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这样不安于宫廷,拿一多半的时间往外跑,实际意义并不大。依我看,多半是因为新鲜。自古以来能拥有这样大一块疆土的君主,还不曾有过,所以他要尽兴跑遍大好河山。
可是,他的功绩中有如此之多的败笔,不可能不招致民怨。秦法严苛,连说也不许人民说,于是必然会有千奇百怪的反抗形式爆发出来。
他在世时,反抗还是零星的;他一死,这股力量就开闸一般释放出来了。
就在他第三次巡游时,路过博浪沙(今河南原阳东南),忽然路边跃起一个大力士,甩过来一只百余斤重的大铁椎,“咔嚓”一声巨响,把秦始皇龙车后面的一辆副车击得粉碎。
椎是一种兵器,具体什么样子,就是古戏里的铜锤一类。
那刺客趁着卫士们混乱,一溜烟跑了。李斯等率人在周围一带搜捕了半天,毫无所获。
原来,这是张良谋刺秦始皇。
张良在故国韩国灭亡后,逃出城去,散尽家财要谋杀秦始皇。他后来见到了一位高人仓海君,仓海君为他推荐了一位力士,打造了一只重120斤的铁椎。
张良和力士躲在道边,看得准准的,本来可以一击而中,但秦始皇的龙车还有一辆副车,两车一模一样,故布疑阵,力士判断失误,砸烂了空空的副车。
秦始皇终于侦知事情是张良干的,于是下令全国大搜捕三日,却搜不到张良。
张良早就改名换姓,逃到了下邳(今江苏邳州市),隐蔽起来。在这里,他认识了项羽的叔叔项伯,又遇见了传奇高人黄石老者,这都是后话了。
博浪沙这一击,不能简单地归为六国贵族心不死,它代表了黔首的一种反抗心理。
你作为绝对统治者,可以极度夸张地使用权力,但是如果你的辉煌大部分是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的话,就会有人以民意为后盾,挑战你的权威。
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为什么有人就不服?为什么能开天辟地的人,人身安全反而要受到威胁?
秦始皇大概没往深里想,只把这归结于复辟疯子在捣乱。两年后,他有一次晚上微服出游,只带了4名卫士,走到咸阳附近的兰池,又突遇多名刺客。卫士们还算机敏,当场杀死了刺客。此后,秦始皇下令在关中搜捕20天,想找出幕后指使来,但仍一无所获。
秦始皇三十五年,有陨石落在东郡。没过几天,有人就在上面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这系何人所为?查来查去没有结果,始皇帝就下令,把陨石附近的居民全部诛杀,陨石也销毁掉。
同年秋,有一名使者从关东来咸阳,半夜里走路遇到一个神秘人。神秘人把一块玉石交给使者,托他捎给咸阳附近的水神,还说了一句:“今年祖龙死。”
秦始皇觉得这事很蹊跷,问使者在哪里遇到怪人的,使者说在华阴山下。始皇便不以为意,认为是山鬼出来作祟。
其实秦始皇也知道,天下黔首的服帖,绝不是真心拥戴,绝不是“民始安”而其乐融融,而是慑服于强大的政权。
统一之初,他就下令收缴了天下的兵器,铸成12个铜人(古称“十二金人”),每个重1000石,放在咸阳宫内。为防止极少数黔首造反,他还规定10户人家合用一把菜刀,刀还必须用铁链锁住。
可是,问题哪是出在刀具上?
问题是出在人心里。
秦始皇时代,仅修建阿房宫、骊山陵和长城,就征发了100多万民夫,再加上其他工程,大约一共征发了300万人服劳役。而当时的人口,还不到3 000万。
这就意味着,基层的丁壮绝大部分被抽走了,只剩下老人、妇女干活儿。这情况本来就很严重,再加上秦朝的田租、人头税、盐铁专营之利“三十倍于古”(董仲舒语),也就是把百姓的劳动所得收缴了一半以上。结果是男人再怎么勤奋耕耘,也不够吃;女人再怎么辛苦纺织,也不够铺盖。家里孤寡老弱,互相不能养活,道路上病饿而死的人到处都是。
这样的惨景,人心怎么会服?你就是到处刻石碑,歌颂“祖龙”的丰功伟绩也没用。
元朝人陈孚有一首《博浪沙》诗写得好:“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
说得好!人心不服,你就是把菜刀收缴了,又有何用?后来的陈胜吴广大起义,人们就是拿了镰刀、锄头杆起来造反的。所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点也不错。
秦始皇对此毫无察觉,他也怕有人威胁他的统治,但担心的并不是黔首们会怎么样。
前述使者在华阴山遇到怪人,拿回来一块玉石,在收进府库时,仓库吏认出了这块玉石——这不是始皇在第二次巡游渡江时,投到水里去祀神的吗?
