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8年
（一）
北京，北四环东路。
孔令仪的房间像一个太空舱，除温度、湿度等即时信息在屏幕上显示外，还显示着尘埃数、空气浮游菌数、沉降菌数、静压差、空气粒子数等各种奇特的数字和符号。进入她的房间要经过一条特殊的通道，很像太空飞船上的气阀舱。在通道中设有无菌检测系统和消毒除菌装置。电子玻璃窗模拟出湛蓝色的天空和嫩绿色的草地，不时有几只蝴蝶在草地的黄花上飞舞。虽然，这些画面每十分钟就会更换一次，但孔令仪却更喜欢临街的那扇老旧玻璃窗，当年因为姥姥的坚持，它得以保留，只有在这里孔令仪才能看到外面真实的世界。
长这么大，孔令仪只离开过房间三次，离开前她会穿得像个宇航员。因为患有一种罕见的先天性免疫缺陷病，她只能生活在无菌的环境中。虽然，通过全息影响技术她也可以在学校上课，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但她却无法感受到真实的天空、树木、空气和花朵，更不要说和同学们游戏。但当她过生日许愿时，她都会虔诚的祈祷：希望有一天她能像普通人一样自由的呼吸。
今天，是孔令仪的第十八个生日，她紧张得仿佛心都要跳出来了。10年前，爸爸曾答应她，18岁生日那一天会带她到院子里。
“爸爸，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了？”
看着一脸茫然的父亲，孔令仪眼中闪烁着的光芒突然间暗淡下来。
“爸爸，我的生日礼物你还记得吗？”
“原来是礼物啊，早给你准备好了，爸爸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到惊喜，孔令仪的眼中重新放射出光芒：“为了这一刻，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孔令仪的目光投向了那扇旧窗户，可爸爸的身体却转向了一个防尘袋，他小心翼翼的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卡片，亮亮的卡片一尘不染，像镜面一样光洁，上面有两行字，一行是孔令仪的名字，名字的下方是一串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号码。
“这就是你说的生日礼物？”孔令仪失望的说道。
“令仪，这可是一张镁合金卡片，是临界蓝钻会员（临界的会员比游客享有更多特权，会员共有13个等级，最高等级为蓝钻会员，只有世纪新途的董事局成员才能拥有）专属的私人保险箱的激活码，今天，你成年了，你终于可以不受法律限制自由进出临界的所有区域了，这个保险箱里有一件我给你准备的小惊喜，女儿，生日快乐！”
孔令仪的脸似笑非笑的僵住了，这一刻她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生气。
“爸爸，十年前的今天你答应过我，18岁，只要到18岁，你就会带我出去，到院子里……”
孔令仪本想说得更多，甚至想歇斯底里的咆哮一顿，大闹一顿，但当她注意到爸爸的眼眶已经湿润时，她沉默了，她走到爸爸身边接过了那张卡，轻声的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走到了那扇老窗边，她背对着父亲，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令仪，爸爸没有忘。为了那个承诺，这十年我一直在努力！”说话间，泪水慢慢遮住了孔祥继的眼睛，他不想这样，尤其不想在女儿生日时这样，可他无法控制。作为人类脑科学领域的著名科学家和医学家，虽然，他年纪轻轻就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却无法医治自己的女儿。在女儿面前孔祥继总有一种预设的挫败感，面对女儿的期盼他感到无助，甚至绝望，他可以满足女儿的很多愿望，可偏偏这个在常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请求，在他看来却难于登天。
10年前，就在孔祥继在脑神经领域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忽然宣布辞职，引起社会一片哗然。他放弃了医生的身份，加入了世纪新途有限责任公司。在同行看来他的选择不可理喻。甚至很多曾狂热崇拜他的学生都公开批评自己的老师见钱眼开、鬼迷心窍。
