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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今天是星期三,多云,空气质量优,东南风一级,能见度十六千米。Nobody can go back and start a new beginning, but anyone can start today and make a new ending.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但谁都可以从今日开始,书写一个全然不同的结局。”手机里今天的日历App上如是写着,不知为何,苏霓觉得这就是手机特意对自己说的话。

经历家中一场剧变之后的苏霓,从北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土——彭州。推着单车,行走在黄昏的街道上,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偶尔冒出几声汽车鸣笛声和几声叫卖声,沿街的店铺数十年如一日地开着,百货商店、小吃店、五金店还有好多好多店铺,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却又似乎都变了。

记忆中的彭州是模糊的,眼前浮现的只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高大的背影,还有老房子的楼上街坊邻居来来往往的陌生身影,依然清晰的只有那种熟悉的味道,阴雨天潮湿的青苔散发出的阵阵青草味道,晴天的阳光里刚洗过的衣服飘散出似有若无的肥皂泡沫味道,自从1994年离开彭州以后关于这些回忆似乎已经被尘封在了记忆深处堆满灰尘的角落。但是现在,彭州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它就是眼前黄昏的街道,映着昏暗的路灯,大大小小的街道和巷子,汽车的鸣笛和自行车铃声,无数陌生人,以及,眼前这栋荒芜多年的三层楼排屋。

苏霓先把自行车停在一边才走到大门面前,在手提包里找了好久才找出一把钥匙,用它去转动那个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锁,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所幸这把锁还是好的。伴随着一阵沉闷悠长的嘎吱声,苏霓推开了门,然后把停在一旁的自行车一同推了进去。虽然这个小区现在除了苏霓已经没有其他人住了,更何况也没有人会对这个破旧的自行车感兴趣,但是如果半夜突然下起了雨,苏霓也怕这么弱小的它被淋坏了。屋子已经年久失修,到处布满灰尘,苏霓随手把自行车靠着角落放着,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电灯开关。接连按了好几个都没有亮,直到试到了第8个开关,灯终于亮了。是一颗悬挂在屋子正中间的日光灯,就这样孤零零地悬挂在屋顶上,灯罩已经不知去往何处,一阵风吹来都会摇摇晃晃。

幸好还有这颗灯,就算它的光那么暗淡,全身布满那么多灰尘,或许还有一两只蜘蛛在周围爬来爬去,但至少有了它,苏霓才能在这个这么漆黑的夜晚找到一丝光亮,这种感觉仿佛是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木桩。借着这昏暗的灯光,苏霓找到了摆放在角落的床,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在那里,从没有移动过一步,自苏霓离开家乡的那天起它便在这里,仿佛是等着她回来一样,而今终于是等到了。苏霓捂着口鼻,轻轻掀开了盖在床上的防尘布,虽然防尘布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但所幸下面的被子床单还有枕头还是干净的。这一瞬间,苏霓才似乎有了回家的感觉,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躺在床上,这几天的奔波劳累全都化作一股倦意袭来,渐渐侵占大脑……

2009年5月21号,天气晴,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这样的天气实在很适合睡觉。也许是太累了,从来没有迟到过的苏霓今天居然因为睡过头而迟到了。“在中世纪末期,西欧社会发生了两场重大的文化变革运动,一场是意大利和南部欧洲拉丁语世界中的文艺复兴,另一场则是北部欧洲日耳曼语世界中的宗教改革运动。”老师正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苏霓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教室,生怕发出了一点声响打断了大家。她走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空位上悄悄坐了下来,拿出了课本,一切动作都安静到了极点。所有在座的学生都低着头,或是写下笔记,或是低头沉思,没有一个人把注意力转移到迟到的苏霓身上,她仿佛变成了空气一般。不过苏霓喜欢这样的感觉,现在的她害怕被大家注视,害怕被大家关注、了解,现在的她甚至有点自卑。她想,也许以后在学校的日子也如同这般,一个人去上课,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然后再一个人放学,回家,如果日子能平静得如同这般,虽然说不上好,但也的确不坏。苏霓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负重的骆驼,再多一根稻草就会被压垮,自己再也禁不起任何打击了,特别是在最近这段时间,刚刚失去了至亲好友的这段时间。

学校的一天过得太快了,图书馆里的同学越来越少,天越来越黑了,外面的街道、大厦、广场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学校教室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灭掉了。苏霓现在不喜欢回家,只希望在学校可以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直到图书馆的管理员老师提醒她要关门了,她才决定要离开。在管理员的催促下,苏霓匆忙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书本和钢笔便快步走下楼了。

