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闭上眼睛，低声道：“故乡的山谷里也有瀑布，每年春天的傍晚我都会去看彩虹。有一年夏天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钻到瀑布底下游泳，浑身湿淋淋的，被母亲责骂一顿——那时，师兄刚好住在我们家，就为我辩护……他说，小师妹是不懂事……”
李广寒道：“你不要闭上眼睛，你睁开眼睛与我说话——”说着，心却是陡然一震——师兄？沉鱼在这迷迷糊糊之际，却说起师兄？那个师兄，是什么人？
精神陡然上来了，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沉鱼，你师兄与你很好？”
李广寒的声音有些异样，沉鱼睁开了眼睛，疲惫的一笑，说道：“你好奇什么？师兄……哦，师兄！”
沉鱼的头脑陡然清醒，无神的眼睛陡然放出光彩：“皇上，你好奇什么，你好奇我的师兄？——皇上，你的脸色不对……”声音陡然着急起来，厉声道：“你——为我吮毒？你有蛀牙？你有胃病？”
李广寒见沉鱼脸上的异样，笑了一笑，说道：“是。头是有点晕。不过你放心，我们外边有那么多人，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不对，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你不是说过吗，那是蝮蛇的蛇毒，朕也读过医书，知道蛇毒入口是无碍的。”
沉鱼苦笑道：“你没有蛀牙？”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眼下天色就要黑了。两边悬崖绝壁的，想要进来不是易事。半个时辰内不想办法进来，就只能等明天早上了……再加上荒山野岭，大夫都在几十里地外。或者将我们搬运出去，或者将大夫搬运进来——皇上，说不定，您就要陪我葬身在这里了。”冷静的分析着面前的形式，沉鱼的脸上却是一片平和。
听沉鱼如此说，李广寒心中也明白。一阵绝望过后，心中竟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在沉鱼身边躺下，笑道：“不幸之中万幸，你我两人在一起，还能说说话。”
沉鱼叹了一口气，说道：“千算万算，就算不到敌人居然会在此地设伏。皇上，您的万里江山就要易主了，难道不可惜么？”
李广寒笑道：“也是。想起这万里江山还真割舍不下。辛辛苦苦算计了十来年，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早死晚死都要将这江山搁下——现在就搁下了，也没有什么不同。”
沉鱼叹息道：“可惜这中原大地，又要多经受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兵灾了。”
李广寒一怔，眼睛看着沉鱼。只觉得面前这个人，面目模糊不清，一双眼睛却是明亮异常。声音不自觉就颤抖起来：“你——居然记挂着江山百姓！”
李广寒的眼睛虽然没有神采，但是那个神色还是叫沉鱼吃了一惊。知道自己无意之间的一句话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但是现在濒临死亡之际，却也懒得再掩饰。当下疲惫的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难道你不记挂这江山百姓么？”
李广寒盯着沉鱼，好久才说道：“朕记挂着这江山百姓，那是因为，这江山是朕的，朕总要承担起责任——你一个女子，却时时将江山百姓记在心里，挂在嘴上……”
沉鱼勾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道：“皇上难道以为以为，女子就比男子低了一等，男子该将江山百姓挂在心上，女子就只能将男人挂在心上？”
李广寒疲惫的闭上眼睛，说道：“朕……早该料到的。你与寻常女子不同——朕在知道你有武功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你不会是一般的女子，你不会这么容易被楚孤鸿出卖……即使朕向楚国讨要你，你也有一千种办法逃脱……”眼睛倏然睁开，但是面前的景象却是更加模糊不清，沉鱼的脸也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声音却冷厉起来：“你来新宫，到底是什么目的？你不会是来效忠我的……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是楚孤鸿要你来，给朕制造混乱？或者……”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你来给楚孤鸿做间谍？”
沉鱼平静的望着李广寒，声音竟然是平静无波：“是的，楚孤鸿出卖我的时候，曾经向我提过这个要求。”