那时，世纪新途刚成立不久，正处于超感官临界虚拟游戏的前期开发阶段，其攻关的重点是在生物学、医学、信息学、工程学等领域炙手可热的意识同步技术，它的难度远远超过求证“NP完全问题”（NP完全问题，又称NP-C问题，或多项式复杂程度的非确定性问题。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说服孔祥继加盟研发的是他在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同窗——世纪新途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局主席肖刚，据说，让孔祥继加盟的代价只有一顿饭，这一度被很多猎头公司誉为传奇。很多年后，在一次专访中，肖刚披露了当时的一些内幕，他说，打动自己老同学的不是外界所说的友谊、理想和情怀，而是父爱，孔祥继的女儿得了绝症这是圈里近乎公开的秘密，但只有肖刚给孔祥继画了一个饼：“我可以让令仪在大自然中自由呼吸，只要你能加入！”打动孔祥继的就是这句话。
在孔祥继的神助攻下，世纪新途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完成了意识同步实验，又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了从实验室到商用的转化，也就是临界的建设。当临界最终面世时，全世界都轰动了。英国皇家学会将临界评为人类历史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甚至有人把临界评为新人类七大奇迹之一。肖刚与孔祥继因此获得了该学会授予的科普利奖（是英国皇家学会颁发的最古老的科学奖之一。是科学成就的最高荣誉奖，也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科学奖项。1731年以皇家学会的高级会员戈弗里·科普利爵士的遗赠设立，每年颁发一次），肖刚、孔祥继等三人一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纷至沓来的荣誉并没有让孔祥继快乐，他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女儿。
孔令仪成为临界正式启动后的第一批客户，在这里她终于可以无拘无束的在湛蓝色的天空下奔跑，在蔚蓝的大海边嬉戏。那段日子，孔祥继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无边的幸福往往伴随着无边的烦恼，在临界，孔令仪越疯狂，回到现实她就会越痛苦。像很多临界的玩家一样，孔令仪也发生了“回归现实障碍”。这一症状最初被归为心理疾病的范畴，直到“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进行后，孔祥继开始意识到，麻烦可能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意识同步就像一个巴掌的两面，在带给人们快乐和幸福的同时，也埋下了未知的隐患。
就在孔祥继的眼睛被泪水覆盖时，屋内的视讯接通提示想起，上面显示的通话对象在伤害。
“孔院，您考虑得如何了？这边董事局都在等您的回复，北京方面要求在14号前看到您的报告，否则就将限令关闭临界中国大区，肖主席希望在明天董事局开会前能和您先见一面，专机24小时等候！”
来电的是世纪新途的首席联络官盖伦·坎贝尔，一个说着流利普通话的英国贵族。他出面，说明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危机公关部的控制范畴。
在盖伦与孔祥继通话的时候，1084公里外的上海，世纪新途有限责任公司董事局会议中心里，董事局成员和投资方正焦急的等待着。昨天，孔祥继的不辞而别震动了整个董事局，连一向躲在幕后的金爸爸这次也坐不住了。像早就约定好一样，从东京、纽约和苏黎世专程飞到上海。
两年前，临界秘密进行的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消息意外泄露。由于实验以人为对象，且造成了部分实验者的脑死亡，违背了国内与国际的相关法律。北京方面为此专门成立了紧急事态调查和处理应急小组，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OHCHR）也组成了一个由7名国际专家组成的独立调查小组赶到临界在上海的总部。
调查持续了近10个月，最终给世纪新途开出了一张350亿美元的天价罚单。但在很多人看来，这更像是对世纪新途的变相保护。一些阴谋论者从特殊渠道拿到了OHCHR调查报告的影印版，将之发布到了暗网中，正是这份报告验证了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的负面后果，其中的一段话后来被玩家频繁引用：“……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下简称实验）严重违反了人类进化的自然法则，损害人类作为自然的人的尊严，引起严重的道德、伦理、社会和法律问题。虽然这一技术研究的出发点在于开发人的脑部潜力，但却没有控制风险的应对方案和有效措施，最终造成6人脑死亡、3人瘫痪，1名实验者重度昏迷的后果，违反了国际公认的生命伦理原则……”
