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半躺在椅子上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快半个小时。
这盏吊灯据说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精品,但他看不懂好坏,只觉得那些细小磨光的坠饰华丽异常,在棕色天花板的衬托下,那些摇摇晃晃的水晶,像钻石一样璀璨。
他来得有些早,所以有些百无聊赖,反正这是异国他乡,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真正的身份。
在这之前,他详细的参观了这间展厅,这间拍卖厅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是斯图亚特去年按照文献复原出的——斯图亚特最初的样子。
长方形的拍卖厅最里面是一个棕红色的半圆舞台,木制舞台的表面刻绘繁复,张义只能认出类似鸢尾花、蜥蜴、狮头这些浅而易见的花纹,更加复杂的刻绘,他有些看不懂,舞台下面是排列整齐的红绒座椅,能坐百人,他在右边中间的位置选好了座位。
这场拍卖是会员制,想要亲临现场需要提前申请,张义为此准备了一个春天,他相信李灵枫一定会来,这是一种直觉,一种生意人的直觉,这让他心潮澎湃。
他舔了舔嘴,觉得嘴有些干,便唤来一位外国女侍,她穿着包臀短裙,身材非常火辣,在她过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看她。
“有茶吗?”
“有的,请稍等。”女人眼里闪着光,微笑着离开了。
等拿到茶杯,他长舒了口气,身边的一人发出怪笑:“老张,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一个服务员而已,喜欢就跟她聊啊,很简单的。”
这位是刚刚在会场认识的严安福,浙江人,家具生意做的很大,自己刚好也有生产五金,他便与他多聊了几句。
“别……”他抿了一口茶,不自然的笑了笑:“家里看得紧。”
“行吧。”严安福意味深长。
“还有人过来吗?我看你一直在回头看。”
“确实是在等人……”张义看了看周围,附近坐着的都是鬼佬,他本不想告诉严安福,但这个时候说出来能卖他一个人情。“我在飞机上遇到了李灵枫,她可能也会来参加这次拍卖。”
“李灵枫?”严安福重复了一遍,眼里有了精神:“是不是李星翰的女儿?”
“就是她,她现在接手不二博物馆,她在美国就是读的历史,一双眼睛比业内的老头还毒,行内据说有人想砸她的场子,专门卖过她赝品,但都被她不动声色的识破了。”
严安福的脸很圆,单眼皮,两只眼睛睁开的时候都只是一条缝,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她,传闻李星翰有回吃饭的时候说过,谁能娶她女儿,他就陪嫁5%的股份,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这事当年在我们广南很是轰动,不过你也别想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小丫头跟谁谈过恋爱。”
“我儿子倒是跟她见过一面。”严安福笑着说。
“结果如何?”
“那是你们广南政府引导的青年企业家聚会,我儿子那时候在广南出差,有熟悉的人联系我告诉我她会出席,我便让犬子也参加了一下,无奈她眼光太高,连看也不看犬子两眼,我那个儿子长得还是很不错的,有些明星都未必有他好看。”
严安福哈哈一笑,张义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就叫‘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哪天你来我们广南,带上你儿子过来跟小女认识一下。”张义拿出钱包里女儿的照片,是在客厅拍的一张全家福,女儿笑容柔和,看起来贤惠大方。
果然,严安福连说了几声好。
“老张,我就说相逢就是有缘,看来这句话并不骗人,你放心,我绝对不跟你客套,就这个月,我回去以后把事情处理一下,然后我们一家直接飞到广南,到时候你可不要说你没有时间哦。”
“提前联系!”张义用手比作电话在耳边晃了晃,然后他习惯性的往后看,厚重的胡桃木大门被两位男侍拉开,一个高挑的东方女人走了进来,在最后一排落座。
“来了来了,李灵枫来了。”
他看了看手表,离开始不过五分钟。
“在哪儿?”他把李灵枫指给严安福看。
“确实漂亮,想不明白,她搞古玩这一行做什么,哎,你说我现在过去问她那个元代的蓝釉白龙盘,她会不会跟我讲讲价格?我太喜欢这个盘子了,三千万左右我肯定要拿下来。”
一提到那个龙盘,严安福就有些激动,一张肥脸看起来就更红了,真不敢想他的儿子会是什么模样,难不成是基因突变?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就算你现在过去问,人家也不会回你,不二博物馆就是做这个生意的,要收咨询费的,怎么可能会随便告诉你。”
“那倒也是?那你等她是为了什么?”
