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说不准,”夏天好心提醒道,“人与人的关系比王国还复杂。”
这话让明曦变得恼怒,“你怎么老是拐弯抹角,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和杀父仇人呆在一起,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烂婊子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我只是据理力争,并没有其他意思,”他委婉地宣布,“菲丽汶小姐,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孩,也最美丽。”
“黑发民没有任何名誉可言,还有,上次你远远见到莲妮.亚夏的时候可没这么说,”明曦冷哼一声,不再搭理这俏舌的谎言师。
夏天无奈地摇摇头,而她的杀父仇人也下意识地远离他们。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夏天坚持每天从噩梦与苦虐中早早醒来,凶狠地拿起木剑,死命地披砍梅娜手中的剑,等到浑身酸痛,鼻青脸肿之后,又坚持在烛光熄灭之前理解符文巫术的奥秘。
每当他想要放弃之时,夏天便会看着梅娜与明曦,日复一日的剑影在老榕树下舞动,随即变得动容,他又复坐回书桌前,书页随着树叶时常哗哗翻动,直至蜡尽泪干。
这两个比他有天赋的女孩都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他又凭什么该放弃呢?
他柔软的自尊鞭挞着他坚持迎来了费尔南迪斯的第一次考核。那是日上三竿之时,天上空荡荡的连云都找不到一片,太阳就像是滚烫的炉子在地面不厌其烦地洒下无数热金子,圣城内外的许多男女都穿起轻棉薄丝。
讨厌的天气,夏天一边想着,一边与一众“同僚”站在符文场静静等待着。
这些人虽然都是费尔南迪斯的学徒,但他们甚少见面,即便有尔有过一两次照面,也不过是简单地点点头,有些厌恶黑发民的蠢货则会以简单的鼻音或是咒骂代替问候。
他们等了不知多久,随着日渐西落,有人走了又来,随后便又离去,有的人找了处阴影睡觉打鼾,还有的人干脆宣称要找个甜美的小妞打发过这个无聊的下午,但仍有人坚持,譬如菲丽汶小姐。
“这可能就是考核,”菲丽汶小姐经过一阵详实有据地分析后,确信无疑地宣称,“他在暗中观察,放弃的人很可能会被责罚。”
然后夏天看着她与梅娜顶着三四十度的太阳在符文场的一角站了一个下午,他本人自然是躲在树下阴影下悠哉地看书。
在黄昏即将结束之时,一位侍从慌张地从远处驾马跑来,仓促地召集仅剩的几人,郑重宣布,“费尔南迪斯大人喝了点小酒,今日无法如期举行考核,三天后再来,麻烦诸位复述给其他大人。”
此言一出,众人鸟散,唯二顶着太阳暴晒的菲丽汶小姐竟有些摇摇欲坠的姿态,若非夏天手疾眼快,只怕她已一头栽倒。
“可怜的小家伙,”夏天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把她搀扶回去,他也不知这女孩究竟是被气晕的,还是单纯地中暑了,为此,梅娜打算给她找一个学士。
(学士会学习部分医疗方面的知识,可以担任类似医师的职业。)
还好,学者来之前她就已经醒转,所以学者简单说了几句就走了。
她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盖着棉被,苍白无神的眼睛既茫然又混乱,她嘴巴动了动,带着控诉的语气虚弱地质问梅娜,“凭什么这种人也能当圣城学院的老师?”
梅娜保持沉默,夏天则从厨房泡了一杯热乎乎的果酒,他小心给她吹了吹,置于她伸手可及的床头木柜,嘴里不忘说道,“你精通历史,我想问你,十七年前执掌河间地区的是哪位国王?”
菲丽汶小姐张了张嘴,她当然知道,十七年前执掌河间地的乃是七国闻名的绿帽王达伦.亚夏,这人是莲妮.亚夏的祖父,也是当今河间王贝当.亚夏的父亲。
但他之所以在七国被众人所知,乃是因为他曾意图让一名妓女的私生子继承河间地的领土,此妓女并非达伦王的子嗣,而是妓女在外与其他男人的私生子,这笑话当年闻名七国上下,以至于很多人至今都会拿它嘲笑河间人。
“这年头,连蠢货都能当国王,一个酒鬼当老师又有什么难的,要我说,还是你傻,既然别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只需做得比别人好一点即可,可你呢,非要用头去试这墙有多硬,你想过没,如果你在这里病倒了,三天后的考核怎么办?”