为了平复社会的不满情绪，世纪新途除了坦然接受天价罚单外，还在第一时间向全社会做出了公开承诺，在保障玩家安全的基础上，将不再进行与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相关的任何研究。
但实际上，只有孔祥继、肖刚等几个人知道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仅仅结束两天后，世纪新途就把实验成功者送进了红边区。
2天前，一张实验成功者死亡的照片出现在互联网，这张照片迅速引发玩家的轰动，在玩家中疯传：红边区是世纪新途的试验区，不稳定，很多从红边回来的人都变成了植物人。
这种舆论让世纪新途董事局高度紧张，正在研究对策的时候，北京方面的问询电话就到了，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孔祥继不辞而别，被记者在北京发现。所以，北京方面和世纪新途董事局都在等待着来自孔祥继的解释，也都在思考着应对危机的有效方案。
关闭视讯后，孔祥继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虽然，前后在家里只陪了女儿八小时，但孔祥继却觉得很满足，女儿才是自己的一切，天塌下来又如何。
“爸爸，你是又要走了，对吗？”
“爸爸看来不能陪你过完生日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18个生日，11个半都是我自己度过的！”
“11个半？”
“妈妈和姥姥一起陪我度过四个，姥姥单独陪我度过两个，你刚刚陪我度过了半个，加在一起6个半。”
孔祥继无语了，他越是想给女儿更多，反而欠女儿更多。不要说女儿，他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把这个穿上！”
“令仪，我说把这个穿上”
孔令仪疑惑的看着爸爸，孔祥继突然的行为让孔令仪一时有些发懵。
“你不是要走吗？为什么让我穿这个？”
孔祥继让女儿穿的是无菌防护服，穿上它意味着要走出房间。
“相信我，后面有时间和你解释，但现在我们需要抓紧时间！”虽然穿上这身衣服好似“装在套子里的人”（《装在套子里的人》是俄国作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创作的短篇小说。这里借用了作品中的说法）。但能离开房间，哪怕是这样一种方式在孔令仪来看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孔令仪快步跑到门边，熟练的钻进防护服。此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她闭上眼，把手插进父亲的臂弯中，把头轻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尝试着与父亲的脚步同频，被父亲牵引着感觉像在飞……
（二）
上海，松江区南期昌路。
起床时今义感觉妈妈怪怪的，坐在床头拿着一张照片边看边哭，昨晚说好的煲粥，现在却只有面包牛奶，吃饭的时候妈妈坐在那里一直在发呆。
“妈妈，你今天怎么了”
“宝宝，妈妈没关系的，就是想爸爸了”
“哈哈，妈妈想爸爸了，是想爸爸的抱抱吧！”今义钻进了妈妈的怀里，调皮的玩闹着。
李静姝紧紧抱着女儿，抱了一会，重新把今义摆正，正色的对今义说：“快吃饭，一会儿上学又要塞车了”
今义努了努嘴，不情愿的回到自己的餐椅上，盛了一勺粥，端详了半天才放进嘴里。
“夫人，车准备好了”监控屏上楼下的司机提醒着她。
“今义，一定要听老师话啊”
“好啦，知道啦，每早都是这一句！”今义拿起书包，拖着鞋就跑了出去，望着她的背影，李静姝不知不觉间又掉下了眼泪。
一个小时前，还在今义睡得香甜的时候，李静姝收到了丈夫发来的讯息：“飞机已经降落，上午九点我会去你那里，我把女儿带回来了”
只有短短三句话，却像尖刀一样剜在李静姝的心里，“女儿，我的女儿……”她看着丈夫发来的女儿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垂泪：“18岁了，这脸色好憔悴！”
“我回来了”是丈夫回来了。
“路上没有堵车吧”
李静姝从丈夫手中接过了外套和帽子，还没把它们挂起来，就被丈夫一把拥入怀中。
“静姝，我感觉自己快扛不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
