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月亮悬于天际忽明忽暗,四周都静悄悄的。
李归安轻声穿梭于徐府,如同一尾在夜色中游弋的鱼。
四夫人的院子本就偏僻,白日里便鲜有人至,入夜后更显得一片死寂。
穿过石砌的拱门,白天守着院门的家丁果然不在了,只留下那棵垂柳静默地站着,微凉的风吹起,枝叶婆娑。
李归安走到房门前,轻叩几声,无人作答。于是她一把将门推开,快步走了进去。
只见四夫人坐在床上,手将被子拢在胸前,眼里写满惊慌失措。
李归安眸色一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猜的果然没错。”
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根锋利的针,刺在四夫人的心头。
她的身子一僵,眼神飘忽不定,片刻后又恢复往日那般恍惚,故作惊恐状:“你!鬼!鬼啊!!救命!”
李归安走上前,眼里是亘古不化的冰冷,她直直地盯着四夫人:“不要装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的清清楚楚,更何况,你打算一辈子装疯下去么?”
在念心堂多年,李归安的眼睛就习惯了黑暗。
“你的脉象平稳,并不像有病之人,当时我就有怀疑,你是否是装病,而经过这几日在徐府的观察,则印证了我的猜想。”李归安语气放缓,“先前来治病的郎中应该也有所发现,只是他们相信了你是被所谓冤魂附体,所以才无法医治,而我从不信神魔,所谓的鬼,不过是出自于人们的内心罢了。”
四夫人的眼神渐渐暗下来,她缓缓地站起来,望着窗外,声音嘶哑:“你倒是和一般人不同。”
“我在徐府也不知第几个年头了,夜晚永远这么黑,这么冷。”
“做丫鬟的时候总想着,当上夫人以后,或许就没那么冷了,但是我错了。”
“你若是不追求荣华名利,或许会比今日好受许多。”李归安说道。
“一个丫鬟攀上老爷,在外人看了,就像那麻雀攀高枝。但是谁又知道,我不过追了三分利,却是为了七分情。”四夫人苦笑道,“当一个女人陷入情里面的时候,便是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一个男人,当他爱你的时候,星辰都是你的,当他不爱你的时候,你便如同那最低微的尘土,什么也不算了。”月光透过窗,打湿了四夫人苍白的脸庞。
“为了一个'情'字便要自暴自弃么,更何况你还有个女儿。”李归安未曾有过这种感情,亦不知晓其为何能叫人痛心入骨。
“呵,什么女儿,不过是让我遭人白眼和耻笑的玩意儿,她就像一枚钉在心坎上的石子,我无时无刻不想将她剜去。”四夫人眼神渐冷,面如死灰,“这世上有什么可眷恋的呢,唯有靠着抛弃一切的疯疯傻傻,才能勉强度日罢了。”
李归安嘴唇翕动,不知该说什么,又掏出一张用朱砂画了驱鬼辟邪符文的黄符纸,慢慢地将它叠成一只小船。她走到四夫人的面前,将那只小船递到四夫人的手中,四夫人的手指纤长,却冰凉如水,李归安抬眼望她,面前的人脸颊消瘦,只有眉眼间依稀可辨当年的风韵。
片刻过后,李归安才缓缓的说道:“曾经我失去了一个相依为命的人,那些日子,我痛苦不堪,也以为自己无法独自生活下去。但是每当我守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迎接一次又一次晨曦的时候,发现活着却是如此简单。你可以为所爱之人活着,也可以为明日的朝阳活着。为何一定要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于一人之上。不过我不是你,亦不知你所想,你的心病,需要自愈,旁人无法劝解。”
李归安轻轻地握了握四夫人冰冷的指尖,转身离去。
那晚,李归安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与师父生活的点点滴滴,又梦到师父血淋淋的样子,她一下子惊醒过来,汗浸湿了后背,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正欲起身,又听见静心在门外面喊了一声:“李姑娘,四夫人的病好了。”
“四夫人说是昨晚你去她房里替她祛除了邪祟呢。”静心语气轻快,眼神多了几分对李归安的崇敬,“姑娘果然厉害!”
李归安摇摇头,她感觉喉咙里涩涩的,像灌了一碗黄连汤。
期间徐海还专程来道了谢,脸上写满恭敬与客气,却不见一丝欣喜。对于他来说,治好四夫人的病只是为了堵住下人以及外人们的风言风语。李归安看穿了他的心思,婉拒了一切谢礼,只是叮嘱他再去寻个郎中,来给四夫人好好调理下身子。
李归安并未打算去看望四夫人,她要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于是她开始收拾自己的物件,准备离开徐府。
李归安刚把自己的包袱整理好,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姑娘这就准备走了么?”声音温润如玉。
转身一看,只见徐迟风轻倚在门上,日光从他的身后涌进来,让他飘逸的白衫散发着轻柔的光芒,他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脸上漾着温和的笑:“我在这里站了许久了,姑娘都未曾发现,可是有心事?”徐迟风朝着李归安走近几步,“姑娘难得下山,大可不必着急回去,何不在这朝川城游玩一番?”
李归安本想拒绝,徐迟风又言:“严兄执意邀姑娘一同前去,姑娘若是不答应,只怕不出几日,严兄便还是要去搅扰姑娘的清净。”一想到严惑那吵吵嚷嚷的样子,李归安还是妥协了。
朝川城内,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茶坊酒肆各类店铺鳞次栉比。
严惑围着李归安,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李归安全然没有听进去。她第一次来到如此喧闹的地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眼睛扫着来往的人,一言不发。
徐迟风看出李归安有些拘束,便说道:“走了一会儿,李姑娘是否有些疲累,不如找个茶坊坐下歇息片刻。”
李归安闻言,立即点了点头,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突然挡在李归安面前,他拉着李归安的衣袖怯生生地说:“姐姐……买……买点东西吗?”他张开肉乎乎的小手,露出几条由红色珠子穿成的手链。
李归安拿起一条,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红色的珠子像是红豆。
徐迟风拿出一锭碎银放在男童的手中,说道:“不用找了。”又对着李归安轻轻地笑了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红豆手串寓意极好,便赠与姑娘了。”
李归安抬眼看着徐迟风温润的笑,感觉手心里的红豆有些微微发烫。
严惑看着两人,露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归安,我们才几天没见啊,你俩就好上了,我的心就像这红豆一般,滴着血!”见着面前两人眼里闪着寒光,又干笑了几声,“玩笑,玩笑!你们别生气!”
三人一直待到快要日落,徐迟风和李归安刚回府,却看到管家站在门口,神情凝重。
见到徐迟风回来,管家迎上前来,声音有些怆然:“公子,四夫人她……去了。”
两人皆是一怔。
两人到了四夫人的院子,只见四夫人躺在地上,一个少女跪在她身边,哭的肝肠寸断。
徐海则站在一旁,双眉紧锁,眼神复杂。
天边残阳似血,四夫人身旁的柳树上悬挂着的三尺白绫轻轻摇晃着,如同最后的挥手。
李归安听一旁惊魂甫定的丫鬟说道,晌午时四夫人突然说自己要清静一下,便打发了所有的下人。傍晚时她来给四夫人送药,刚进院子,便看见四夫人吊在那树上,吓的她赶紧寻人来将四夫人救下来,但是为时已晚。
后来大家还发现了四夫人留下的遗书,却只有一句诗。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一阵凉风吹来,柳叶窸窣作响,宛若一位女子嘶哑的啜泣声,李归安望着那一树碧波,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