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贸城。
小牌楼。
醉忘尘。
时日还早，但是这座方圆百里最富盛名的风尘处，门前已经开始有马车驶来，放下一个又一个衣着华丽，一眼看上去就财大气粗的人。
这些人虽然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但是从他们的配饰和气质上看，传递出来的就只有一个信息——
爷有钱，爷今天要好好乐乐！
有的人彼此还熟识，抱拳问好。
“刘老板，许久不见，更加富态了。”
“哪里哪里，不如你铁老板。怎么，铁老板不是最近刚新买了几个美妾，这才多久日子，就又来醉忘尘了？美妾伺候的不周到？”
“要我说，那是铁老板宝刀不老，怕是三五美妾，消受不了他吧！”
“哈哈哈哈！许老板，老刘这厢有礼。今天撞上了是有缘，许老板可得给老刘个机会坐东哇！”
“唉，不过可惜了，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锦瑟姑娘弹奏了。一曲忘前尘，都听不到咯！”
“若是能和锦瑟姑娘坐一坐，听听她弹曲，我长乐坊半条街的买卖都给了醉忘尘，也值呀！”
“不说了，一起喝酒！”
“一起喝酒！请！”
在这些表面上其乐融融的寒暄里面，方然仰头看着醉忘尘的那块招牌。
“笔力遒劲，气势不凡。给风尘处当招牌，可惜了。”
吕子实跟在他身后，但是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具体说，是整个人都有些懵。
他还沉浸在方然先前的那一曲十方净土里面。
十方净土，本来就是禅宗佛音，庄重祥和，最是能荡涤人心。
天心禅子亲手奏出来，将这里面的那种禅韵体现的淋漓尽致。
都说禅茶一味，本质是相通的，所以给吕子实的触动就更加强烈。
然后方然再弹了一遍。
他是直接以天机轮盘来复现的，几乎完美地重现了天心禅子所带出来的那种宝相庄严。
吕子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武师上境，哪里能够承受的住两尊道初所成的如此精纯的佛音？
方然弹到最后，吕子实差点就要发愿剃度出家了！
还是方然及时发现了他情绪的异常，琴音一改。
从佛国净土，直接变成了人间烟火。
明明还是佛音，但是其中意蕴已经大不相同。
佛凡相冲，虽然吕子实没有继续被禅韵荡涤，但是落一个心神震动，是免不了的。
他直到此刻，都还有着一种立足净土，观看市井的那种不自然感。
“醒了！”方然轻喝，加了一丝灵力波动在里面。
吕子实这才一个激灵，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面回过了神来。
“哦哦，到了？到了到了……到了，那仙……公子，咱们就进去吧。”
吕子实赶忙引路。
在这里，方然的身份是某一位文士公子，仰慕锦瑟姑娘的琴艺，跨越千里之遥，穿过数座贸城，专程前来拜会。
跨步往里走，门坎内外，就像是两个世界一般。
门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喧闹不堪。
门内，柳浪闻莺，香风袭面，处处都是温柔似水。
一个看上去有了些年纪，但是风韵不减的鸨母，看到二人进来，巧笑嫣然，蛇行而来，柔声道：“吕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怎么了，忘了奴了？”
方然似笑非笑回头看看，吕子实露出一些尴尬的表情，赶忙说道：“红夫人……没忘，没忘！今天是带我家公子来的，别闹，别闹。”
被叫做红夫人的这鸨母水袖一拂，用手中小团扇掩住半边脸，眉目流转间就落到了方然身上。
她眼睛一亮。
说实话，醉忘尘虽然说是风头最劲，但此地往来的，毕竟还都是那些找乐子偷吃的富贾大商。
如同方然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家底殷实的，也会来玩。但是那些公子哥，都是柔弱不堪的病秧子模样，令人难以产生好感。
方然却截然不同。
