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有私心没错，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都成为圣人，但圣务官已经竭尽所能防止黑发民所说的情况，明曦不认为他的建议能有多大的可行性。
“你有意见可以亲自和圣务官阁下提，我想他很乐意接受你的高见。”
黑发民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随后继续悠闲地四处闲逛。期间，他时不时指着小衣柜，或是根本藏不下人的床底让士兵去搜，这家伙的确够折腾人的。
明曦不想和他一同行动，便率着几名士兵搜寻了自己父亲的居所。那是个宽敞暖和的地方，炉火只余留半点往年的余烬，和以往每一个夏天一样，但整个卧室已完全换了一幅模样。
曾经父亲喜爱的野兽头颅全数失踪，那是他年轻时的癖好，也是他费尽心思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收藏品，它们在这里挂了数年之久，其中赫然包括苍翠岭的夜豹，北境之地的银狼，南方列岛的狮蜥，河间地区的黑虎，以及一对迷雾沼泽的三尾蟒的磨亮牙齿，还有其他诸如麋鹿，郊狼和灰熊等相对普通的猎物。
可以说，父亲的卧室里，也只有这些东西能引起她的好奇，她最爱的是一只银狼的头颅，头颅大如锅炉，雪白的牙齿亮如倒立的象牙匕首，皮毛厚重光亮，几近凝结，在昏暗的炉火光线的照耀下，倒是显得熠熠生辉，可它的眼睛一直很吓人。
那眼睛幽绿如两团燃烧的火焰，有时候，她不经意间转身，经常会以为这狼还活着，然后被吓得心脏蹦蹦跳个不停，但她喜欢这种感觉，或者说，她喜欢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野兽，她也知道那只狼的来历。
北境灰原地区的银狼是一种在冰雪中寻猎的可怕狼类，这种有着符文之力的厄兽绝非一般狼类可以媲美，它们体型庞大，动作灵巧，且极具耐心，最让人头痛的是它们时常成群结队潜伏在白雪中前行，若它们生活在苍翠岭一带，绝对是猎人们的厄运。对她而言倒是别有一番趣味，龍看不到，看看银狼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继母有一次想要换掉头颅，她说那狼的眼睛让她睡不着觉，好几次都梦到它要吃了她，父亲不愿，她便再三纠缠。
这次抗议最终却换来了一个巴掌，以及两天无法消除的青肿。
现在她算是得偿所愿，曾经的徽章，皮毛，兽首，包括挂在墙上的旗帜以及刀剑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纹路繁复，色彩鲜明的锦布绸缎，以及继母最喜欢的数盆苍翠竹、蝴蝶兰。
她以前经常在这里看到酒桶，闻到最多的也是甜腻酸腐的葡萄酒的味道，现在这里什么都没了，只有艳腻的名贵香粉味儿，她闻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父亲的卧室并不值得她留恋，明曦没有过多停留，只是简单搜索了一番便往外走去。
可当她走出房门，便看到总管正站在一侧，静静看着她。
“小姐，”这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风度翩翩地朝她微笑，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黑麻衣，将自己藏在兜帽底下，生怕别人认出自己，“没想到你在圣城如此受人器重，我从来没看错，小姐的秉性远胜常人。”
明曦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来应对。
“小姐，”他迟疑了一下，“我无法理解，当初你为何要跟着那位庭女前往圣城，她毕竟杀了你的父亲。”
“那又是谁杀了我的母亲，总管大人，这话我一直想当面问问你。”
这位年轻的主管家族部分酒庄财务的男人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神色，“我不清楚，那时候我还没为您的父亲做事，可有件事你该清楚，他养了你十多年，我知道，他一直爱着你。”
“那爱倒是够廉价，”明曦心里闪过一阵怒火，脸色如常，“我那位“好母亲”呢？”
“夫人在祈祷，”总管地说道，“为你的弟弟。”
“那是她的儿子，跟我无关，”她变了脸色说到，“他得了什么病？”
总管大人神色变得沉重，他请她走到一处昏暗的角落里，明曦并不害怕他做什么。
这位总管大人确定四处无人后，踟蹰许久才小声说到，“我恐怕他得了你们所说的尸瘟。”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总管的勇气，他深深叹了口气，原先极力表现的沉稳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这是个不幸的消息，夫人极力要求我隐瞒真相，可.......”