刚到楼下时,整个图书馆大楼的灯就已经全都灭了,眼前一片漆黑,而后头上忽地响起了急促沉闷的声音,打雷了。随后眼前亮光一闪,勾勒出黑夜中操场的轮廓,又迅速熄灭——闪电伴随着雷声在空旷的学校肆无忌惮地演奏起来,但却丝毫没有节奏和乐感,他们仅仅在深夜忽地炸响,他们仅仅只是吵醒那些熟睡后的美梦,又或者让深夜的行人陷入更深的孤独。苏霓一个人站在楼下,鼻尖似乎已经飘过一丝若隐若现的雨的气息,而今天白天却是晴空万里,所以并没有带伞。苏霓下定决心冲出去,想要赶在下雨之前回到家里,虽然破旧不堪但是却是唯一能在这深夜遮风挡雨的所在,的的确确是现在唯一的家。可是,刚刚踏出去两步,淅淅沥沥的声音就已经响起,冰凉冰凉的水滴就已经触摸到温热的皮肤,化作一丝有些刺骨的寒冷深入皮下。苏霓赶紧用手挡住头发,飞快地跑了回图书馆楼下。夜晚,打雷,下雨,一个人被困在这偌大的大楼下,苏霓开始怀念起以前的时光,以前早上醒来就可以看见早饭、感冒就会有人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水、下雨就会有人送伞的日子,记忆清晰地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但的确已经远去好久好久,远到再也无法触及……

本以为此时此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苏霓,忽然听到身后的楼梯传来脚步声,这么晚了竟有人同自己一样还没回家吗?回过头一看,两个白色的身影正从楼梯上下来,向自己这边缓缓走来,他们应该是穿的本校的校服——白色的衬衣加上格子的裙子或者是裤子。此时却安静地只能听见很轻的脚步声和操场上的雨点声交织在一起,看不清面容,只有黑暗中隐约的两个人的轮廓。等到他们走到了身边,苏霓才能在黑暗中分辨出来这是一男一女,一个穿着校服裙子一个穿着校服裤子,男生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即使在这样的黑夜里也如此明显地就能看出,女生显得很瘦,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地垂下,遮住了侧脸,只能看见她跟身旁男生皮肤一般雪白的腿。男生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把黑色的雨伞,熟练地撑开后就跟身旁的女生一起走入了雨中,苏霓又仿佛变成了空气一般,全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甚至连目光都不曾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只剩淅淅沥沥地拍打着节奏的雨点和自己相伴,在这一片漆黑的夜里。

苏霓就这样大概站了两分钟的时间,刚才那对男女却又忽然走了回来,收起了黑色的雨伞,走向苏霓的方向。兴许他们是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回来取走吧,苏霓如是想。但是他们竟停在了苏霓面前,有些意外。在黑暗中隐约能看清他们的脸,那位男同学丝毫没有表情令人想起冰块,女同学脸上有淡淡的微笑,用一种很轻很温柔的声音说道:“这位同学,我看你没有伞,要不跟我们一块走吧?”

苏霓非常吃惊他们会如此热心,回答道:“谢谢,但是一把伞应该不够三个人用,你们先回去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女同学道:“你没有看天气预报吗同学?从今晚开始的雨要下到星期天才会结束。他有雨衣,我们打伞就可以了。”

今天是5月21号也就是星期四,未来3天都会下雨吗?苏霓真的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回答道:“我家就在学校附近,你们方便吗?”

女同学道:“别客气,我们都是同班同学。”身旁的男同学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一句话,皮肤雪白,仿佛一尊雕像。

苏霓微微有些诧异,自己竟没有认出同班同学,就算是刚转来的新生也应该对班上其他同学有些印象吧,道:“不好意思,我是刚来的转学生,跟大家还不太熟,我叫苏霓,你叫什么?”

女同学道:“你好苏霓,我叫林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右手,示意苏霓握手问好。

苏霓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也伸出手去礼貌性地握手回应林子,道:“你好林子。”触摸到林子手上皮肤的一刹那,苏霓似乎觉得她的手比雨滴还要冷,不忍住都要打一个寒颤了。

林子道:“那我们走吧。”