他就算收敛了气血，但是只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发出来。
若是修道者还好，只会本能地觉得这是一尊大强者，轻易招惹不得。
但是像红夫人这样，风尘中人，对于男人最是熟悉不过。
方然在她眼里，简直就是如同一尊神祗一般！
她眼中带着一丝水汽，呼吸都加速了许多。
若不是周围还有人看着，她早就如同虎狼一般缠上来了！
即便如此，红夫人依然娇滴滴地柔声道：“公子，头一回来醉忘尘？要不要，试试奴的红绸翻龙？包管公子，永生难忘呢。”
媚极。
有别的客人从一边经过，只是侧面扫了一眼红夫人的这副表情，就险些站立不稳！
吕子实老脸也是一红，不过他有两曲十方净土固守神魂，却是没有显露出来那样不堪的神色。
方然淡然地看了红夫人一眼，然后，视线毫无停留地转向了醉忘尘里面，四下扫视。
就好像红夫人那种媚眼如丝，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道云烟而已。
红夫人好歹曾经也是万千人竞相追逐的头牌，有那些故作清高的，但是谁能逃得过她的一双秋水？
方然这等淡然的，是头一个！
她脸色直接就变了。
“红夫人，我家公子……只是来找锦瑟琴瑟和鸣的，别的，一概不谈，不谈。这个……我们就先进去了？”
吕子实显然和这个红夫人相熟，红夫人嗔中带娇地点了吕子实一指头，转身就摇曳着往别的地方去了。
“对不住了仙……公子，让你看笑话。”
方然微微一笑：“无妨。找锦瑟姑娘要紧。我能感觉的到，二楼深处似乎就有一间书房布置的屋子。是锦瑟姑娘的所在？”
吕子实点点头：“不错，醉忘尘就两层楼，一层极尽繁华，二层却是雅致之处。锦瑟姑娘便在二楼深处。”
说着，他挥挥手，招来一个小厮，递出去一块金元宝，说道：“我们此来，是为了寻锦瑟姑娘，做琴瑟和鸣。还请通报一下。”
那小厮先是一愣，也不接那块金元宝，只是笑的滴水不漏，毕恭毕敬道：“这可对不住了，锦瑟姑娘身体有些不适，今天，实在是不太方便。要不，我们这里别的姑娘，琴艺和锦瑟姑娘不相上下，绝对能让二位满意。”
吕子实为难地看了一眼方然。
实际上，平时要求见锦瑟姑娘的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络绎不绝。
真正能得见一面，能合一曲的，都是提前很久就递上拜帖，老老实实排号的。
也有那种才名传出去很广的，可以插队。但是那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这种人，在渊默并不多见。
真拿钱砸，行不通。
小厮不接金元宝，就是因此。
方然的要求来的突兀，现在求见锦瑟姑娘的拜帖，估摸着已经能排出去两个多月，根本来不及。
吕子实委实有些紧张。
只是别人只当方然是寻常公子，吕子实却是很清楚，玄门内堂一尊黄级成员，少说也有道初境界修为的陆地神仙，那是何等恐怖的一种存在。
而且能和禅宗人间行走分庭抗礼，让锦云贸城巡城镇守刘坛都感觉到畏惧的方然，明显在道初境界，也绝对是最为顶尖的那一档。
他很怕方然一怒，整座醉忘尘，连同里面的这些客人，全都得伏尸当场。
而且如果方然真的这么做了，恐怕没有任何人有本事向方然追讨公道。
“没有别的办法吗？”方然不知道吕子实一瞬间想了什么，但是小厮的拒绝他是听的清楚的。
吕子实已经把金元宝收了起来，此时手一翻，亮出来一块下品灵石。
若没有玄门蓝级成员这一层身份，对于一个茶坊老板而言，可能这辈子都没希望能够摸得到一块下品灵石，更何况是一个青楼小厮？
等价是等价，但绝对不是说你有了那么多钱，就有门路弄到的。
刚才那块金元宝不过是三两的重量，而这一块灵石，可是相当于一斤的黄金。
三倍多的价钱。
只是通传一声。
意外的是，这个小厮虽然脸上流露出来一瞬间的动摇，但还是强压住了贪婪，摇了摇头恭恭敬敬道：“二位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若是可以，小的早通传了……实在是锦瑟姑娘的规矩绝对不改，小的就算真的收了爷您的金银，通传了，也是没有任何作用。到时候，爷您还是得怪罪到小的身上……小的实在是受不住二位爷的怒火。”