这话让菲丽汶小姐抿紧嘴唇,费尔南迪斯从来不是一个讲理的老师,而且这人丝毫不会因为梅娜的特殊身份而讨好她,更不必说她的侍女。
如果他真打算三天后继续考核,这的确是个难题。
“好好休息吧,”夏天安慰道。“三天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更何况,那老头连考核内容都没说咧,说不定就是比谁睡得更久。”
虚弱的菲丽汶小姐不若她健康时那般健谈,下午的暴晒吸取了她几乎一切的力量,所以当夏天一番毒舌后,看到她只是乖巧地嗯了几声,久久沉默不语。
“怎么了?”她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实话实说,”夏天靠着一旁的桌子,拄着下巴沉思许久,最后坦诚道,“半死不活的你竟然比原先的你还顺眼。”
“.......你说话倒是一如既往地难听,为了避免你继续口不择言,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还想听到更多关于群星的故事。”
也对,上次和她讲他的故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的印象里,那大概是一千年前的事情咯,自从接受木剑练习后,他便失去了一切在晚上闲聊的精力,而今天,他精力还算充沛。
“那你想听什么?”
菲丽汶小姐撅着嘴唇,思忖良久,才缓缓说道,“关于恐龙,你说那是你们那边最危险的野兽。”
“并非如此,那是一种极其无聊的野兽,”夏天的脑海中勾勒起另一幅画面,“我自小到大只面对面碰到过一次,而它们,和你们这儿的厄兽相比,就是温顺的猫咪。”
“我只是想听听,”她眨眨眼睛,手指相互交错,“其实我还没亲眼目睹过活生生的野生厄兽,父亲从不让我外出冒险。”
“恐龙真的很无趣,”夏天发誓,“吃草的温顺,吃肉的暴躁,如一亿年前一样。”
“那你说的那只你曾见过的最凶猛的恐龙呢,说说它呗?”
“那只的确是种极其可怕的生物,”夏天描述道,“吼叫声大的像真正的龙,它最厉害的当然并非声音,而是被我们的科学家改造的地方。
潜水,变色,控温,长出硬质鳞片,这一系列的词汇只能描绘出它特质中的一部分,你见过鳄鱼嘛?”
菲丽汶小姐点点头,她常在尖屯镇的河沟旁见那种东西,这些家伙经常会被人剥皮抽筋拿做它用。
“它汲取了比鳄鱼还强大的咬合力,还把其他更可怕的生物改造过来,犀牛的角,青蛙的弹跳,蛇的毒液,豹子的爆发力,狼的狩猎本能,还有熊的天生非凡的力量,以及霸王龙的幼胎,”夏天开始胡说了,“最后形成了这么一个超级物种,我们那儿的人把她命名为“暴虐迅霸王”。”
“足够疯狂,几乎快比得上炼金师们的手段。”
“炼金师的手段?”夏天怀疑地重复了一句。
“一些研究尸体的炼金师们经常会拿各种动物做可怕的改变,最让人害怕的是,他们有时候会拿人来研究,以尝试创造出最可怕的物种。”
“拿人做实验,真够疯狂,”夏天评论道,即便是我们那儿的实验室,也只敢暗地里做这种事。
当然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有些事情在尚未证实之前,终究只是谎言。
“更疯狂的事只会被压下去,”明曦沉闷地提了一句,“继续和我说说恐龙吧,它的来历是怎样的?”
“它的本体物种乃是活在一亿年前的古老生物,”夏天随口胡咧咧道,“在我们那个时代降临之前,他们已经灭绝了一千万年........”
“等等,”菲丽汶小姐质疑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们存在过那么久。”
“这是另一个问题,”夏天略微不满,“到底能不能让我讲完。”
“哦,你继续吧。”
“为了复活它们,”他找了壶酒袋子,随手给自己的杯子中倾倒满,劣质的烂葡萄酒,但也能入口。
“考古学家以及生物学家们四处寻找,最终从一种名为琥珀的古老遗物中,找到了保存完好的血脉,他们提取其中的遗传血液,通过复杂的技术,重新让这种一亿年前灭绝的动物再度出现。”
“等等,你不是说恐龙是一千万年前灭绝的吗?”
夏天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安心听,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我的故乡。”
菲丽汶小姐不得不认真听完了这个漏洞百出的恐龙小故事......
三天后,费尔南迪斯如期爽约,并让他那个年轻侍从告诉班里的所有学生,“费尔南迪斯的下次考核会在一个月后举行。”
回去的路上,夏天摸摸下巴,“他莫非又喝醉了?”