李静姝轻抚着丈夫的脸，胡须虽然被刮得干干静静，但皱纹却无法遮掩。
孔祥继握住妻子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经受的压力要更大，今义上学了？”
李静姝默默的点了下头，转身把丈夫的外套挂进门柜：“令仪和你一起来的？”
孔祥继点了点头说道：“十年前，我答应过18岁生日带她到室外自由呼吸，虽然，还是食言了，但这一次我想试一试！”
“不行”未等丈夫说完，李静姝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熬了这么多年，不也是为了她，技术根本不成熟，为什么不能再多等一等？”李静姝好像变了一个人，情绪忽然间变得亢奋，她的手随着说话而抖动着，感觉就像秋风中在枝桠间挣扎的一片树叶。
“我怕等不到技术成熟，它就不再是秘密了，到时候，公司会成为全人类关注的焦点，没有法律的支持，只有法律的限制，到时候，我们即便有心也无力。昨晚，盖伦告诉我，肖刚要见我！”
“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毕竟大家都是同学，你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成见。而且，你们从前不也是……”
孔祥继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止住了嘴。但面前的静姝脸上并没有变化。她转身整理着刚刚挂进门柜的衣服，说道：“不也是什么，情侣吗？我不否认，我们在一起好过，但那时，他还没有对科学疯狂到后来那样，我也没有关注到你，关注到你对我倍加珍惜，我对他不满不是因为自己，完全是因为令仪，他当年答应过我们，一旦系统搭建和调试完成，就开始做意识同步实验，可他推托时机还不成熟，要等到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完成后，可等到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完成了，他还要我们等，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李静姝越说越愤怒，直到看到孔祥继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好，才停下。“你怎么了，今天心脏的药吃了吗？”
“别担心，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只是从前天到现在一直没睡，刚把令仪安顿好就忙着赶过来，有些累！”
李静姝把丈夫搀扶到沙发上躺下，又取了一张薄毯盖在丈夫的腿上，1月的上海虽然温度还在零度上下，却能把人弄出冻疮。已经进屋这么久，静姝还能从丈夫的身上感觉出阵阵凉意。
“我们已经不是当年了，还把自己当成年轻人，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我怎么办，要令仪怎么办？”
孔祥继听着自己妻子的嗔怪，笑着拽过静姝的手，揉捏着说道：“咱们家里不只有你一个大夫。”
“是呀，我的大院长，不过，你什么时候关注过自己呀？”
孔祥继笑着没有回答。
“为什么把令仪带回上海，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
“我才刚下决心，来不及商量，我想赌一把，赶在调查组重新进驻公司前，让令仪试一试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
静姝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丈夫，“你要拿令仪做实验？”
“对，我把令仪带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可我们不是说好等今义长大……”李静姝欲言又止。
“我们是说好了，但计划不如变化快，我们过去从未想过会有红边区出现，现在，不仅出现了，根本不受控制。”
“那你为什么还要拿令仪来试？”
“我跟你说过，从红边区救回来的那个人，意识脱离肉体后依然存在着，所以，既然意识能跨界传送，为什么不能跨人？现在，没有比令仪更合适的实验者了。与她的意识相比，她的身体就是一个累赘！我要给她一个新的！”
“我相信你的判断，也支持你的决定，但我还是担心令仪。抢救的记录我看了，那个人就存活了三分多，我怕还没到女儿，她就……”李静姝不说了，她低着头，摆弄着薄毯的一角，眼泪噼里啪啦的滴落在上面。
“静姝，别说泄气的话，我们还有今义，方案B对吧！”
孔祥继目光坚定的看着妻子，直到她的脸上重现微笑，他坐正身体接着说：“我理解你想见孩子的心情，可在令仪心中你这个妈早就不在了！”