于是,林子便和苏霓撑着同一把伞走入雨夜中。男同学熟练地从书包里翻找出折叠得异常整齐的黑色雨衣,然后匆匆披了上去,紧随其后走入雨中。一行三个人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国立大学。按理说,学校不应该晚上不开路灯的呀,要知道苏霓转学之前在北京上的学校可是整晚都开着路灯的,康德大学果真是有些抠门的,连电费都舍不得出。一出了学校,外面就有昏黄的路灯了,这样的灯光仿佛蜡烛一般,微微照亮了雨夜中空旷的街道。好在,总算能看清路了。从结伴同行到现在走出校园,走在街道上,一行三人还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苏霓自己认为,自己其实有点话题废,不善于跟别人沟通交流套近乎,虽然气氛有点尴尬,但是似乎找不到话题来打破这样的尴尬,当然,后面的男同学一看就是更加内向的人,有种他永远不会讲一句话的错觉。或许是三人有些同感吧,林子竟成了第一个打破尴尬气氛的人,林子道:“对了,苏霓同学,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就是我们班的班长,而叶风就是副班长,也就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披着雨衣的叶风,示意这位男同学就是自己口中介绍的副班长。听闻林子介绍自己,叶风也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头也不抬一下。

苏霓确实还不知道班级上的事情,道:“我是新来的转学生,刚来两天,确实还一无所知抱歉。”

林子微微一笑,道:“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问我们,我是班长应该多照顾你的,别客气。”

听闻林子这么说,苏霓心里不禁觉得暖暖的,来到彭州以后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自己,于是点了点头,道:“嗯好的。”

一行三人走着走着便到了苏霓住的小区附近了,这里果真是离学校很近。如果不是在这里住过,现在这样漆黑的晚上肯定看不出这是一个小区,现在的南城9号门口生长茂盛的藤蔓已经爬满了写着小区名字的门牌,脚下则是杂草丛生,人已经从里面离去,绿色的植物渐渐将这里全部占据,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宣示着自己的胜利。苏霓在这里停下了脚步,道:“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就陪我到这里吧,谢谢两位。”

林子望了望周围道:“这附近没有人住呀?我们把你送到家门口吧,我们两个也住在附近很近的地方。”

苏霓挠了挠脑袋,略有些尴尬道:“其实,我就住在这里,进去就是了。”

林子道:“原来你住在这里呀苏霓同学,要不要我们陪你进去?我看这附近没有人住,你要小心一些。”

苏霓道:“没事的,都已经到这里了,走两步就回家了,不用麻烦你们了。”

既然苏霓坚持不用送了,林子和叶风也就不送了,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苏霓走进这个藤蔓缠绕的小区大门。苏霓走后,林子和叶风似乎在小声嘀咕些什么,声音都被雨声淹没,只有靠近彼此才能听清。一个人走进小区,苏霓用手挡住头顶,尽可能走得快些,希望能少淋一些雨,可是刚刚小跑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林子的声音,“苏霓同学,等一下,刚才我有事忘了跟你说。”

于是苏霓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正向着自己撑伞走来的林子,等她靠近了才问道:“什么事呀班长?”

林子顿了顿,似乎在深思些什么,道:“刚才你正要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是刚才突然一下没想起来,你进来之后过了几秒我才想起来,但是这件事我觉得一定要告诉你。”

听见林子这么说,苏霓更加疑惑了,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林子同学?”

林子赶紧从书包里找出了自己的手机,然后盯着手机急忙按了几下,随后便递给苏霓看,道:“我想起了我以前看过的一个新闻,这里应该就是南城九号小区吧?新闻就是关于这个小区的,以前彭州的知名富商——创世纪集团董事长一家就曾经就住在这里,但是他们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之后,就宣告破产了,后面的事就更可怕了……后来法院的警察过来传唤他们两人,一直敲门都没人开门,于是警察破门而入,结果……发现他们两人已经在房子里自杀多日了,而且死状凄惨,据说是服药自杀,看见尸体的人当场就吐了。”

苏霓心头一紧,突然间头顶上撕裂天空的闪电一闪而过,有一瞬间将黑夜变作了白昼,紧随其后的巨大雷声仿佛是耳边敲响的一面大鼓一般,把耳膜都震疼了。这雷声和闪电来得突然,三个人都有些受到了惊吓,但却又很快把这种情绪深藏了起来。周围依然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显得格外安静,听完林子讲的这个故事,苏霓仿佛变成了一尊石雕愣在了原地。

林子见状伸出手在苏霓眼前晃了晃,道:“你没事吧?苏霓同学。”

苏霓突然回过神来,强装镇定,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啊。”

林子接着道:“所以,住在这里你不怕吗?你是住在哪栋楼?我帮你查查当时出事的那栋楼是哪一栋,看看离你近吗?”说罢又开始翻弄手机。

苏霓赶紧用手捂住了林子的手机屏幕,道:“没关系,不用查了,我不相信这些,我没事我很好的,我先回去了,拜拜。”说罢便飞快地跑了,不顾地上飞溅的水花,像逃一样的回家了。

林子只以为苏霓是被吓到了才有的反应,没有太在意,便也挽着叶风继续往回家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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