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寒沉吟的功夫，应云天身后，已经齐刷刷的站出一群将士来，齐整整的跪下，齐声道：“主辱臣死！请皇上下令，回军痛击叛贼！”
李广寒本在迟疑之间，但是看下面的将士居然联袂求令，心中非但不喜，反而隐约生出了怒意。他本来就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下面的人一个一个申明，或者会考虑改变；但是下面的人居然这样联袂求告，却不免想起被萧家专权的痛处来。当下眉头一皱，淡淡道：“先回京师。叛贼之事，朕自有区处。”
李广寒这样一句话下来，下面的将士是一头冷水泼了下来。绝大多数都是后退了，只有个别性子耿直的，却还留在原地。直挺挺跪着，看着君王，还想要李广寒改变主意。
沉鱼皱了皱眉。这一阵李广寒——很奇怪。照理说，出了这样的大事，不管曾经答应过萧楚越什么，都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的。不想李广寒居然在这样的事情上迟疑起来！
他……竟然是这样一个敏感多情的人吗？这样的人……
应该说，让萧潜留在象林郡，对于新国来说，是没有好处的。但是对于沉鱼，却不一定了。萧潜留在象林郡，即使得到了皇帝的不予追究的圣旨，也必定惶惶不安。这样，萧潜就极易被西蜀或者楚国拉拢，成为大新国内的一个不稳定因素。即使如李广寒所说，象林郡穷山恶水，难以发展，但是毕竟独立于国家之外。想要自己成事或者不足，但是想要败李广寒之事，却是绝对有余……
然而，自己要不要留下象林郡？
要统一天下，必须先解决匈奴问题。要解决匈奴问题，非李广寒莫属！
如果大新的腹地留在这样一个祸患，自己解决起匈奴问题来，必定束手束脚！
迟疑之间，竟然打不定主意。
其实，沉鱼自己也不知道，这几天她已经被李广寒撩拨得心神大乱，思考起问题来，立场也不像原先那样纯粹了。她给自己摆出的理由其实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她不知该不该站在李广寒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却听见李广寒的声音转向严厉：“怎么了，朕的话就如放屁不成？”
那留在原地的将军脖子一梗，道：“主辱臣死！如若皇上决定忍气吞声，那就是我们做臣子的没有用处！还请皇上赐死无用之臣，另选天下英才，为皇上复仇！”
这话过了。本来李广寒心中虽然有些生气，但是也知道武将的脾气，那是忠于自己。但是话说到这个地步，与逼宫有何区别？当下冷下脸，就要说话。
沉鱼正在沉思，却听见那将士这声高亢的言语。知道李广寒的脾气，心道要糟。见那跪倒在地上的将士，却是一脸的耿直与倔强。不自觉的想起了自己，心中竟然莫名的起了好感，当下不等李广寒开口，就从李广寒身后出来，对李广寒盈盈施礼：“皇上，臣妾有句话想对这位将军说，不知皇上是否允许？”
李广寒脸上的冰寒并没有融化，当下僵硬的说道：“你说吧。”
沉鱼转过身来，对那将士道：“这位将军，本宫有一句话想要请教。”
那将士正与皇帝僵持，见娘娘从后面出来参与此事，也不免没有好声气。但是皇上或者可以得罪娘娘却是绝对不能得罪，当下道：“请娘娘但言，末将知无不言。”
沉鱼微微一笑，道：“将军可是知道，如今天下纷乱？皇上西巡，传闻不多，但是天下知道人不少？朝廷之中，多少紊乱？”
那将士不由点头道：“确实如此。正该如此，才不能轻易放过叛贼。如果轻易放纵，要我们臣子何用？”
沉鱼道：“如今却有一个难处。要灭绝天下谣言，要朝堂安定，皇上非立即回銮京师不可。虽然有于将军主持大局，但是朝中萧党无数，没有皇上亲自坐镇，京师哪里能安定下来？皇上如果淹留不去，那天下纷扰，只怕此处变乱未停，别处变乱又生，天下震动，后悔莫及。”
那将士默默无言。边上站着的将军士兵，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原来皇上说不与萧家追究，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原因在！
“我们可以分兵护送皇上先回銮……”那将士嗫嚅着开口。
