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希述的国王,亚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无能为力”的情感。
巍峨的宫殿金碧辉煌,从地板的砖石到到修长的石柱,再沿着整齐划一的飞扶壁一路蔓延到尖耸的屋顶,每一寸建筑的体肤都在散发着犹如琥珀般耀人的光泽,在阳光的衬托下于远处的人们眼中仿佛一整座黄金打造的宫殿,时刻彰显着其主人的财力与地位。
这并不是随处可见的景象。
所有人都知道,希述帝国的皇宫是有魔法的。作为仅有的几个拥有伟大的神族赐福的人类国度,诸神的恩典绝不仅仅限于口头上的祝福与承诺。不提那如山般数之不尽的财富与浩瀚如海的知识文化的传入,就连希述的皇宫都是由神族亲自打造,每一块石料与瓦片之上都覆盖着或多或少不同用途的魔法,彼此联系着对方,形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在普通人眼中这是一座辉煌的宫殿,而若是用魔法师的眼眸来窥探,则会看到无数如同河流般的魔力在这座皇宫的表面或地下如同人体的经络般彼此连通呼应,铸成一座钢铁要塞,亦或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
这份奇迹并非免费的善举,发动一次皇宫内魔法阵所消耗的人力物力足以在短期内减少国家一个军团的兵力,顺带着累死不少英雄级的魔导师。
但亚瑟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了。
房间内不断传来女人凄厉的嘶吼声,几人手忙脚乱的行动声,以及某些物品倾倒翻覆的急促声与嘈杂的人声。女人似乎已经嘶吼了有一段时间,声音不断变得沙哑而低沉,到现在已经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呻吟,逐渐被其他人的声音掩盖,颇有几分已在弥留之际的味道。
为了防止任何可能的外来事物打扰到妻子的生产,节俭清廉了半辈子的亚瑟直接启动了当年设计用来抵御军队的守护法阵,用来向神明祈福的命运法阵,以及其他各种各样不知道有什么效果反正亚瑟觉得哪怕能有一丁点作用的法阵,并且开启了屋内的隔音效果,保证屋外不管是杀声震天还是一只苍蝇飞过都不会打扰到里面那小小的一片世界。但出于私心,亚瑟还是让屋内的动静能传出来,以便自己能时刻掌握情况,结果就是让自己陷入了不停的担忧与惊恐之中。
心中回忆一下,到现在大概快过了八个小时左右,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但亚瑟的心却跳的越来越快。这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此刻真想拔光自己的头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而也就在此时,屋内女人的呻吟声渐渐止住了,连带着其他声音也突然间减少了许多,倒是水流的哗哗声渐渐多了起来。
这是在给婴儿清洗身体吗?
亚瑟一颗心突地就提到了嗓子眼,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但就是静不下来。
但屋内再也没什么大动静传出,大概是很顺利地结束了吧。
想到这儿,亚瑟又终于不再那么身心俱疲地颤栗了,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高柱,左手扶额擦起了满头细密的汗珠。
屋内似乎开始传出喜悦的笑声和衷心的祝福话语,宣告着这漫长的征途的结束。
那一刻,亚瑟着实感受到了什么叫从人生的大悲到大喜。
但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天的尖叫,声线之尖锐几乎像是一柄利剑般刺入亚瑟的双耳,让这位一国之君差点因一个趔趄摔倒。
“发生了什么?!”亚瑟顿时脸色大变,无意识地一用力,竟徒手将扶着的柱身捏出了裂痕。
而此时,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也慌慌张张地小跑了出来,身体不知是因为年迈还是惊恐而不住地发抖,来到亚瑟面前扑通一声地跪了下来。
“陛,陛下……”老妪颤颤巍巍地说道,让亚瑟心中的预感大为不妙。
“怎么回事?是孩子出事了,还是艾琳?”亚瑟扶着老妪的双肩,紧张道。
“不,王后大人没事,还为陛下诞下了两位王子与一位小公主。但,但是……”
“但是什么?”亚瑟已经急得恨不得把老妪的舌头给拔下来,屋内传出的阵阵惊呼声让他的内心愈发不安。
“小王子他,”老妪抬起头来,眼中的恐惧之意几乎如同浓稠的黑色液体般流淌出来,“小王子的眼睛,燃烧着黑白色的火焰。”
“火焰?”亚瑟在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把大脑放空了几秒钟的时间,然后才渐渐意识到老妪说了什么,紧接着瞳孔骤然涣散了起来。
黑白色的火焰——那是对诸神最严重的亵渎,是这世间最污浊之物,是比原罪更为恐怖的罪过,是本不应出现在这世上的悲剧。
“这,怎么会……”亚瑟似是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不可能啊,怎么会……”
自己终于出生的孩子,本应该成为这世上最幸福之人才对,怎么会沾染上那种被神所抛弃的东西?
老妪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跪下,头深深地叩于地面,“陛下,诸神不会饶恕这样的罪过的,我等必须献上最大的诚意。”
但一向对神明忠心耿耿的亚瑟这一次再没有苟同老妪的观点:
“你是要我亲手杀死自己刚刚降世的亲生儿子吗?!”亚瑟厉声呵斥。
“必须如此,陛下。”老妪的声音从颤抖渐渐归于平静,但依旧没有抬起头颅,“否则,诸神将对我等降下天罚。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诸神,诸神也绝不原谅背叛。”
这一句话如当头喝棒般砸向亚瑟的头。
亚瑟忽然意识到,这已经不仅仅是他的家事了。如果众神对亚瑟的所作所为有任何不满,希述的所有骑士,所有魔法师,所有贵族,所有百姓,甚至所有的草木虫鱼,都将因他而承受众神的怒火。
他忽然间就必须在儿子与国家之间做出抉择,立刻,是做一名父亲,还是一国之君?
人生的选择,都是来的这么猝不及防吗?
那一天,亚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从人生的大悲,到大喜,再到大悲,或许最终到了绝望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