“或许，当年的选择是个错误！”
“错误？怎么错了？你告诉我，为了女儿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李静姝又一次沉默了，此时，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往事，否则，女儿发疯般的哭泣会占据她的大脑，她必须控制自己不去想，否则自己就会疯掉。
“你什么时候把这些告诉肖刚？”
“等到不得不执行B计划的时候，现在，毕竟还有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可以指望，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肖刚、孔祥继和李静姝从15岁进入少年班就在一起，在2+2学习后（即两段式学科平台培养，前两年完成基础课程学习，后两年在导师指导下进行个性化专业学习），孔祥继和李静姝因为热恋放弃了物理专业学习选择出国学医。在那个年代，各国都热衷于空间技术的研发，为探索宇宙、太空移民疯狂的培养着“火箭人才”。等离子发动机研发成功后，各国把研究的重心都放在了以“热核聚变小型化、轻量化”为基础的新型空间发动机的研发上，理想、情怀和优厚的报酬使同班大多数同学都离开了老师，选择了数学物理、核物理和空间物理等培养“火箭人才”的热门专业，只有肖刚继续陪在老师身边，研究人工神经网络。很多时候，连孔祥继都奇怪，为什么当全人类把热情都投入宏观世界的时候，自己和妻子却执著于微观世界的研究。与火爆的宇宙研究相比，人类在自身微观领域的研究可谓裹足不前，人类学、人体解剖学、人体工程学、人体生理学、生物医学工程学……这些在21世纪也曾火爆的学科，与生物克隆技术、生物3D打印技术、生物医学影像技术、基因芯片技术、纳米技术一样，如绚烂的礼花美丽的绽放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际上，技术从来都不是人类自身研究的瓶颈，道德、伦理和观念才是。人类不是不能实现永生，而是从未做好过实现永生的心理准备。就像人们可以接受器官移植和再造，却无法接受对自己的克隆。当人性叩问生命意义的时候，家庭结构、婚姻和亲子关系在永生面前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于是，让世界接受临界是一个游戏很容易，但要让人类接受通过临界来改造自己恐怕怀疑、指责和攻击永远多过认同、理解和支持。孔祥继早就把这一切参透了，遗憾的是肖刚没有，他也不可能参透，他今天的成功来自于他当年的执拗，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恐怕将来埋葬他的还是执拗。
“他靠得住吗？”静姝疑惑的问道。
“不知道！”
“你把令仪带到上海告诉他了吗？”
“没有，他现在还顾不上这个，有人把实验者三号的照片发到了网上，现在他正急着灭火呢！”
“这个时候重新启动知识超负荷扩容实验，肖刚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临界就是他的情人，他的孩子，这个时候重启实验等于火中取栗，他不会冒这个险的！”
“所以？”
“所以，先不告诉他，等我选择一个时机，或者……”孔祥继犹豫了一下，李静姝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急着追问。
“静姝，等等我，我会让你见到女儿，但现在先别急”
“令仪知道自己要参加实验吗？”
“还不知道，我没告诉她，我怕她接受不了肉体变成机械体的情况。”
“你能接受？”
孔祥继沉默了，他不知道，虽然，此前同样的问题他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但他无法回答，如果说这种选择是一种取舍，实际上在取舍的背后，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应该告诉她，她有权知道，也有选择的权利”
“你认为她会怎么选？”
面对孔祥继的提问，李静姝沉默了片刻，旋即说道：“我们都不是令仪，她所经历的一切使她不同于你我，我们不能替她做这个选择！”
“好吧，我会问她，今晚就问”孔祥继的语气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这一次李静姝没有做任何回答。
（三）
上海，浦东新区龙东大道。
孔令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
虽然是私人飞机，但长途跋涉，又穿着繁琐的防护服，她疲惫不堪。