张义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等,只是因为她眼光好,只要她能看上的东西,必然就是好东西,这群鬼佬不清楚她的底细,我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的意思是?”
“只要她举牌,我们就跟到底。”
“就这么办!”
身材高大的拍卖师走上舞台,在这场拍卖会中,他既是拍卖师也是主持,这次拍卖不同寻常,他需要大量使用古典用语,好在效果很好,
故作正经的腔调惹出阵阵欢笑,气氛非常活跃。
李灵枫看着四周暗自点头,从某种意义上讲,斯图亚特的这次拍卖策划得非常成功。
这次拍卖分为两个部分,最开始是重点拍卖那些正式藏品,拍卖师会详细介绍藏品的来历、亮点,正式卖品全部拍完才会开始拍卖那些已经到期的废铜烂铁,父亲需要的那张面具就混在那堆废铜烂铁里。
“这是一个来自古老东方的瓷盘,上面是中国的图腾——龙,它是元代的一件造物——也就是忽必烈王朝,请注意,蓝釉在当时非常稀缺,所以我们推断这是一件皇室用品……”
这件龙纹盘,品相极美,深蓝的盘面在灯光之下闪闪发亮,像是午后的大海,难以想象它是如何被保存到现在,千百年的王朝更替,在这件瓷器的面前不过云烟。
她尝试性的举了下牌,但竞争未免太过激烈了些,转瞬间就已抬到了两千万英镑的价格。
“你喜欢这个盘子?”
李灵枫看向身边,竟然又是那位叫“陈鸣”的坎伯兰家族继承人,不过也并不奇怪,她转念一想,像他这样的身份必然是斯图亚特的贵宾。
“不,虽然这个盘子很好,但我只是尝试出价,现在看来喜欢这个盘子的大有人在,我不想参与这轮竞争。”
“那这里面有什么你喜欢的吗?”陈鸣把座位上人手一份的手册递给她。
“嗯?还真有。”她翻到一页,那是一件宋代金背光银身菩萨像,菩萨闭目慈悲,背光用料大气,工艺繁复考究,菩萨左手托盒,右手持花,拍卖行提供的图片说明里这个银盒还可以打开,里面有朵精巧的莲花铜灯。
“我家里有一位礼佛的长辈,如果可以的话,它会是一件很好的礼物。”
父亲的第三任太太在她十八岁的那年突然决定出家,李星翰不仅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大力支持,在李家山下为其修建了一所佛堂。
与宗教有关的藏品往往会人为的附加一层价值,并且精品少见,这尊菩萨像价格比那件瓷盘只高不低。
拍卖师不断调动着气氛,最终瓷盘以三千万英镑的价格被一位中国买家成交,这是一个“开门红”,在拍卖师的号召下,现场鼓起献给那位买家的掌声,李灵枫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认出了买主身边的张义。
“原来如此。”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而已。”她笑了笑,把膝盖上厚厚的拍卖手册放到一边。“你呢,你今天过来做什么的?看中了那件东西?”
“我昨天与家里联系了。”陈鸣舒服的靠在软椅上,把两手枕在脖子后面。
“然后?”
“然后他们恢复了我的银行账户。”他笑了笑,看起来有些狡黠。
“那么你会接手家里的生意?”
“是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情,坎伯兰就像是一艘大船,就算我不接手,这艘大船也会在海里航行,没有人能够让他停下,我觉得我接手以后,或许可以让这艘船的方向更正确一些。”
“你倒是与我哥像是同一类人。”
“男人嘛,多少都会有些共同点。”
“这倒也是。”
李灵枫随着人群鼓掌,刚才,一把镶有黄色钻石的苏格兰佩刀也以一个极好的价格成交,这把佩刀本就是装饰品,买家是个瘦长脸颊的英国老人。
正式藏品共有十件,但拍卖节奏只掌握在拍卖师的手里,一个小时以后才堪堪拍到第五件,金光菩萨排在最后,陈鸣摆弄着手指,有些不太耐烦。
不知过了多久,拍卖师终于敲响小锤:“最后一件卖品是来自宋代中国的一尊佛教神像——观世音,造型古朴,工艺严密,大家注意它手里的这个小盒子……”
“终于到它了。”陈鸣揉了揉眼,他已经睡了好大一会儿。
“我以为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不,我对这些过去的玩意儿没什么感觉,我的师父就很与时俱进,我经常看他在房顶上摆弄电视的天线。”陈鸣看了看舞台,拍卖师已经公布了竞拍价格,光第一排就有四个人差不多同时举牌。
“你不举牌吗?”他有些疑惑。“现在价格才过两千万!”