边上走过的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见此场景，不由得嗤笑道：“呵，又是凭着两个臭钱，就想要觊觎锦瑟姑娘的人吧？锦瑟姑娘琴艺冠绝渊默，你的臭钱，没用的。”
这文士一边鄙夷地说着，一边仰着头吟着诗，走进了醉忘尘的一层楼里。
方然笑道：“琴瑟和鸣，若是有人琴艺足够，锦瑟姑娘，会不会破例一见？”
吕子实伴着方然说话的当口，再次将灵石递向了那小厮。
小厮这次干脆地接了过来，说：“爷您是好人，小的就直说了。若真是能以琴声打动锦瑟姑娘，那么破例一见，也不是不行……拿了爷您的灵石，小的便引您二位到最靠近锦瑟阁的屋子去吧。”
“带路。”
穿过乱哄哄的莺莺燕燕，以及沉醉其间的诸多客人，再绕过一条长且窄的回廊，便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一路上尽是些轻吟曼语，看来即便是方圆百里最负盛名的青楼，说到底也终究还是得回到这最原始的买卖上面去，没有比别的地方高雅许多。
倒是二楼一下子变得清幽起来。
从一间间房间里面，以方然的耳力，间或还能听到诗文相对或者音律相合的声响，比起楼下，那是清爽了太多。
二楼的房间比一楼的宽敞许多，回廊也更加宽且长。
走了一阵子，小厮才恭敬侍立在旁，为方然和吕子实打开一间屋门，请他二人进去。
“这便是梅兰竹菊四间里居首的梅室，黄金百两一夜。诸般乐器这间屋子里都有，果盘酒水爷您随意取用就好。就不给二位爷传姑娘了，有任何吩咐，摇梅室里面的竹牌就好。”
“知道了，你退下吧。”吕子实挥了挥手。
百两黄金，一块中品灵石而已。
方然倒是没有让吕子实破费，随手丢出去一块给那小厮。
屋子正中就是一张琴案，上面放着的，便是一架五弦古琴。
当然比起来仿制的焦尾要差得远，这架琴明显是细致雕琢过的，承露和凰舌都刻着繁复的花纹，琴面上更是一只彩凤飞掠而过。
在看过仿制的焦尾之后，这样的琴，就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了。
吕子实也是矜持地笑笑。显然，他对于这架琴，也是当成笑话来看。
这里没有旁人，吕子实便改回了称呼，问道：“仙长，要不……我会去一趟，取焦尾过来？”
“不必。抓紧时间办完事要紧。”
也不多说，方然随意坐在了琴案之后，信手挨个拨了弦，确认了音准之后——
五指一收，呲拉！
吕子实双眉一紧。
十方净土！
方然，他在青楼里，弹禅宗净土佛音！
屋子里，锦缎低垂，烛台朦胧，气氛温婉无比。
屋子外，长廊两侧，附庸风雅，风雅之下，耳鬓厮磨，风光旖旎。
楼下，一片欢乐场上，霓裳舞动，声色犬马。
而方然所在之处，骤然便如同有一片佛光落下一般！
明明是极尽工巧的一架琴，放在这里，不知弹奏过多少靡靡之音，但此刻，从上面流露出来的气象，就如同禅宗内的一件佛宝，透出无边的中正。
从第一根弦被拨动的那一刻，这件梅室就不再是梅室，而是变成了如同禅院一般的存在。
一种平和宁静的气息扩散开来，绕过梁柱，划过地面，落在了整个醉忘尘的每一个角落。
若不是吕子实听到了方然和天心禅子的对话，只凭此景，他都得以为，方然是在禅宗里面修行了数十载的高僧！
不然，哪有如此精纯的佛音？
和天心禅子比，都不遑多让！
这……不单是琴艺，更是心境！
方然他，将天心禅子那一刻的所有心境，摹画到了足以乱真的地步！
“黄级的仙长……果然，恐怖如斯……”
而听到十方净土佛音的男男女女，此刻都突兀地停下来了正在进行的动作。
一种发自内心的叩问，凭空就出现在了他们神魂当中。
更是有女子直接垂下两行清泪！
一曲十方净土罢，整座醉忘尘，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之中。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唯有锦瑟阁，大门缓缓打开，传出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吱呀声。
一个如同琴音一般的声音从锦瑟阁内传出：“这位公子，还请入阁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