但让孔令仪想不到的是，虽然上海的新“家”没有那扇旧玻璃窗，这里的一切却和北京的家一样，如果不是昨天从外面进来，恐怕孔令仪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为这一天自己的到来，爸爸做过多少准备一望而知。
陌生的地方，熟悉的环境，不变的自己，幸福有时就这么简单。
在床头有一张便签，上面是爸爸留给自己的话。“令仪，把卡收好，打开屏幕，我有话留给你”
孔令仪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铁饭盒，那是姥姥留给令仪的，里面放着很多老物件，其中有一个青玉做的扳指，姥姥管它叫“青韘”，令仪总是喜欢把它戴在手上。孔令仪把镁合金卡片与青韘放在了一起。孔令仪看到卡片还在放心的盖上了饭盒。
“打开视频留言”在孔令仪的语音指挥下，屏幕中出现了父亲的画面。
“令仪，醒了？今天是一个大日子，昨天，你过生日的时候，问过爸爸一个问题，记不记得十年前给你的承诺。十年了，如今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姑娘。爸爸爱你，当然也从未忘记对你的承诺，好消息是在这十年里，爸爸一直很努力，在科技的帮助下今天，我终于可以兑现当初的承诺。坏消息是承诺可以兑现，却和你想的有些差别，爸爸爱你，不想让你有任何危险，但要兑现承诺，实现改变就需要承担风险，毕竟在科学面前永远没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所以，今天，在你成人的第二天，爸爸把选择权交给你，由你自己做出变与不变的决定。”
孔令仪听得认真、仔细，心中百感交集。从懂事开始，父亲曾不止一次的对自己讲解过病情，孔令仪知道自己只要暴露在有菌的幻境中，不到2分钟，就会出现多器官衰竭，直到死亡。从小到大，孔家人很忌讳谈“生死问题”。那是他们心中的梦魇，但孔令仪并不害怕，她明白每一次睁开眼睛都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每一次闭上眼睛都可能不会再醒来，有时，她甚至渴望感受濒死的感觉，记忆中妈妈的轮廓已经模糊了很多，濒死或许可以帮助她再次见到妈妈。今天，当她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自己可以站在外面，可以不再穿防护服，孔令仪的心中激动不已，她并没有在意父亲后面所提到的危险，世界上哪有只占有不付出的交易呢！
她控制住自己的小激动听爸爸继续说着：“在爸爸工作的临界，曾经做过一次特殊的尝试，我们把人的意识同步到数字仿真脑中，通过虚拟外部传入信号进而虚拟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项技术今天已经很成熟，但在临界中，意识从来没有真正脱离过人的躯体而独立存在，通俗的说，玩家虽然意识与临界同步，但与肉体的连接依然存在着。但两年前，有一个人成功的实现了意识与肉体的分离，这就意味着，意识在现实中与躯体分离也可能继续存活。把意识放入数字仿真脑中，用机械的身体来代替肉体，这将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尝试。你可以做这个实验者，如果你选择，虽然失败的几率很高，但幸运的是，这个实验可逆，你的躯体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一旦意识脱离肉体后有危险，爸爸会立刻恢复肉体和意识的连接。但如果真的成功了，你将获得真正的自由，离开现在这个华丽的笼子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参加，继续你现在的生活，每天太阳依旧照常升起。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无论你如何选，爸爸都会支持你！爱你！请原谅我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你，因为爸爸没有当面告诉你的勇气。”
“明白了”孔令仪喃喃自语，但现在她的心情却没有了刚刚的激动和愉悦，“无论怎么选，痛苦的都将是爸爸，因为，没有一种选择能让她变成一个真正平常的人！用一个机械的躯壳来换自由，听起来充满诱惑，但不知道为什么，它让令仪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童话故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的毒苹果，白雪公主有自己的真命天子，可以被深情一吻所唤醒，自己呢？一旦把身体交出，自己的真命天子在哪里？即便不会沉睡，铁齿铜牙的我还是人吗？