沉鱼摇头，说道：“分兵不是计策。请问将军，我们分兵多少，才能保证皇上万全？萧家叛贼或者被你们留在此处，但是如今天下已动，道路之上，也不知有多少反贼觊觎。西蜀南楚，或者不能大量派遣士兵，但是派上几十名刺客，崛起于草木之间，奔袭于骏马之前，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假如皇上带走了大量的军士，留下少数，却又如何保证能平叛？如若有什么失陷，更是天下笑柄。”
那将士再也无言，磕了一个头，道：“臣子愚昧，皇上治罪。”
沉鱼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皇上不是忘却了如此大仇，而是为人君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敢为一己之私，将诸位将军的一腔热血轻易抛洒。更不能因为一时之快，将天下陷于乱局之中。所以只好将天下的讥笑揽于一身了。”
一句轻轻巧巧的话说下来，却是让下面的将军士兵肃然听命。
李广寒深深看了沉鱼一眼，道：“回銮京师！”对沉鱼道：“安妃也上马车吧。”
沉鱼想不到皇帝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心中也隐约有些不安。但是皇帝既然下令，自己没有推辞的道理。当下上了马车。
李广寒见沉鱼上了马车的动作依然不是很灵便，眉头微微一皱，问道：“你腿上的伤还没有好？”
沉鱼道：“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基本上好了。”
李广寒道：“回宫之后叫御医好好看看，不要留下什么病症才好。”
淡淡一句话说出来，沉鱼又是一怔。低声道：“是。多谢皇上。”
李广寒闭上眼睛，微微叹息道：“今天的事情，还多亏了你。照我的脾气，本来就非将江睿五痛揍一顿不可——如果真这样，就失尽这五万将士之心了。”
沉鱼道：“为君分忧，本是臣妾本分。”
李广寒道：“宫妃的本分不在军阵之前。你……朕真没有看错你。”指着边上的位置，道：“坐这里来吧。这里少晃荡一些。”
沉鱼略一迟疑，问道：“皇上，臣妾有一句话想问——皇上难道真的想要轻轻放过萧家吗？”
李广寒闭上眼睛，就在闭眼的一刹那，沉鱼看见他眼睛中掠过的一丝痛楚。“原先如你所言，萧家的事情，缓缓图之，未必就要动刀兵。然而我却希望尽快解决萧家问题，相信刀兵之下，速度定然加快，而且也更彻底……所以，就这样动手了。没有想到，空担当了一个不义的名声，伤透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事情却办到了这样有头无尾的地步。如果不是你……”叹了一口气，说道，“朕就要成为天下最大的笑柄了。既然对不起萧楚越在先，那就不能背信于后，这天下之事……也只好算了。”言语之中，竟然是萧瑟得很，再也听不出原来的一点雄心壮志了。
沉鱼完全怔住。萧楚越之事——居然将一代枭主伤到了这般地步——心中五味杂陈，道：“皇上如此，萧楚越有知，也定然感念皇上恩德。”
李广寒靠着马车的座椅，并没有睁开眼睛，幽幽叹息道：“说什么感念不感念。是朕将他逼到这个地步的。如果不是朕一意孤行，他绝对不会拼死来挟持朕……”停了一会，说道：“你不知道。他是九岁那年被萧潜送进皇宫来陪伴朕的。将近二十年了——朕也曾多次与他说话，要君臣相知到永远，留一段千古佳话。却没有想到，居然落到了这个地步。朕在算计萧潜的时候，根本没有将他考虑进去……或者说，朕本来就是凉薄无恩的人，才会毫不迟疑的下这样的手。现在后悔却已经迟了——其实，江山也罢，青史留名也罢，都不过是一句空话。”
沉鱼心中翻江倒海，声音却是轻轻的：“皇上是担当大事的人，自然管不了身边的人和事……皇上，萧楚越与萧家，其实还是两回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
李广寒涩声道：“不过是一个理由而已！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很多事情，都只是借口……”
倏然睁开眼睛，说道：“今天朕也不知怎么了，居然与你说这么多的闲话。朕有些疲倦，想要闭一会眼，你自便罢。”又闭上眼睛，不一会，就响起了鼾声。一个头，慢慢倾侧过来，靠在沉鱼的肩膀上。沉鱼心中充溢着异样的感觉，肩膀有些僵硬，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时间流逝倒是很快，马车晃荡着，沉鱼也渐渐平静下来，疲倦渐渐上来，也合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