“很有可能,真不知道下次他再说这话的时候,还有几个人信他。”明曦的脸色依旧不那么健康,但她还是很高兴今天没有如期进行所谓的考核,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否支持自己坚持下去。
“照我看,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大喝一通,”夏天提议,“无论怎样,今天值得庆祝。”
菲丽汶小姐跃跃欲试,而梅娜庭女没有意见,尾随在最后面的白骑士赛拉弥则不乐意进入酒馆,事实上,夏天隐约能感觉到,不仅是喝酒,她对保护他们这项任务也非常不乐意,若非对方的荣誉感,只怕赛拉弥早已抽身离去。
她们决定前往宿醉酒馆,白骑士不愿进入酒馆,梅娜便让她守着静默塔。
宿醉酒馆位于圣城内的主教大道之上,背后依靠的城墙上耸立着七座水晶塔楼中的一座,旁边临近着修士与城防士兵的家眷居所,来自学院的许多人也时常来此宿醉,就夏天所知,它的名声丝毫不逊色于城外贫民窟的烂鹅酒馆。
当他们抵达宿醉酒馆的歪歪扭扭的橡木招牌,步入一座尖顶桃红砖瓦阁楼之时,老板娘刚收拾完一堆废弃的碟盘,正用还算整洁的抹布使劲抹过残余菜渣与油脂的木头桌面。
“几位,”老板娘迅速收拾完东西,咧着嘴走过来,她的牙齿发黄近黑,活像一口烂牙疮,鼻毛向外延伸,又黑又粗,“敢问要点什么?哦,原来是......”
她正想指出梅娜的身份,却被夏天打断,“我们只是三个想要喝点小酒的普通旅客,我们要热乎乎的甜酒,好一点的,”宿醉酒馆的香料甜酒昂贵而稀少,一般只有有钱的贵族才能喝到,夏天知道出钱的一般是前庭女,自然不会有丝毫客气,“来点下酒的烧肉和甜菜,随便给我们盛点烤的脆脆的面包皮,少不了你的钱。”
“好咧,”老板娘眨眨眼睛,将抹布擦干桌子,遂即瞪大眼睛朝内厨吼道,“上瓶好的香料甜酒,要列岛运来的佳酿,上之前热一热........”
得到里面的回应后,老板娘让他们稍安勿躁,随后扭着屁股一晃一晃地走来了。
所谓的来自列岛王庭的佳酿,味道其实也不过如此,但难得出来喝一杯,夏天还是十分乐意享受。
可惜,明曦只是轻酌了一小杯后,便开始乐此不疲地尝起配送的凉菜。
“看起来今天喝酒的爵士不少,”夏天注意到很多人进出酒馆,不少是来自学院的学生,“这破地方的酒不好喝,名头倒是好大。”
“宿醉酒馆的肥美鳜鱼是圣城最好吃的菜肴,配上多恩辣椒,浇上自列岛运来的香料甜酒,我想没人会拒绝它。”
“但它的酒让人失望,“夏天又吞了杯甜酒,随后找老板要了壶葡萄酒。
在期间,他身后的方木桌上坐着一桌来自河间地的骑士,蓝色的铠甲发出咔嚓的摩擦声,他们将佩剑放于桌旁,是幕烈恩家族的骑士,胸前绣着河间地带第二大家族的白狼徽章,他记得,他们归属于兰德尔公爵,这几人是兰德尔公爵之子亚兰德.慕烈恩此行的效忠骑士。
夏天本不感兴趣,但那四名骑士说的内容让他实在无法转移注意力。
为首的骑士人高马大地占据桌子的一面长凳,将其他人隔绝在夏天的视线之外,他尽量压低声音对着他的同伴说道,“是吗,我听说绿水河的伯爵死了。”
另一人难以置信,“怎么会,我上次听别人说他还有心思调戏他的女仆,把那小姑娘弄得连夜逃出城去,甚至还听说他打算娶一个十岁的小老婆,这位大人是怎么死的?”
“阴谋,”第三人重复道,“绿水河伯爵身体一向健康,我猜是有人给他下了毒。”
“那可真够卑鄙,”骑士低声吼道,“怎样的小人才会给他下毒?”
第四个人乃是坐于边上的一名藏在兜帽里的小个子,他的声音又嘶又哑,“他还没死,而且,是疫病。”
一时间,三人噤若寒蝉,骑士忍不住皱着眉头低声喝道,“你疯了,怎敢胡言乱语。”
“我哥哥不就在绿水河伯爵手下当差,”他认真回应,“他说他亲眼看到,伯爵大人是如此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疯子,他见到血肉就会变得疯狂,我哥哥对这事敢打包票,千真万确,以诸神的名义,他发誓他的确看到了。”
“那不是只能在最北方的黑境一带生存的冰尸?”
