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素云牵着枪生混在许多人群中,跪在稻场中间。傅素云流着眼泪对稻场周围的山民说,好心的乡亲,收下我的孩子吧!一位乡亲看不过眼,来到傅素云面前,对傅素云说,大姐,不要哭,我收你的孩子。傅素云忙拉着枪生的手给他磕头,傅素云泣不成声地问,好心人,你姓什么?告诉我,好留个念系。那个乡亲说,大姐,人多口杂,不要问我姓什么?我没儿子,他就是我的儿子。旁边的乡亲小声对傅素云说,大姐,他姓罗。傅素云哭着对枪生说,去吧,孩子,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亲父亲。姓罗的乡亲问傅素云,大姐,儿姓什么?傅素云流着眼泪说,大哥,不要问了,儿八岁了。从此以后他就姓罗。希望你把他抚养成人。姓罗的乡亲问,大姐,你姓什么?傅素云说,大哥,别问了。我的儿若是长大成人会记住我姓什么。姓罗的乡亲流着泪说,大姐,我问多了。傅素云抱着枪生流着泪说,我的儿,记住,为了活命,从今以后父姓什么娘姓什么埋在心中,不要对人说。你就姓罗。你就是罗家的儿。枪生点头说,娘,我记住。我听你的话。傅素云对姓罗的乡亲说,儿八岁了,生下地,睁开眼睛,跟娘受了不少苦。儿从小懂事,会做事儿。姓罗的乡亲说,大姐,你去吧。你的儿就是我的儿。我不亏待儿的。我会千方百计把他养大成人。
这时候集合号吹响了。部队开始行动。枪生一下子抱住了傅素云。傅素云用手理了理怀中枪生黄乱的头发。傅素云对枪生说,孩子啊,娘要走了。娘不能不走。孩子啊,记住娘的话,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有一口气,一定要活下来。枪生哭着说,娘,我记住你的话。傅素云说,儿啊,你姓什么娘姓什么你记在心了吗?枪生说,娘,我记住了。傅素云抱起枪生,吻枪生的脸。傅素云贴着枪生的脸,问,儿,你给娘说一说,你姓什么娘姓什么?枪生用小手揩着娘脸上的泪,吻着娘,说,娘,我姓王娘姓傅。傅素云说,儿哇,你要记在心中。枪生说,娘,我记在心中了。傅素云放下枪生,脱下军袄,披在枪生的身上,说,儿,娘走了。傅素云抱起发烧的枪响,跟着大部队,向天台山深处进发。
枪生的心一下子扯痛了,昏了过去。
姓罗的父一下子把枪生抱起来,抱着枪生跑到山下的垸子里。
那是一场历史上称作“第四次围剿”的惨烈行动。国民党的军队从四面合围而来,红四方面军向天台山深处转移。那是一场有史可查惨彻的人间悲剧。虽然事先作了布置,但是许多乡亲离不开亲人,尾随红军大部队朝天台山深处走。跟随红军走的乡亲有三千多人。他们都是红军的家属,他们都离不开红军。他们知道离开红军,国民党的部队和本地枪会绝不会放过他们。十年来的革命,已将他们的性命与红军紧紧连在一起了。
号哭连天,携儿带女。红军的队伍根本走不动。不管怎样地苦劝,都没有用。红四方面军指挥部只有忍痛,命令红军大部队快速转移,突出重围。三千尾随的乡亲和后勤人员以及掉队的伤病员就掉队在天台山中。
大别山深处的天台山,山高林密,许多地方人迹罕至。红四方面军大部队突出重围后,国民党围剿的部队,扑了一个空,恼羞成怒,下令放火烧山。火从四面点着,绝壁深谷,蒿草遍地,杂树丛生的天台山,一律过火。火借风势,方圆三十里的天台山烈焰腾天,烧了一个月,烧红了天,烧红了山。三千多尾随红军的乡亲和红军的伤员以及掉队的后勤人员全部葬身火海。
王氏姐妹和枪响就是那时候没逃脱被大火烧死的。
大别山深处的天台山,经那次火劫,方圆三十里从此成了无人区。据红安县志记载,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国家搞第一次人口普查,天台山定为无人区。那时候天台山经风经雨,树又长了起来,草又长了起来,上绿着天,下绿着地。泉水又清亮着从山里潺潺地流出来。当时民政部门的领导为了对生命负责,组成若干个小分队对天台山地区进行拉网式的深入调查,结果发现天台山不是无人区。大山深处有四个人:两个烧炭的憨子和一个女人共同住在窝棚里,生了一个孩子。他们都不知道山外发生的事。两个烧炭的记得他们是本地人。问及女人,那女人哑了,还能写字。调查人员拿出纸来让她写,她在纸上写出字来,原来是红军医院的护士。她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她是河北保定人,是北平某校某年的毕业生。当年从上海来到鄂豫皖苏区的。为了证明她的身份,调查人员费尽了力气,上北京,跑遍了全国所有认为相关的地方,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她的身份。能证明她身份的人都死了。