明曦不知该说什么。
“当你真的见到你弟弟，你就会发现，和他相处一室都是件可怕的事情，”他的声音中略带颤抖，“我只是为了保命，而夫人，她恐怕无法忍受自己儿子变成这样的残酷事实。”
明曦心头震惊，“他是怎么摊上这种病的？”
“这事恐怕要说上很长一段时间。”
“我时间充裕。”
管家揪了揪自己喉头的项链，咳了一声，“那我长话短说。”
明曦点点头，抱着肩膀，摆好架势，示意自己已经做好准备。
“在你前往圣城后，阿莲便离开这里回绿水河，别这样看着我，其实你的母亲并没有驱赶她，她是自愿离去。”
这话你该和阿莲说，明曦可不认为那女人没使点点什么小手段。
总管继续开口，“你知道，她的父母均在那里，我猜她当时是想在另一处贵族家当侍女，或者说她父亲逼她去的那里。总之，半个月后，她回来，恳求您的母亲收留，带着伤。”
明曦沉默片刻，“继续说。”
“她说是被那家少爷咬伤的，随后她背着那家人连夜逃到这里，便希望你的母亲继续收留她，虽然夫人和我说过不喜欢阿莲，还觉得她会教坏小爵爷，但她还是把阿莲留了下来，你的继母是位仁慈的夫人。”
这话引起了明曦的冷笑。
总管叹了口气，“我承认，她讨厌你，觉得你的存在会影响到小爵爷的继承权，她甚至说过想把你赶出家门。”
明曦嘲讽道，“仅仅是这样？”
........好吧，另一次你也知道，她说想亲手扼死你，因为你不听她的话去见她帮你物色的年轻人，我想你应当有点印象吧。”
当然有.......明曦哼哼道，“所以你觉得她是好心人咯？”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小姐，人心中的成见是座大山，你和她势如水火，自然不会去了解她周边的人，你大可以去问问侍女，她们不会认为夫人是个刻薄自私的人。”
明曦倒是奇了怪了，“她不是个刻薄自私的人，莫非我是，否则我们怎会势同水火？”
总管大人苦笑了一声，“说实话，你生性凉薄，她又始终觉得你嫉妒她儿子，所以才招致如今的局面。”
这话激起明曦的怒火，她咬着牙，收敛下巴，冷冰冰地说到，“你是在说教我？”
明曦从不认为自己自私刻薄，自然怎么也不能容忍这种污蔑，“算了，争执这些毫无意义，跟我说说，她那宝贝儿子是怎么染病的，是从阿莲那里感染的么？”
总管大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阿莲其实和你的弟弟早有勾搭，准确地说，她有所图谋，这件事你母亲和我并不知情，不然也不会任由她靠近大人。”
“他才九岁，”明曦叫了起来，“连鼻涕都擦不干净，脑子更是如此，更何况，阿莲怎么会勾引他。”
“所以，小姐，你对你的侍女不够了解，对你的弟弟同样不甚了解，”总管大人一脸遗憾，“他身体已经不小，就我了解，阿莲在您走之前就已经有意无意在勾搭我们的小封爵大人，总之，我们知道了，瘟疫似乎可以通过另一种途径感染别人。”
明曦咕囔了几句，心里不愿相信，可想到阿莲平日里的那副模样，她竟然找不出半点不妥。
“那我该把这件事禀报给圣务官大人，“她干巴巴地说到，“这是个不容错过的讯息，兴许对寻找解药有裨益。”
“他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总管大人在一旁小声提醒，“望您慎重考虑，我必须提醒你，夫人不会喜欢您的行为，若非事关重大，我不敢忤逆你母亲的意思。”
“可你还是告诉我了，”明曦抬了抬眼皮，脸上浮起一贯的笑容，“总管大人，感谢你的好意，我是否可以猜测，你是打算讨好未来的菲丽汶爵士，故而才眼巴巴地跑来告诉我，以致于连你的老情人都不管不顾。”
这话让总管大人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后才说到，“她以前很好，在成为菲丽汶爵士的监护人之前......如今不同了，”总管顿了顿，才慎重说到，“这句话我没有骗你，突然间掌控整个家族，足以让在您父亲面前低调忍耐惯了的女人变得盲目，忘乎所以，更何况，她的儿子还染上了瘟疫，这对她是最致命的打击。”
明曦想了想，“事情我已经知晓，”她告诉他，“我必定会禀报圣务官，这是我的职责。”
总管大人点头应是，“一切都听您的吩咐，”他恭顺地回应。可其中的神色分明意味着她还应该说点什么。
“我在尖屯镇的名声也不太好，菲丽汶庄园还需要你的打理，这点我承认，父亲的酒庄少不了你这样的人。”
总管大人松了口气，他以一种无法言喻的眼神久久看着这位小姐，“愿为您效劳，小姐，我一直害怕您无法理解我，不过看来是我多虑了，”他鞠了一躬，“如没有任何吩咐，请容许我告退。”
“最后一个问题，”她叫住他，“阿莲呢？”
“她死了，夫人目睹自己的儿子变成那副样子，便把她捆起来以石头沉入河中，失去儿子让她变得忧郁而疯狂，这正是我担心的一点。”
明曦点点头，让他退了下去，自己静心思考。
阿莲死了，这位她玩耍了几年的侍女.......