但自由是那么充满诱惑，在别人看来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为什么对自己却是一种奢望。换成机械体，从此摆脱命运对自己的诅咒，用无数人渴望的永生来嘲讽命运对自己的捉弄。这是幸福还是对命运的报复？
人体是多么美丽的杰作，这是自然的馈赠，这是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品。完美就是不美，缺憾化为艺术。断臂维纳斯，如果重塑双臂反而成为美的累赘。
每一个人，都有存在的价值，即便蝼蚁，可以任人践踏，即便蜣螂，永远拥抱着粪土，但失去了他们世界将变得一片污秽。存在本身并不是生命的全部，找到自己的位置才是生命的价值。
此刻，虽然身无片缕，孔令仪却感到被一种巨大的温暖包容着。长大至今，她从未像今天这般欣赏过自己的躯体，她曾一直渴望自由的飞翔，现在，她突然明白了，她要的不是飞翔本身，也不是飞翔的自由，她要的是支配飞翔和支配自由的能力，知道用“自由的飞翔”干什么比毫无目的的“自由飞翔”更重要，这才是她的幸福！
（四）
上海，松江区南期昌路。。
当孔祥继把孔令仪的决定告诉李静姝时，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前，她想过各种可能，但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爸爸，我要珍惜上苍给我的躯体，这是最美的馈赠，我要用它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李静姝重复着女儿的这句话，泪水止不住的从脸颊滑落。
“令仪长大了，她比我强大，和她相比我倒是感觉自己太狭隘、太卑微！”
“我要回去工作了，现在我可以放下所有牵挂，回归科学本身了，这感觉真舒服，肖刚怕是等我等急了！”孔祥继笑着，在妻子的额头上留下了深情的一吻，正要走出门，发现今义正站在门外。
“爸爸，我看到你们亲嘴了！”今义无比自豪的说，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小坏蛋，爸爸回来了，也不说亲亲爸爸，你什么时候变成小间谍了！”
“我一直都是小间谍，是爸爸妈妈的小间谍，爸爸，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孔祥继把今义抱了起来，一口接一口的亲着，今义用自己的小拳头表达着抗议，爸爸的胡茬扎得今义嗷嗷乱叫，逗得李静姝笑弯了腰。
不管明天等待这一家的是什么，这一刻的幸福是任何人也无法夺走的，孔祥继忽然想起了令仪，他一边放下今义，一边对静姝说：“这两天，我要过去陪陪她，可能不在家住了”
“爸爸，你不赔小甜心和妈妈，要去陪谁呀”
孔祥继重新抱起今义，坏坏的说：“爸爸要去陪大魔王，你陪不陪爸爸去呀？”
“爸爸说谎，爸爸吓人，不理你了”
今义跑进了屋里，静姝帮丈夫理了理领带，充满深情的说：“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令仪已经长大了，应该可以给你分担一些了，你给她一些任务，对她来说也是一种锻炼，对了，她现在可以自由进出临界了，她给自己起了什么新名字？”
“冰火”
“这名字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冰，坚固而又寒冷，这就像她在现实中的处境，每天身处一个封闭的空间中，没有人陪伴，孤独中的人就是这样的感受。但火却是热烈而又温暖的，在临界她自由自在，与现实中的你我一样。谁能知道她是冰的一面多一些，还是火的一面多一些？”
“一个名字两个自己，难为她了。”
忽然，今义从屋里跳了出来，“妈妈，爸爸，我听到了你们说令仪，令仪是谁？”
“令仪是一个大姐姐”孔祥继一面向妻子眨了眨眼，一面向今义温和的说道。今义却不依不饶：“爸爸，你喜欢姐姐，不喜欢我，是吗？”
今义的话如同针忽然深深的扎了孔祥继一下，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祥继？祥继？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药”
“爸爸，爸爸，我说错了，爸爸爱甜心，你不要吓唬我好吗？”
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孔祥继在女儿的哭声中渐渐意识迷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间变得很轻，飘在半空中看着陷在沙发上的自己。他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来，慢慢连最后这样一点感觉也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