决心似地一咬唇，捂住心口呻吟着倒了下去。男孩神情紧张地大声说：“妹妹，你怎么了？心脏难受了吗？快来人啊，有谁来救救我妹妹！”听到呼救声，人群迅速围向他们。
除了一个人。
一个僧侣样的瘦高男子逆着人流走向她身后的一扇门。这扇门是通往内庭的大门。他从归晨身边走过时，她迅速跟了上去。她捕捉到了他身上泄漏出的一丝不详的味道。
那男子走得飞快，他很快就请注意到了跟上来的归晨，却并不阻止她。他轻松地通过了门后的一段回廊，左右两侧分别是两个大殿，正前方是个空旷的广场，尽头的高阶上是一栋有着金色琉璃瓦屋顶的三层建筑。男子毫不犹豫地走向右侧搭着落地脚手架的大殿。他无视前方竖立的“施工中，闲人勿近”的警告牌，一脚踢翻了用来阻挡“闲人”的一堆废竹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跑。
不好，他正往大袍子里掏东西！归晨用尽全力却无法追上他。
如果西泽在的话……
可是他不在，怎么办？
没有思考的时间，她只能奋力奔跑。
“停下！前面不能去！”
有人发现了他们。
瘦高男子两手中各拿了一个小瓶子。
“东堂！东堂！”僧侣的疾呼声很快引起了殿内僧侣的注意，纷纷出来查看出了什么事。
眼看男子就要把手中的东西扔向前方的建筑，归晨随手拎起一枝短竹向他砸去，可惜她力道不够技术更差，竹子还没碰到人就掉了下去，正跺脚，不料竹棍借着惯性往前滑，绊住了他的脚，他重心不稳竟摔倒了。
这一摔手中的小瓶差点掉在地上，他敏捷地护住了小瓶，迅速起身准备加速向前奔，但这一摔为僧人们争取到了反应的时间，三个人迎面冲了上来。不得已，他向他们抛出了左手的小瓶，小瓶在僧人们脚边炸落，中间的一个躲闪不及时，身上着了火。跑在最前的一个扑向了瘦高男子，男子一个侧身轻巧地躲过了他的攻击，他的道袍拂过僧人的脸颊，阻挡了他的视线，僧人经过多年训练形成的反射神经这时派上了用场，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出击，抓住了男子腰部的衣服，猛地向后一拽，两人同时重重地摔向地面。
归晨避开他们的战斗，跑向着火的僧人，另一位僧人脱下身上的衣物想帮他灭火，却不料火势越来越猛，把他的衣服也烧着了。
“是汽油！”归晨喊道，来到施工用的沙堆上脱下外衣包了一把沙，呼地倒在着火僧上身上，覆上了沙的地方的火立即熄灭了。她掉头又去捧来一包沙，两人来回几趟，才终于把火全灭了。
僧上身上已有多处衣服烧破了，露出了烧伤的皮肤。他强忍着剧痛，向同伴说：“别管我，抓人！”
瘦高男子见又来一个帮手，知道越拖下去来支援的人只会更多，他已失去了最佳的袭击时期，没有胜算了，他瞪了归晨一眼，把手中小瓶扔向废竹堆，同时又从身上掏出两个相同的小瓶往四周扔去，瞬间，回廊就被大火吞噬了。男子迅速消失在熊熊大火之中。
万神殿内钟声大作，许多僧人纷纷赶来，拿起殿内四设的消防桶，一批一批地从最近的铜制水缸里舀水灭火。
归晨则不断提醒他们：“用砂！用砂！”
她没有参与灭火，救人比灭火更重要。她先查看了受伤僧人的伤势。从他们简短的对话中她得知受伤的僧人叫不闻，一同搬砂的叫不听，跑在第一个和袭击者搏斗的叫不见。三人穿着一样的僧服，但和其他僧人有些不同，她没有细看。
“比想象中的好，右手严重些。”
不闻忍痛抬起右手，咬牙活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好了。”
她对不听说：“先拿点水冲一冲。”话音刚落，一个装了半桶水的木桶就出现在眼前，抬头一看，是西泽。
“你到哪去了？”归晨略带责怪地说，看到他不知怎么的刚才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了。不等西泽回答，她继续对不听不闻说，“有消毒的绷带吗？干净的布也行。有没有紫药水之类的药？有酱油或是牙膏都好呀。”
不听连连点头，听到“牙膏”一词时愣了一下。归晨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又用了旧词。
“就是牙盐。”
不听这才明白了。
“有水泡的话要低位刺破，引流排空，千万别把皮剪掉，会感染。”
不听听到“低位刺破、引流排空”时又愣了愣。
归晨叹口气：“还是尽快找医生来处理比较好。”
西泽示意她该走了。
救火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场面越来越混乱。热浪一波又一波向她袭来，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她起身跟他走。他加快脚步带着她绕过中庭广场，准备回到圣殿，不料身后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叫住了他们：“两位施客请留步。”
归晨闻声停下转身，几个穿着黄黑色僧袍的人向他们走来，为首的老僧身披绣着金线的袈裟，表情平淡，脚步如风。眨眼功夫就穿过中庭广场走到他们面前。
老僧向他们微微行礼，正欲开口，就被身后一个放肆的笑声打断了。
夏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正殿门前的台阶上，三步两步窜上来，以他一贯热情爽朗的笑声说：“惠恩大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啊！”说着，擅自握起大师的手来。惠恩大师正惊诧，他又拍拍大师的肩膀，“怎么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常常跟着我家先生一起来的呀。”
惠恩似乎想起来了。
“啊，你是……”
“夏可啊夏可。”夏可满意地点点头。
“你是古希里的学生。”他确实想起来了，因为这个学生的性格太令人印象深刻。
“对啊对啊，就是我啊。今天先生没来，是我们自己路过来参观的。”
惠恩大师还想说什么，夏可却筱地一转身，抬起归晨的右手，同时手上使了暗力使劲一捏，归晨疼地“啊”地叫出了声，他按住的胳膊上登时出现一片红印。不待归晨发作，他夸张地大声说：“唉呀！你受伤了！西泽快来，快送她回去治治！”然后他一个转身用带着无比歉意的口气对惠恩大师说，“抱歉抱歉，伤势严重，能让我们先回去治疗吗？”
惠恩大师身后一位年长的僧人不同意：“你们不能走，有很多事得问清楚……”
夏可朝惠恩大师走近一小步，施礼并小声说道：“事后怎么样都行，请让我们先回去吧。届时我们会和古希里先生一同向大家说明情况的。”
惠恩听了他的话，显露出缓和的神色。机不可失！夏可带着归晨和若西泽迅速退出了万神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