自十岁开始，那活泛的女孩就喜欢跟我吹嘘各色男子，她的初恋，她的初夜，她的骑士，她的英雄，这些镇上闻名的男子们的优缺点她都能如数家珍，她看起来很蠢，大字不识几个，可她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会我所不会的东西，而且愿意和我分享。
她夸耀自己心仪的服饰，妆粉，炫耀男子馈赠于她的首饰，还有许多浪漫的骑士故事和英雄传奇。不曾不承认，她让我变得更像一个女孩，教我如何展现自己的笑容来博得他人好感，如何矜持而不失礼节地回绝别人的烦扰，她甚至比我的继母更像我的母亲。
可她死了，我竟然只有些许的失落。明曦既惊奇又惶恐，我该悲伤吗？该难过吗？为何我如此冷漠，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
难道真如总管所说，我只是个生性凉薄之人？自私而刻薄才是我刻在骨子里的特质，正如我背后那与生俱来就象征着不详的黑龍？
继母以前真的还是个不错的女人？不，她曾说过要扼死我，她不该有那么好。
可她的儿子和她无关呐，那男孩才九岁。
但他已经知道和阿莲男欢女爱，而且他讨厌我，正如我讨厌他一般。
话说回来，究竟是因为我讨厌他他才讨厌我的，还是截然反过来，这是个无法得到答案的困惑。
归根究底，他只是和侍女逾越了规矩，得瘟疫对他而言是个太过严重的惩罚，我该为他感到遗憾的，可我始终没有产生任何的愧疚与惋惜。
难道真的是我的问题？
明曦在患得患失间如此反思，考虑到自己父亲死后自己竟然也没有太多波动，她对这一切问题更加困惑了。
诸神保佑，谁来给我一个答案......
她脑子变得迟钝，混乱，随后讷然回到自己的职责中去，她希望忙碌工作可以让她暂时忘记烦恼。
在庄园耗费了足足一个下午，直至日落大半，他们才结束这边的探查，转而派出人手向周边的密集住宅探寻。
没有任何意外，明曦一度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抑或是这里根本就没有瘟疫。
难道我们听到的是谣言？总管的话也是假的？
到了天色渐浓，黑灯瞎火的也确实不太好继续搜寻，明曦决定在吃了饭过后便让士兵好生休息，可黑发民却不打断就此结束。
“黑夜中更能看清真相，”他将士兵召集起来后，傲然宣称，“辛苦点，我们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小秘密。”
“什么秘密？”她正思考要不要向圣务官揭发母亲的小秘密，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心中一紧，以为他听到了什么。
“谁知道呢？”黑发民咬下一口馒头，又咽下一口甜酒，他腻腻地说到，“有些东西晚上找比较明显，比如.....乌鸦信书里一直强调的，患者的嘶吼声。
想想，夜深人静之际，有那么一只被锁在地下室里的怪物，哦，我说是患者，扑哧扑哧地发出声音，导致它的家人频繁点蜡烛回来看一眼，如果这时候我们突然跳出来，把他稍稍一吓.......”
“真相就大白于天下咯，”明曦觉得他的说法听来好傻，但不得不承认，白天的尖屯镇汇聚着数个村庄的商贩与行人，还有因为瘟疫流言逃亡此地的流民，的确混乱不堪，即便是戒严令，有时也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
我该不该把弟弟的事情告诉他，明曦正想着总管所说的事情，“随你的便，只要别被睡觉的人打出来就好。”
如果由他揭发真相，我的罪恶感是否会轻一点，而且，我也不会落下一个揭发弟弟的坏名声，她想了想，突然觉得自已好像真的是一个坏女孩，竟然老想着利用别人。
“今天的你不像你，”黑发民的心思一如既往地敏感，“怎么，有话想跟我说？”
明曦缄默不语，为他的观察力所惊讶，待支开周边的士兵后，才神色黯淡地说到，“我弟弟得了尸瘟。”
“菲丽汶封爵患了瘟疫，”黑发民听了后，愣了愣，神色狰狞地说到，“这听起来是个好消息？”
这话让她无法保持内心好不容易积蓄的冷静，“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也是你继承万贯家财的最有力竞争者，更让人苦恼的是，他排在你前面，”黑发民似乎完全忘了尸瘟的事情，反而满脑子考虑弟弟死后的情况，“依我看，这值得我们喝酒庆祝一杯。”
明曦气的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们是在做什么，你根本没有丝毫的善心，你是个冷血的家伙。”
黑发民畅饮了一口随身携带的酒囊，“所以我才时常拿酒来温暖我的血液，我做梦都想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可诸神并不慈悲，祂们没给我一副柔软细腻的好心肠，话说，我们是来谈论信仰和道德的嘛？”
明曦看着他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只得喘着气迸出“不是”两个字。
“这是个天大的功劳，”黑发民最后总结到，“新任封爵得了尸瘟，对尖屯镇无疑是个重大隐患，不过我得问清楚，你的话可靠吗？”
明曦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并不信任总管大人，“万分可靠，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他的的确确感染了尸瘟。”
黑发民似乎十分意动，思忖良久后，他有点小遗憾地说到，“可惜我不能干这种出卖人的勾当，拿钱不办事，”他发誓说到，“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
“你是把自己当做待价而沽的牛羊？”明曦声音尖锐，语气严厉，“别把你自己想着那么高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收授钱财的事情告诉圣务官阁下。”
黑发民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这么要挟我，我自然无可推却，明曦小姐，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亲自把这小怪物揪出来。”
明曦已经不想对他的品行进行批判，那太过苍白无力，且毫无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