她的身份成了一个谜。
六十七
大火袭来时,山上的树和蒿草一齐燃着了,向人扑来。人赖以生存的氧气全部变成了二氧化碳,傅素云抱着枪响忍住呼吸沿着顺风的方向逃到山头上,发现怀中的枪响已经窒息了。傅素云放下孩子,嘴对着嘴作人工呼吸,孩子的脸成了紫色,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无计于事。傅素云含着泪水,下到山下的小河边,小河里有水,河边的土松,傅素云用手挖出一个坑,将孩子埋葬在小河边。天风呼啸,火仍在烧,山烧得发烫。傅素云脱下被火烧着的褂子,用河水浸湿,系在嘴上,顺着小河朝外奔。
傅素云向山外逃,两天两夜后,死里逃生,逃离火海,逃出了出来。国民党的部队和本地枪会围住天台山,守住各条山路的出口,等待她的是束手就擒。
傅素云被国民党的部队捉住了。傅素云头发烧焦了,衣不遮体。
国民党的部队绑住了傅素云。能从火海里逃出来的人很少,捉住她的国民党军官以为奇迹。
军官问,你是什么人?
傅素云说,我是上山砍柴的。
军官打量着傅素云,说,你不是砍柴的。
傅素云说,我是砍柴的。
军官检查傅素云的手,傅素云手上没有茧,军官就望着傅素云狞笑。军官对枪会会众说,认出她的奖十块大洋。这时候有一个枪会的认出了傅素云,对军官说,长官,我认得她。军官问,她是什么人?那人说,她是苏区银行行长的妻子,她在平民夜校里教过我的书,她叫傅素云,是傅兴垸傅立松的女儿。军官问傅素云,他说的是真的吗?傅素云的眼泪就下来了。傅素云点头说,他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傅素云。军官问,你就是傅立松的女儿?傅素云说,对。军官问,你就是王幼勇的妻子?傅素云说,是的。军官问,你是董必武的学生?傅素云说,对。军官叹口气说,可惜呀,傅小姐。傅素云说,没有什么可惜的。军官说,傅小姐,你怎么不在火里烧死?你逃出来叫我怎么办?那个枪会的对军官说,长官,给我十块大洋。军官给了他一耳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还有脸向我要钱?那个枪会的捂着脸悻悻地退了。
军官对傅素云说,对不起傅小姐,本人执行军务,只能公事公办。
傅素云问,打算让我怎样死?
军官说,上级有令,押回原藉处理。
傅素云说,能不能就在这里处理?
军官说,不行。对于赤色革命者,一律押回原藉,逞一儆百。
军官带着兵,押着傅素云沿着光黄古道朝山外走。北风凛烈,光黄古道两边万木凋落。山走尽了,走成平原。过歧亭,就是长江边上的冲积平原。北风里的天灰着,村落与水在风中寒着。雁阵没了,天上没有叫声。雁阵去了南方,没了踪迹。军官押着傅素云来到夫子河边,沿着弯弯的河岸朝傅兴垸走。夫子河瘦了,瘦瘦的水仍在河里流。流着流着拐几个弯儿,就汇入了倒水河,向前并入长江。傅素云从小就在河边长大,那里是她的家乡。女儿是春天生下地的,睁开眼睛就是草青青,水碧碧,风中的燕子,水中的蜻蜓,都与她亲,都是她的亲人。如今女儿要归去了,归于那一方土,归于那一条河。那里没有她的亲人,父亲和母亲都先她而去了。恨也好,爱也好,恨与爱都归于沉寂。傅素云流着眼泪。天空破了,破出一片阳光,冬天的阳光破出来就白,白成云在空中飘,白得剌人的眼睛。面对一片沉寂的阳光,仰望天上那片被阳光染成的白云,傅素云心里响出一支空前未有的歌,那歌儿如同《诗经》里的句子,飘在天上,如同那片被阳光染成的白云朵。
白云性高远,
野渡生荒情。
秋风无着处,
河水两岸清。
这是她做女儿时,父亲课女秋日做的诗啊。那时候女儿就多愁善感,同时又倔得出奇。父亲和娘拿她没办法。父亲娘啊,今天女儿回来了。女儿今生与你们不共戴天,却又要与你们同归于这方土地。
快到傅兴垸了。傅素云停住不走。
军官问,你为什么不走?