“不用着急,再等等看。”李灵枫笑着看向张义所在的方向,张义正好回头看她,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他敏捷的把脑袋转了回去。
“怎么样?她举牌了吗?”严安福问,他心情很好,此次伦敦之行,所行非虚,现在他恨不得赶紧回去把那个宝贝蓝釉龙盘放在陈列架上。
“没有……”张义有些哀怨:“你觉得这尊菩萨如何?我看她或许是发现我了故意不去举牌,我自己很是喜欢这件东西,但是又不清楚行情,很是难办。”
“你这话倒是没有说错,不过,我觉得它应该很好脱手,不然也不至于现在有这么多人举牌。”
“三千万!”拍卖师惊喜的大喊,但这个数字很快就被刷新,下面举派的人几乎是不假思索。
严安福轻轻拍了拍张义:“老弟,你自己看着办吧。”
“三千三百万!”张义马上举牌,严安福笑了笑,老神在在的喝起茶来。
他放下手臂,脑中飞快的计算着英镑与人民币的比例,因为重资产企业的通病,流动资金与可个人财富并非可以随意支配,五分钟后他计算出自己的红线——三千五百万英镑。
此刻,竞拍价格却在稳步逼近这个数字,他觉得浑身燥热,一口喝干杯中的冷茶,空调吹出的暖气干燥沉闷,他松开领带,领口冒出一阵热气。
“她举牌了。”
“谁?”
严安福指了指他身后:“李灵枫,我看见她在三千四百万英镑的时候举了牌。”
“三千五百万!”张义毫不犹豫加价,拍卖师笑着朝他点头示意,这个时候拍卖已经不在激烈,张义加价以后拍卖师说起了串场词,一来是为了鼓励观望的人赶紧加价,二来是给还在考虑的人一个时间。
“啊哈,没几个人要这个东西了。”陈鸣探头往前面看了看,除了右前方的那个中国人外,现在还有意向跟近的就只有坐在他正前方第一排的那个白头发老头。
“你知道他是谁吗?”李灵枫往前面指了指,老头身边的翻译刚刚报出三千六百万的价格,但被她举牌超过。
“不知道,你认识的吗?”
“他叫安培厉雄,我想你应该对他的姓氏有些熟悉,从某种意义来讲,你和他算是同行。”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这尊神像?”陈鸣有些不太明白。
“他本家的天命菩萨,就是观自在,这尊神像对他意义非凡,我想,或许在场没有谁有这个财力与他竞争。”
“你想要吗?想要的话,我可以买下来送给你。”陈鸣认真的看着她,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看得她有些发慌。
“不要,太贵了,我喜欢用便宜的价格买到超值的物品。”
安培厉雄回头看到了她,她赶紧笑着双手合十,安培厉雄应该懂她的意思,她正式退出了这场角逐。
“三千八百万。”安培厉雄的翻译出价后,不到一秒的时间便被张义超过——“四千万!”
全场哗然。
“四千五百万。”安培厉雄的翻译冷静的报出一个数字,并且挑衅的看了张义一眼。
张义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价格之后,无论拍卖师怎样调动气氛,都没有人继续跟进,倒数完毕后,这件背光菩萨像达成了斯图亚特本次拍卖的最高价格。
“请问,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李灵枫不合时宜的站起来,在场人士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当然可以,女士,下半场是自由拍卖时间,您如果没有兴趣的话,现在已经可以离场了。”
李灵枫说了声谢谢,往门口走去,陈鸣赶紧跟上,跟着她一起走出大门。
外场的安保人员看到有人出来后,过来确认名单,李灵枫将入场凭证递了过去。
“女士,您还有一位随行人员在里面对吗?”
“是的。”李灵枫笑着接过凭证,大步离开,假装听不见身后陈鸣的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