李广寒的眼睛再次倏然一亮：“曾经——你没有答应？是，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答应……”
沉鱼受不了李广寒那目光，索性将眼睛闭上：“不，我答应了。”
“你答应了……你居然给他做间谍！”李广寒喘息着，人几乎要晕过去，“你给他做间谍——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答应他……他难道有朕好？”沉鱼的面孔在他面前摇晃，他支撑起身子，将粗重的呼吸喷在沉鱼的脸上：“你告诉朕，那是楚孤鸿，哪里比朕好？他除了会写信，会写一些甜言蜜语之外，哪里有朕对你好？”恶狠狠的盯着沉鱼，厉声道：“你与萧楚越之间有私情，朕都不追究，宽容如此——楚孤鸿，有朕的一半？”
沉鱼转过头去，道：“皇上……您是很好。但是您自问，假如沉鱼没有这么多用处，您是否还会这样宽容？楚孤鸿——您不需要提他。我虽然答应给他做间谍，但是您也看到，一年多来，我什么时候给他做过事情？”
“是……你说得对，假如你没有才能，朕对你绝对不会这么宽容——”李广寒颓然躺下，涩声道：“这方面，是他好。至少他最早的时候虽然欺骗了你，但是他并没有利用你的心思——否则，他知道你的才能，就绝对不会将你送到新宫。”悠悠叹息道，“至少，他给你写那些甜言蜜语的时候，他是真心的。”
“是的，只不过在他心中，江山比女人更加重要——”沉鱼看着李广寒，涩声道，“不是吗，皇上，在你心目中，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错，也是这样——”李广寒努力看着沉鱼，夕阳西斜，沉鱼的脸孔越来越模糊了，五官都挤在了一块，脸上那块黑斑却肿大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如若不是看中你的练兵之才，就凭着你的脸，朕就一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所以，你也不需要感激……”
李广寒的一番话，却让沉鱼禁不住浮起一个微笑。当下说道：“皇上，楚孤鸿是一个伪君子，您，却是一个真小人。”
“真小人？！”李广寒不可置信的重复着沉鱼的评价，蓦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不错，朕是真小人！真小人——不错，朕利用就是利用了，至少不会含情脉脉的一边抱着你，一边利用你！”笑声慢慢止息，喘了两口气，问道：“你告诉朕，你既然不想为楚孤鸿效力，那么你来朕的皇宫做什么？莫不成——你要给朕捣乱？”
“沉鱼来皇上的皇宫，确实有给皇上捣乱的心思，而且，也捣乱了。”沉鱼淡淡微笑，声音里却有些自豪的意味：“有些事情皇上是知道的，还有些事情皇上是不知道的——比如，冷宫的那把火。”
“你……”李广寒的声音发紧，“你居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冷宫，然后嫁祸给安妃？你……”声音蓦然发狠，“你杀了朕的妃子，抱走了朕的儿子？”两只手扣住了沉鱼的脖子：“告诉朕，是不是这样？”
“是我点的火，却不是嫁祸。就在早些的时候，沉鱼得到了消息，安妃娘娘与废后娘娘，都有一把火烧了冷宫的意思……”沉鱼轻轻拨开李广寒的手，“而沉鱼如果不抱走皇上的儿子，这个儿子将无法成活。袁娘娘求我将孩子带出去——她们是自杀的。”凝视着李广寒，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李广寒颓然躺下，说道，“现在这个时候，你也用不着说假话了……”
夜色已经非常浓重，远处传来栥枭的啼叫声，凄厉非常。山谷中传来松涛阵阵，唯独没有人的声音。山谷陡峭，夜晚无法攀登。
现在还没有援兵——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山谷中熬过一个晚上。
沉鱼身上蛇毒未清，李广寒身上也中了毒——
沉鱼身上毒性重一些，但是她有内力可以克制毒性的蔓延。李广寒没有多少武功，但是他中的毒，稍微轻一些——
两个人都有活命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却如此渺茫！
这个晚上，长夜漫漫。
沉鱼闭上眼睛，问道：“皇上，本来你是有机会活命的——现在却为救一个居心叵测的妃子，落到这个地步，你不后悔么？”声音里却有些挑衅的意味。
李广寒扭头，声音是恶狠狠的：“后悔，自然是后悔。不过你一个居心叵测的妃子，却为救一个暴虐成性毁了你一生的皇帝落到这个地步，你不后悔？”
沉鱼不禁笑了笑，道：“是。我是后悔了——我一直很奇怪我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你。”望着天空上出现的启明星，悠悠说道，“最早那一次，是为了取信你。后来……我告诉自己说，一是为了取信你，二是为了这江山社稷——可是，这一次，我却是根本什么也没有想——本来以为没有危险，却料不到中了毒。亏大了。”