傅素云说,我是傅兴垸的女儿,今天回归家乡,要对得住乡亲。我得换件衣裳,我得梳梳头。
军官说,行。
军官答应了傅素云的要求,叫人拿来一身干净的衣裳和梳子,给傅素云松了绑。傅素云换上干净的衣裳,对着河水梳头。河水映着天,天上飘着云,河里映着女儿。河里的女儿干净了,水里的女儿体面了,像个女儿了。冬日的阳光更亮了,天上那片云朵更白了。
傅素云站起来,对那个军官说,女儿无憾了,动手吧!
枪响了,就在那片洁白的河滩上,傅素云倒下了,血从胸膛里流出来,染红了河滩,像一片春日的杜鹃花开放了。
军官执行公务后带兵走了。
傅兴垸的人出来,将傅素云葬在夫子河边。没有立坟,四周用石头垒了一个墩子,中间栽了一棵大柳树。傅素云就同那棵大柳树一起生长,河边土地肥沃,柳树长得快,几年后那棵大柳树枝繁叶茂,上撑着天,下荫着地,成了河边一处风景。
傅兴垸的人们为了纪念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大姑墩。
因为她是长房“元记”的大姑娘。
六十八
红四方面军越过平汉铁路突出重围之后,大别山鄂豫皖地区仍没有平静,国民党正规军撒走了,还乡团空前活跃。他们忙着对留下来的红军妻子和红军后代进行清洗,将红军妻子和红军后代公开拍卖。这就是大别山地区历史上震惊中外,臭名远扬的卖“匪婆”和“匪儿”的事件。
石槽冲的傅大脚就是这时候在茅棚里孤苦零丁死的。
这时候傅大脚七十二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七十二岁的傅大脚突然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好心的石槽冲乡亲们来看她,围在她的床前,给她端茶倒水,给她喂鸡蛋。但是她不能说话,不能吃不能喝,进入了弥留之际。
不能说话的傅大脚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两只眼睛望着天,一口气怎么也断不了。好心的女人们给她烧纸钱,含着眼泪祷告老天爷,不让她再受罪,让她早点离开人世,踏上天堂的路,但是她一口气落不下,两只望天的眼睛怎么也闭不了。
垸中的老姊妹们守着她,问她想谁,想哪个亲人就念。傅大脚不能说话,两眼望天,喘着气儿。为了让她早点咽气,垸中的老姐妹问她是不是想儿,在她的耳边一个个念五个儿的名字,说,老姊妹呀,你要是想你的儿,你就流眼泪。傅大脚两只眼睛定定的,没有流眼泪。垸中的老姐妹们问她是不是想女儿,在她的耳边念两个女儿的名字,说,老姊妹呀,你要是想你的女,你就流眼泪。傅大脚两只眼睛望着天,没有流眼泪。垸中的老姐妹问她是不是想孙子,在她的耳边念两个孙子的名字,说,你要是想你的孙子,你就流眼泪。傅大脚的眼泪流出来了。
垸中的老姊妹们流着眼泪替她擦眼泪,揉眼睛,说,老姊妹呀!去吧。观世音菩萨手托净瓶来度你来了。她的眼睛还是闭不上。
垸中的老姊妹发现她的摊在床边的一只手,指着床底下的一只陶罐。
垸中的老姊妹们搬出床底下的那只陶罐,揭开罐盖儿,看见里边有黑黑的东西,才明白那是烟土。烟土是值钱的东西,是早年娘家每年给她的份子,她留下来卖钱应急的。多少年了,家破了,搭的茅棚也烧了三回,她还留着一些,留着度饥荒。
垸中的老姊妹连忙从陶罐里挑出一点黑黑的东西,揉成一小团儿,按在旱烟窝里,用石镰打火点着捻子,用捻子将旱烟点着,拿着旱烟给傅大脚,让她吸。
躺在床上的傅大脚,张开嘴吸了半口儿,平静了。
一会儿,那口气断了。她闭上了眼睛。
她升到了天上,看见了观音菩萨。观音菩萨领着她踏入九天之上的极乐世界。回头望,祥云朵朵,像花儿一样开遍人间。突然她看见了他的孙儿枪生,看见他的孙儿枪生衣衫破烂,在人间流离失所。
她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睁得大大的。
任凭垸中的老姊妹怎么揉,也闭不上。
傅大脚是睁着眼睛入敛的。
乡亲们凑了六块楼板,钉一个匣子,是她的归宿。乡亲们把她抬到傅姓祖坟山上,将她安葬在她男人的身边。安葬之后,月圆之夜,石槽冲的乡亲和过路的人总听见坟里传出哭声,那哭声如虫如蚁,如泣如诉。
那是鄂东女人们眼泪流尽后的一种哭,叫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