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春季拍卖会的时间是在4月初,是在十天之后。
李星翰的信里明确提及了斯图亚特,非常有指向性,这次拍卖会的卖品手册被摊开放在李灵枫的办公桌上,她自己却站在一旁的展示柜前认真的打量着柜子里那些不对外开放的展品。
“父亲让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它弄到手,但我觉得它未必会有这样的价值。”
包楚楚看了眼图片下面的数字:“起拍价才2000英镑,只是主办方抛出来的玩具而已,会不会你搞错了,其实不是这件东西?要不我再给你找找其他拍卖行近期的画册。”
她们讨论的物品隐藏在开页的角落,绚丽的油画占据了这一页更多的位置,只给它留了一小块邮票大小的图片——木化石面具:2000英镑。
“虽然我坚信父亲要的就是这个东西,但我觉得多看看也很不错。”李灵枫转过身对包楚楚笑了笑,后者马上故作吃惊假装目瞪口呆。
“老板,您多久没对我笑过了?天呐,我刚才是眼花了吗?”
“你就贫吧,我之前怎么笑得出来,老爸失踪,我又被赶到这里做起总经理,你以为这个位置很有意思吗?”
“有没有意思,您现在也是广南著名的古玩美女……”包楚楚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叠装订好的彩打A4纸递给了李灵枫。“市台最近搞了个鉴宝栏目,想请你去当一期嘉宾,这是他们递过来的方案。”
李灵枫翻了几页,坐回来的时候顺手扔到了办公桌的一边:“好像没什么意思。”
“是的,他们的意思是可以在节目播出之前播放我们博物馆的广告。”
李灵枫轻轻摇头:“楚楚,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从昨天开始我就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董事长一定要我去买那个东西呢?他自己为什么不去?他的人神通广大,这么多监控也是来去自如。”
“我猜猜啊……”包楚楚想事情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撅嘴,她虽然是北方人,但个子却和广南本地女人差不多,脸也很小,显得可爱。
“我猜,董事长或许是不方便自己露面,而且他在这件事上只信任你,所以他希望是你把这件东西买到。”
“你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毕竟他没有在信里告诉我他要怎么拿走这件东西。”
“准备准备吧,我们提前出发。”
“那就下周三,用老方法吗?”
“老方法。”
包楚楚点点头,与她又沟通了一会儿其他事项以后便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但她始终有些患得患失,以前她拍过的无论多么珍贵的文物,现在都远不及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具重要。
或许包楚楚的猜测是对的,父亲李星翰只是不便露面,但——有谁能够逼得广南之主蛰伏不出呢?如今虽讲法制,但财力往往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她看向窗外,早春之风吹皱池塘水面,几缕柳丝绽出粉嫩新芽,去年种下的那棵银杏迟迟没有动静,应该是在年关时分被冻死了,她盯着银杏的枯枝看了许久,关窗拉上了窗帘。
手续办妥也离约定出发的日子只有一天之隔,她们要先从广南飞到香港,再由香港直达伦敦,登上飞机以后,李灵枫与包楚楚还有其他同事在过道挥手分别。
她刚在头等舱自己的位置坐下,一张笑脸便探了过来,却有几分熟悉,好像也是广南的某位明星企业家。
“李灵枫,李小姐,相见既是有缘呐。”
西装革履的矮胖男人伸出手来,她极不情愿的与之握了下手,但脸上已经自然切换到会客时的那种虚假笑意,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您是?”
“贵人多忘事不是,我是咱们市重鑫集团的张义,年前古玩协会的晚宴,我与你还碰过一杯。”
“啊,我想起来了,您这是?”
