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图南状似无意回头看看立在一侧的连晟，却恰好和连晟对上了视线。她迅速地将头转回去，拍了拍胸口。方才连晟是在注视着她么？可是那深色瞳孔便像寒冰一般，低垂的睫毛，未能掩住其中凉意。
赵图南思路有那么一瞬间空白，尔后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老人家，听您这口音，不像是这儿人呐。”
老汉捋了捋白须，道：“我是打北边儿来的，究阳。一个小地方，估计姑娘都不曾听说过。”
究阳……
刚进宫那日，她脱口而出的宣纸产地也是究阳。她于是说道：“我曾经听过的，那里生产的纸张似乎不错。”
萧淮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哦，我差点忘了。你认得那纸。”他歪着头，端详着赵图南，嘴角噙着戏谑的笑：“你去过不少地方？”
“算是吧。”她含糊其辞。
老汉左右瞅瞅俩人，又不放心的犹豫开口道：“二位，明日我便在原地等你们。”这样好的生意，自然不能让它逃了的。
萧淮冲着老汉点点头，顺势搂过赵图南肩头，道：“那边这样吧。”他挥了挥手中的扇子，对连晟道：“该回去了。”
赵图南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将宫外的自在尽数装进身体里似的。
她随着萧淮一起回马车上。
马车上，二人依旧仿佛隔着一条长河，坐在马车两侧，久而不曾交谈。
萧淮率先打破了这沉寂的局面，他问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吗？”赵图南摸摸自己的脸，笑了笑。她想，她现在笑得一定很难看。
“怎么，你担心萧熠？”
“王上说笑了，臣妾方才去见了羽儿，她犯了些错，被罚了，受了些伤。臣妾怪心疼她的。”
“好说。”萧淮坐到马车中间，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撑着脸道：“把赵羽儿接到宫里与你作伴，岂不是很好？这样你在她身边，再无人能够欺负她。”
赵图南心中一股闷气，攒积了许久，她强按着这股闷气道：“羽儿生性好动，不爱受管束，宫中许多规矩她是不明白的。便就是学了，也不能像模像样，倒不如待在王府中。”
“你若这么想，那便都依你。”
赵图南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蓦地问道：“王上为何叫连将军今日驾车？”
萧熠神色不变，似乎早就预料着她会问这种问题似的。他也不直接回答，只是问道：“你问这种问题，便是对朕的决定有意见，明摆着是将脖颈送到朕的刀下。”
赵图南垂首，娓娓道：“臣妾不敢，只是觉得连将军是禁军统领——”
“你可莫要说教。朕生平最烦这套。”萧淮笑了，他将双手交叉背在首后。往软软的后垫一靠，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赵图南。你知道朕上位杀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赵图南木然的摇摇头。萧淮漫不经心笑道：“是朕的老师。所以呐……旁人在朕看来，都是天上的浮云。”他调笑道：“现在留你是因为有些用处，但你还是少聒噪些得好。今日朕出宫，便只为买鸟，信不信由你。”
赵图南呼吸渐渐有些不稳了。她记得的，萧熠曾说过，萧淮即位，这位老师未少出力，然而萧淮即位，却把他一剑刺死。只因为萧淮要立一个小宫女一下便为妃，他出面劝谏。
萧淮无情无义。
这个男人坐着的龙椅，不似表面那般宽阔大气，金碧辉煌。在这份荣光之下，是腥风血雨的曾经。这是皑皑白骨垒成的，是众多兄弟和亲信的性命堆出来的。
她过了许久才款款道：“谢谢您买的鸟……”
如今，她真的要再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么？
萧淮抱胸倚在软垫上假寐，再没回应她一句。
连晟在外头，迎着风驾着马车，披着最后一缕霞光中，带着他们回到皇城。
***
萧淮这次没再留在堇禾殿，往卧龙殿走的时候，赵图南便一声不吭在他身后随着。晌久，他转过来，语气中莫不带着疏离：“你自己回去。别跟着朕。”他好像在赌气。
赵图南原地愣着，眨了几下眼睛，乐得一个自在，自个儿便回了殿里。还未走多久，远远便瞧着涧心提着一个冒着暖黄光晕的灯笼，疾疾哒哒缓慢又稳着，向赵图南方向跑来。赵图南忆起上次，她在宫外与萧淮遇刺，狼狈不堪回到了宫中，那时候还是唱晚在她身侧。
她吸了吸鼻子，搓搓手。很自然地抬起了右臂，抬到半空又觉得不太合适，还是放了下去。静静对涧心道：“你来啦。”
涧心抿着嘴，笑得腼腆，灯笼的光映着她白净的小脸，拥有一起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赵图南问道：“你冷不冷，怎的穿的这样少？”
“谢谢娘娘挂念，奴婢不冷的。”涧心摇摇头，将暖炉呈给赵图南，“娘娘，暖暖手罢。”
赵图南微微颔首，她轻声对涧心说道：“明日备些蜜饯儿，咱们去常昭仪那坐坐，入宫有些日子了，还未曾拜访过呢。”
涧心动作僵了僵，提着灯笼的两手，指尖微微有些泛白，她接着赵图南的话头道：“是，娘娘。”
赵图南知她在想些什么，却也懒于解释，便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这宫道长长的，白日瞧着宫墙太高，压得人不好喘气。到了晚上便更静了，回宫这条路上，鲜有些旁的亮光。涧心与后头两个小太监提着灯笼，恭敬走着，一言不发。若旁人远远瞧着，还当是一行鬼魅。
赵图南被自个儿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了，她主动问涧心：“吃过了吗？”
“娘娘还未回来，奴婢哪有心思吃东西。”
赵图南也不知道这是因着唱晚，还真是担心她，但还是道：“今日有些什么菜？”
涧心如数家珍：“有糖焖茄子，灼香翅……”
赵图南道：“听起来不错。”
涧心低首，轻轻揉如，声音拂过人心头那般：“娘娘满意，奴婢便开心。”
他们回到堇禾殿，赵图南脱去披风，抖了抖外头的寒气。
涧心已备好碗筷，要侍奉她用膳了。赵图南叹了口气，说道：“本宫自己来，你去吃些东西，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事要做。”
涧心目光闪烁了一下，道：“不打紧儿的，娘娘，奴婢先伺候您用膳。”
“无须如此，你也累了。”赵图南抬了抬手，涧心看了看赵图南，又看了看满桌佳肴，终是将滚到舌尖的话强咽了下去，嗫嚅道：“那……娘娘慢用。”她一步一步走到门口。身后忽的响起赵图南的声音：“别担心了，本宫没忘了唱晚，早些休息，方能想些法子救她，你说是不是？”
涧心“恩恩”两声，忙不迭将门关上。这几日见赵图南又是忙着王上送的那只叫又又的云雀，又是随着王上外出游玩，她还当赵图南早已将常玩的生气抛诸脑后了。如今赵图南这般说，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她自语：“淳嫔娘娘虽说素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可是从不苛待下人，也许她真的对唱晚姐姐的事情上心，在想法子呢。”
屋内，赵图南夹了糖焖茄子，吃了一口便皱了眉头。
唱晚被陷害的事情，来龙去脉其实她大抵清楚了的。把戏虽是简单，可是无凭无据，等对方露出马脚，自是不易的。她在宫中又无权无势，此行怕是要结下不少仇怨。
赵图南慢悠悠嚼着茄子，越吃越觉得难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