秦始皇这才认真起来,连忙命人占卜,得出结果说:要想逢凶化吉,就要再次巡游,还要迁徙人口才好。
于是他下令,迁徙3万户到北河榆中定居,每家赐给爵位一级。这么做,是为了敬神。
第二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又开始了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巡游,这么做,是为了避害。
这次巡游,他踏上了壮阔人生的不归路。他好像到死也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遗憾,因为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的永远是壮阔。
一切只为了能辉煌地死去
对于成功,对于英雄,在今天我们已谈论得太多。可能有人对失败的英雄也很崇拜,但极少有人能承受生前的失败。
人们只为现世的成功而努力。
秦始皇也不例外,他很幸运,一直是在走向顶峰的。更为幸运的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在死后也赢得了永久的辉煌。
他最后的一次长途之旅,从咸阳出发,先到了云梦。云梦,是古代大湖,在今湖北孝感一带。始皇来此,看见湘山上仍是一片赭红,感觉过去对舜帝的夫人实在太不敬,于是郑重其事地“望祀”舜帝,算是道了歉。
接着沿江东下,过丹阳,来到越国旧都会稽(今浙江绍兴),在这里祭了大禹,又遥望南海,不知想了些什么。然后下令刻了一块石碑,自己吹了一通自己。
他五次出巡,先后立碑8块,碑文是极漂亮的小篆字体,由李斯书写。看碑文,秦朝是5 000年未有之盛世,很难想到它已维持不了几年了。
接着北上,来到吴国旧都吴(今江苏苏州)。据说来吴,是为了搜寻吴王阖闾的名剑——干将、莫邪。
名剑没有搜到,于是渡江,沿海岸北上,到了琅琊。他还是忘不了这地方,想要找到徐福。
秦始皇年已五十,在古时就是来日无多了,他最想的就是长生不老。
这一次,就是前面说过的,徐福编瞎话说海上有大鱼。《史记》上说,秦始皇亲自拿了连弩,跟着船队下海,北上千里搜寻大鱼,来到了芝罘(今属山东烟台),果然发现海上有大鱼。秦始皇和射手们一通狂射,终于射死了一只。
徐福再次下海去了,茫茫海上也许有彼岸,但秦始皇却等不到他回来了。秦始皇很失望,知道天不助自己,只好踏上回程。
秦始皇素来身体不好,平时公务繁重,更兼旅途劳顿,体力竟渐渐地不支了。随行的上卿蒙毅,也就是蒙恬的弟弟,受命在中途赶回咸阳,去祈祷山川,请求老天能开恩保佑一下。
可是不等蒙毅抵达咸阳,秦始皇就在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南)准备渡黄河时,彻底病倒了,危在旦夕。
由于他平日非常厌恶谈论死亡之事,所以群臣没有敢说死事的,即使是随行的重臣李斯、赵高,也只能挨过一天算一天。
这次病来得厉害,秦始皇也知道怕是不行了,勉强支撑着安排后事。
在此之前,他一直未立太子,这时候他给公子扶苏写了一封加盖御玺的信件,嘱咐扶苏赶回咸阳,主持丧事。言外之意,就是让扶苏继承帝位。
在大事变到来之前,所有巧合的因素,都能决定历史的走向。当时深受信任的蒙毅不在身边,秦始皇自己又没有在关键时刻明确帝位的传承,这就给了别人做手脚的机会。
这封信写好之后,需要中车府令赵高盖章。赵高在盖章封口之后,不知是因来不及,还是有意为之,并没有马上交给使者发出。
庞大的出巡车队仍在威严地行进,除了李斯、赵高与几个近侍宦官,没人知道秦始皇已是气息奄奄了。
在随行队伍里,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人物,就是公子胡亥。
胡亥是秦始皇的第十八个儿子,若论传位,怎么也轮不到他的。但历史在一个非常吊诡的时刻,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青睐。
秦始皇出巡,总喜欢带上几个孩子一起走,这大概是为了排遣寂寞。前四次出巡中,就曾有随行的一子一女染病,死在了途中。
前四次,这种随父皇游逛天下的殊荣,轮不到胡亥。可是胡亥也有得天独厚之处——他的师傅,恰恰就是赵高。
赵高此人虽是近侍,但权力却远不及李斯、扶苏,影响不了朝政。秦始皇如果一旦归天,帝国最高权力的延续,应该是一件毫无悬疑的事。
为此,赵高动开了脑筋。他不想让自己的权势因秦始皇的死去而衰落,因此早就注意到了一个可以操纵未来的人,那就是公子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