重鑫集团是广南著名的一家铝合金企业,去年古玩协会的答谢晚宴上她确实见过此人,但据业内公认的评价,这位张总其实并不太懂古玩文物,常常为了一时兴起大花冤枉钱,交过的学费极为惊人。
“与您一样……”张义憨憨一笑,脸上的浮油泛出亮光,玫红色短裙的空姐进来提醒飞机准备进入滑行,他恋恋不舍的坐到自己的位置,冲李灵枫小声喊道:“李小姐,拍卖会记得提点下老哥,大恩不言谢。”喊完以后他拱了拱手,然后美滋滋的闭目养神起来。
飞机在震动当中离开地面,抬升过程中李灵枫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斯图亚特本期的卖品她都看过,珍品自然是有,但是价格也很符合市场预期,像张义这样的狂热收藏者,文物带来的美感对他并不重要,转而获利才是他进这一行的根本。
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自然知道审时度势,李灵枫确信,无论她对哪一件东西举牌,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把它拿到手里。
因为在他看来,她是一张王牌,是一个符号,是一个行走的珍品鉴定器,当然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丫头。
她笑了笑,给自己盖上薄毯,在这段旅途的开始,她希望能给自己一个轻松随意印象。
正前方的屏幕自动开启,播放着最近上映的一部青春剧的预告,干净帅气的男生、狠毒自私的闺蜜、鲜血淋漓的堕胎,构成这部戏的主要亮点。
画面消失以后她看到漆黑屏幕中的自己,脸上有着一些疑惑与凝重,疑惑是因为她惊异于导演的校园生活,那是何等的刺激精彩。
而凝重则是,这般破碎切割的青春,却也有些像她。
她又想起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在抬进救护车的时候还不忘对她挥手,她站在金色的夕阳当中,紧握双手,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记忆当里回溯,不知不觉中坠入梦境,在万米高空当中,她梦到这架客机只有她一个活人,在窒息的沉默当中,飞机在滔天的黄沙当中腐朽解体,猛烈的罡风把她撕成碎片,她瞬间惊醒过来。
伦敦,斯图亚特国际拍卖行后台。
厚重石料砌成的仓库年代深远,背靠英国皇室而活的斯图亚特流出过不少奇珍异玩,这里是文物的避难所,也是绝对安全的第一仓库。
仅有的两扇小气窗投下两束阳光,正好照亮库房中的昏暗角落,这是不可多得的,再过一会儿太阳变换角度,便只能依靠照明系统了。
结实的原木货架上按编号摆满了油画与各种瓷器古玩,这些东西在拍卖会开始之前已经结束了长时间的放存与保养,这里将是它们的最后一站。
老约翰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五十多年,也只有他这样的资历才能在这间库房里承担整理与鉴赏的工作,尽管他思维清楚手指仍然有力,但眼睛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他眯着眼睛看那处被照亮的地方,好大一会儿才看清光晕中的那件东西。
“原来是你啊,老伙计。”
那是一件黝黑的木纹面具,木纹间隙有着煤炭一样的镜面光泽,它还有着一个精妙的青铜底座,可以让它立起但不会让人看到支柱,但他们非同时期的产物,这一点老约翰十分清楚。
在进入库房之前,新时代的鉴定师使出了浑身的手段都没能证明它的材料与来历,最终只能寄情于幻想,有人说它可能是由一颗文明之前流星碎片所造,也可能是一种史前植物的化石。
他对这种论调的结论嗤之以鼻,这么说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在拍卖会上找到一个冤大头然后高价卖出。
他,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五十年前的那个雨夜让他记忆犹新。
那场大雨,冷雨从马棚的缝隙灌入,积水慢慢抬高所有的马都不耐烦地踱步,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雨夜。
老约翰那时还是打字员小约翰,新人总是会被欺负,马棚的积水需要有人清理,于是他被人叫醒,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披上雨衣拿着风灯去清理马棚。
草料、马粪加上漫过膝盖的积水能让任何一个年轻人失去对生活的期待,棚外是毫不停歇的闪电与暴雨,他拿起铁锹准备好好克服眼前的这道难题,反正衣服已经湿透不如帮这些畜生一把,马儿不安的打着响鼻,好像对他磨磨唧唧的行动有些不满。
凌晨四点他总算清理走了全部积水与满地已经泡发的草料和马粪,大雨也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了停歇,尽管时不时的还有闪电,但雷声已经大不如之前了,回去的路安静瘆人,小约翰只想赶紧回去换掉这身湿衣服,再在壁炉前面好好的弄干自己,他祈祷着自己不要感冒。
漆黑的夜里,西北方向突然泛起冲天火光,升腾的烟雾与云朵在火光中一清二楚。
“这么大的雨还能起火?运气也太背了一些,明天一定要买份报纸瞧瞧。”
快到宿舍的时候,一个穿着黑金斗篷的男人站在他的必经之路拦住了他:“我有件东西想给你们,你们要吗?”
神经紧绷的小约翰轻松起来,神圣的大英帝国正走向衰败,这是每个人都清楚的事实,总是会有贵族或者奴仆拿着宝贝找到他们,庞大的开销面前,祖辈的积攒只是时间与价格的问题。
鼓鼓的背囊证明他所言非虚,于是小约翰便带着他到值班室让他坐下,自己则去楼上找汤姆总管。
有些事情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汤姆总管匆匆穿好衣物便拎着蜡烛与小约翰来到了值班室,保安识趣的关门离开,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那人掀起考究的斗篷,露出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宝石指环与胸针都是不多见的上品,在这个时间拿着古董过来的基本都是这副嘴脸,没落的家族与权贵在快速发展的工业时代面前难以招架。
“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东西需要处理呢?”
那人诡异一笑,沉默无声,只是默默解开背囊,露出了一尊同样笑着的黝黑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