“绝对不是,”带兜帽的小个子笃定地低吼到,“他亲眼所见,伯爵变得腐烂,乌黑,腥臭,一只手指几乎只连着皮,然后他变得疯狂,他把他的儿子斯温爵士咬伤之后,疫病就把他的儿子也变成疯子,若非卫兵们合力封锁住绿水堡,只怕这疫病早就传开来,很多人都亲眼见到他被人捅穿身子,但他丝毫没事,反而更加残忍。”
“真够疯狂.......”为首的骑士不安地喝下一杯热酒,“听起来像是炼金师的屎尿,也只有他们能让人不死不活,像个疯子一样。”
“也可能是巫师下的手,这些懦弱的家伙在下毒和诅咒方面同样有一手,”另一人吼道,“依我看,该把他们全部驱逐出去,让他们回到那群北方佬的地盘烂掉。”
骑士警告他,“别乱说话,咱学院里巫师佬可还不少。”
年轻的侍从们四处瞪了瞪,“除了一个晦气的黑发民,我可没看到北方的巫师佬,那家伙瘦得跟鸡崽子一样,我会怕他?”。”
“黑发民总会到来厄运,”矮个子的兜帽侍从压低声音,唯唯诺诺地说道,“听说黑发巫师是巫师中最邪恶的存在,他们常与处女尸体,流产孕妇和死婴打交道,对了,绿水河伯爵夫人悬赏二百枚金龍,想要找到幕后黑手。”
“这么说,”高个子的侍从把手放在剑上,“绿水河伯爵的事情很可能和他有关,依我看,就算此事不是他做的,黑发民也总会谋划些可怕的事情,咱们把他带回去,说不定还能讨点赏钱。”
“先不提伯爵夫人为不会为此付钱,”骑士出言警告道,“你们得考虑清楚,这儿是圣城,安分点,别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庄园,否则没人给你们收尸。”
这群人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麦酒,期间还不时阴测测地打量着夏天。
待他们走后,夏天耸耸肩,“这年头,黑发民连呼吸都是错误的嚒?”
“在南方,黑发民的传说多半伴随着可怕的巫术,在北方的大部分地区,人们则认为,黑发民是流传在南方热恩边境的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他们会将灵魂出卖给恶魔以换取吸血的力量,在海外的诸多传说中,黑发民似乎是一些比海盗还要可怕的食人生番的后裔。”
“那我还真是忙哩,”夏天撇咧着嘴笑道,“我倒是也想成为传说,菲丽汶小姐,你知道这冰尸是什么东西?”
“冰尸是一种生活在灰原以北的生物,”明曦对这些鬼怪故事似乎非常了解,“他们生前均是活人,但被不知名的邪恶东西诅咒感染成了不死不活的冰冻尸人,自此近乎永生不死,它们披霜戴雪,不惧寒冬,却毫无意识,只知道麻木地游荡,触碰冰尸的人会时常被感染,有人说这是北方巫师们搞的鬼,但也有人说是某些怪物造的孽,你也知道,灰原北境以北,越过北方的黑长城,便是无穷尽的蛮荒之地,那里藏着许多可怕的怪物和诅咒,黑暗力量在那儿有着极大的增长。”
夏天知道黑长城,据说那是世上最大的符文之墙建筑,于一万年自北地灰原尽头拔地而起,隔绝大陆南北,城墙高两百余米,据称上面甚至留存了神之符文,为的就是抵御世界尽头的黑色国度以及各种可怕的厄兽。
黑色国度里多的是野人,异族,和反抗国王,违背法律的流亡罪犯,还有厄兽,暗灵,古神信徒,以及背弃真神的弃光者在那里大行其道,在七大王国里家喻户晓的恐怖故事里,黑色国度之名占有十之八九。
“那........”夏天交叉着手指,十分好奇地问道,这位绿水河伯爵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可不好说,”菲丽汶小姐只觉得口舌有些干燥,便向夏天要了点酒润润口,“绿水河临近苍翠岭,丘陵地与苍翠王庭,与丘陵王的碎石堡公爵之间仅由一条林岬古道相连接,这是个十分有争议的地方,三十年前的绿水河伯爵甚至还是丘陵王旗下的贵族,如果真有人要对绿水河伯爵下手,不得不承认,北方人的嫌疑很大,”她咽了咽口水,“但那种让人不死不活的诅咒,恐怕是某种异常可怕的禁忌之术。”
“你有听过类似的诅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